第127節
裴驚蟄滿臉通紅,十足情竇初開又不知如何表達的毛頭小子,慌慌張張告罪,又同手同腳離去。 容卿奇道:“喬娘子有什么心結?” 自打她與關山海回來之后,容卿就沒再見過他們了,此時總覺得崔不去忽然撮合裴驚蟄和喬仙有些奇怪,卻又說不出什么不妥。 崔不去微微一笑:“怎么,容御史也是襄王有夢嗎?” “誤會誤會!”容卿連連擺手,他只是順口一問,又指向地上的死士,“此人怎么處置?” “涼拌清蒸紅燒,你想怎么吃都可以!” 回答他的是朗朗一笑,鳳霄從外頭大步走入。 一瞬間,仿佛連秋意蕭肅的庭院都明亮起來。 崔不去眨了眨眼。 他不能不承認,這家伙的皮囊,實在得盡天地之所鐘,無須開口站在那兒,便是神仙人物。 當然,最好也是別開口說話了。 “崔先生,我發現你方才看我的眼神,比平日里多了一息。” 討人嫌的聲音果然響起,鳳霄在庭院門口停住不動,他很會挑選角度,頭頂桂花飄落肩頭,拿出扇子搖動的幅度,也停在瀟灑風流而不至于讓桂花飛開的力道。 “需要我多站片刻,方便你盡情欣賞嗎?” “不必了。”崔不去冷冷道。 他心想,下次自己絕不會多看他一眼的。 鳳霄似乎看出他的想法,嘴角微微翹起,像是在嘲笑他的定力。 崔不去已經垂下視線,不耐煩道:“我猜鳳二府主這次回來,一定帶回了不錯的消息。” “的確頗有收獲。”鳳霄笑吟吟道,“我去當了一回好心人,得到了李沿妻子的莫大感激,原來好心有好報這句話是真的。” 他將手中的包裹順手往石桌上一扔。 容卿聽得滿頭霧水。 崔不去嘆了口氣,已經不期待尾巴翹上天的鳳孔雀好好說話了。 他對容卿從頭說起。 光遷郡連續三年,侵吞這么多災糧,絕不可能一點痕跡都沒留下,黃略之所以被滅口,必然是因為他知道得太多,更有甚者,他手上很可能持有關鍵證據。雖然他死了,但賬目絕不可能憑空消失,只會轉移到另外一個人手中,譬如李沿,或武義。 人心可度,就像楊云用黃略的同時也防著他一樣,黃略的死同樣讓李沿他們敲響警鐘,他們必然要捏著點證據,拿捏楊云也好,讓自己變得有用也罷。 再完美的計劃也會有弱點,越聰明的人就會想得越多,崔不去不怕他們想得多,就怕他們不胡思亂想。 只要敵人有破綻,己方就會有轉機。 先前說到李沿在外頭養了一門外室,而他妻子又是只母老虎,所以他不敢讓家里知道,瞞得死死的。 但鳳霄既然知道了,不把此事攪得天翻地覆,怎么對得起自己,于是他將李沿養了外室的證據,連同李沿給外室置辦的宅子地址都通過李家仆婦之口,傳給了李沿的妻子何氏。 何氏也是相當沉得住氣,她雖然大怒,卻沒立刻發作,而是尋了個李沿過去的機會,帶著人氣勢洶洶,當場捉jian在床,親自提著搟面杖追著外室和李沿滿院跑,又左鄰右舍全都被驚動了,一時間好不熱鬧。 李沿自知理虧,又懼內心虛,還忍著灰頭土臉苦苦哀求,何氏卻全不買賬,讓人將宅子砸了個稀巴爛,李沿氣得發昏,鼓起勇氣跟妻子理論,被何氏一記搟面杖敲中腦袋,還真暈了過去。 何氏發現李沿這幾年不僅寵愛外室,還往她這兒塞了不少好東西,怒火就越發沖冠了,直接讓仆婦沖進去把里里外外掀個底朝天,金銀珠寶通通沒收。 當是時,鳳二府主就坐在房梁上看熱鬧,李家仆婦抄家的時候,他在上頭看得清清楚楚,李沿是否將災糧有關的東西藏起,他也能借此發現。 從李沿之前的行事來看,他寵愛外室,對妻子則畏多于敬。 人,在收藏一些秘密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將秘密藏在自己能徹底放松的地方,因為他們會認為,那樣才是最安全的。 崔不去和鳳霄深諳此理,所以他們不約而同挑選了李沿的外宅作為首選目標。 但凡事沒有絕對,如果外室這里找不到,那他們就得轉而去從武義那邊下手了。 幸好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們的猜測是正確的。 包袱上的結松開,幾個卷軸從桌上滾落下來。 青天白日,卷軸徐徐展開,在半死不活的死士面前露出真容。 死士微微睜大眼睛,似乎難以置信。 兩行鼻血,從他的鼻腔緩緩流下。 這竟還是個純情的死士。 那些卷軸上所畫,線條優美,上色均勻,從室內帷幕到庭院里的葡萄架下,從野外馬車到萬人圍觀的勾欄酒肆,各種各樣的場景,各種各樣的男女,交媾,野合,神態嬌羞的,放浪的,欲迎還拒的,激烈反抗的,只有想不到的姿勢,沒有畫不出的姿勢。 容卿呆若木雞,指著這些畫“這這這”個沒完。 崔不去:…… 平生頭一回,他覺得自己孤陋寡聞。 鳳霄還哈哈地笑,得意邀功:“如何?連你都驚呆了吧?” 崔不去面無表情:“這就是你蹲了半天房梁找回來的關鍵線索?” 第142章 回答他的是鳳霄無辜的表情。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崔先生,你著相了。”鳳霄用扇子點點那些畫,“表面看上去是秘戲圖,實際上,它們卻不是一般的秘戲圖。” 命不久矣的死士在聽見對方的話之后,不由陷入沉思:不是一般的秘戲圖,那是什么不一般的秘戲圖,難道這些姿勢里,還隱含著什么高深武功?自己當年若能早點發現這些圖,是不是就能擺脫死士的命運,從此走上高手的道路了? 鳳霄并不知道自己隨口幾句話,竟引發了死士對于人生的深刻反省,但不同于死士和邊上震撼莫名無法言喻的容卿,崔不去不愧是崔不去,他完全沒有被鳳霄帶歪,在片刻的無語之后,崔不去發現這些秘戲圖的端倪。 上面男人的臉,無一例外,都像是一個模式印出來的。 “這是李沿讓人畫了自己和外室的尋歡作樂?” “聰明!”扇子一拍掌心,鳳霄道,“我就說了,它不是一般的秘戲圖!” 專門定制的秘戲圖,將自己入畫,天底下的確沒幾個人有這種情趣,李沿看上去一本正經,沒想到私底下如此放得開。 崔不去問:“你見到他們從何處搬出這些卷軸的?” 鳳霄笑道:“看來你發現事情的關鍵了。這些畫是裝在一個箱子里,而那個箱子則是藏在拔步床下面的地磚。地磚上面壓了不少大箱子,里頭全是金銀。以李沿的俸祿,再干二十年,他也不可能攢到那么多的財物。” 崔不去沉吟片刻:“這些圖雖然見不得光,卻不值錢。他把不值錢的圖藏在最隱秘之處,卻把更貴重的金銀珠寶暴露出來,有古怪。” 鳳霄:“不錯,而且我一直待到李沿醒過來才走,你猜他醒來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崔不去抬眼看他。 崔不去專注看人時,眼睛別樣有神。 無情卻似有情,冰雪之下是春泉。 鳳霄想著就看一眼,卻不知不覺多看了兩眼,三眼。 直到崔不去疑惑催促的眼神遞來,他才輕咳一聲。 “李沿醒來之后,沒有去看散落滿地的金銀,也沒有去追究那些財物被仆婦下人們順手牽羊偷走多少,而是去找那個裝秘戲圖的箱子。結果何氏以為他還惦記著那些秘戲圖,勃然大怒,又把他追著打出去,你是沒瞧見那場面,嘖嘖,實在熱鬧得很!” “賬目。”崔不去跳過鳳霄幸災樂禍的語氣,直接道,“這些畫,應該就是我們要找的賬目。” …… “那些賬目都被人拿走了!” 武義看著鼻青臉腫痛哭流涕的李沿,忍不住又往旁邊挪了一點,掏出手絹丟過去,嫌惡道:“擦擦!” 李沿哪里顧得上擦,他現在滿腦子都是自己丟失了重要東西的惶恐。 “我查了一圈,那些仆婦都不肯承認是她們干的!你說,那都是些不值錢的圖畫兒,拿走了又不能賣錢,能做什么?” 武義冷笑:“誰讓你把這么重要的東西藏在春宮圖里的?還藏得比金銀財物還隱秘,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有問題?” 李沿哭喪著臉:“我怎么知道何氏會帶著人來鬧!尋常小賊上門光顧,再怎么找也找不到的!現在該怎么辦,是你說要留著賬目,拿捏楊云的,可別楊云沒事,我們先出事了!” “瞧你這點出息!”武義冷哂,“就算他們能找到賬目對應的地方又如何,使君早就將一切都算好了,他們去了棲霞山莊,結果現在什么樣,你不也看見了?就算容卿背后有左月局又怎樣,強龍難壓地頭蛇,只要使君不想讓他們找到,他們就什么也找不到!” 李沿一愣,他的表情配上配上兩只青黑眼眶,十足滑稽,但他顧不上了,忙問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楊云,不,使君給你說了什么?” “方才你來之前,我剛剛去拜會過使君,他讓我們安心。”許是心情不錯,即便心里瞧不上這位怕事又想搞事的李縣丞,武義仍是親自給他斟了杯酒,“不出這幾日,事情就會有個圓滿的結果。” 李沿卻越聽越迷糊:“圓滿?怎么圓滿?就算他們找不到災糧,黃略的死不也擺明有問題?使君說想把一切都推到他們身上,可哪里是想推就能推的,也得看陛下信不信,朝廷信不信啊!” 武義陰惻惻道:“那假如,他們都死了呢?” 李沿打了個激靈。 他兩只眼睛腫得睜不開,勉力瞪大也只能不那么像兩條縫。 在這兩條縫里的武義,笑容竟有幾分陰森可怖。 “你要做什么?” 這點膽子,夠干點什么事?黃略好歹還有暗度陳倉的勇氣,姓李的這廝卻連賬冊被偷,都像天塌下來,尋死覓活,比怨婦還沒用!武義暗罵一句,面色和藹,將酒杯往對方面前一推。 “不是我要做什么,是使君要做什么。” “何意?”李沿狐疑道。 “容卿的奏疏呢,注定是遞不出去了,左月局那邊,就算崔不去告狀,京城也有人會幫忙安排好一切。崔不去雖然深得皇后信任,可使君也是楊家人,更何況,這幾年,若是京城無人,我們能順順利利嗎?只不過這次多了崔不去的變數,要是只有容卿來,現在早就沒事了。”武義侃侃而談,“至于左月局的人,也用不著我們cao心,使君會有辦法,永遠讓他們開不了口的。人死萬事皆休,之后是非黑白,還不是任由旁人粉飾?” 李沿看著武義自信從容的神色,一時沒有說話。 他還記得兩天前,對方不是這樣的,武義也與自己一樣焦躁不安,生怕事情敗露,生怕他們被楊云推出去當替死鬼,但武義突然之間好像換了個人,這說明對方知道的,肯定比自己多。 崔不去是皇后的心腹,左月局是皇后的爪牙,但武義話里行間的意思,是楊云連這些都不放在眼里,李沿更想到,這次左月使都親自來了,身邊肯定不乏高手,楊云平日雖然在光遷郡只手遮天,卻未必有足夠的號召力,網羅高手,一舉殲滅崔不去等人,除非—— 除非楊云背后,還有更深的關系,更龐大、錯綜復雜的勢力,連自己都想象不到。 李沿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他突然抄起那杯酒,一飲而盡,仿佛這樣就能強行鎮定下來,但酒水入喉,心跳反而更快。 “使君有沒有說,什么時候能塵埃落定?” 武義伸出兩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