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崔不去走近,容卿心里有愧,下意識往后縮一下,片刻之后又醒悟過來,臉上火辣辣的。 但他也突然發現,自己之前不喜歡跟崔不去走得過近的原因了。 因為這位崔先生的目光委實太銳利了,銳利得讓人無所遁形,似乎就沒有他看不透的東西,他那張嘴巴吐出來的,也大多是冷嘲熱諷,容卿的熱血和執著成了一無是處匹夫之勇,人都喜歡聽好話,看見美妙的東西,幾乎沒有例外,容卿也未能免俗。 可這差點釀成大禍,要是今夜崔不去不叫醒他,任由他繼續在這里睡覺,哪怕明天一覺醒來,他依舊清白,可還是長八張嘴也說不清了。 “多謝崔先生,是我太不小心了。”容卿硬著頭皮服軟。 崔不去對征服容卿沒有半點興趣,他眼皮都沒抬,對著準備下榻穿鞋的容卿道:“回床上躺著,你明天才能走。” 哈?容卿愣了一下,隨即明白對方的意思。 現在走,擺明了不給黃略面子,以后再想查點什么也不方便。 他欲言又止,回頭察看那個美人,無法確定對方是真睡還是假睡,想說點什么也不方便。 崔不去上前,拍拍美人的臉頰。 “醒醒!”動作毫不溫柔。 美人迷迷糊糊醒來,睜眼看見兩個男人瞅著自己,想叫起來。 崔不去動作更快,一手捂住她的嘴巴,一手劈向她的后頸。 重重一下,美人軟軟倒下。 這回是真暈了。 容卿:…… 不愧是兇名在外的左月局,果然連左月使都如此兇殘。 然后他聽見崔不去道:“方才進來時我檢查過外面了。” 黃略等人如果想要腐蝕他,也沒必要在這種時候派人在外面聽墻角,只要容卿在這里度過一晚,在外人看來自然而然就已經上了黃略他們的船。 容卿想了想,道:“如果我在天亮才走,那個之前送畫過來的人,會不會覺得我已經向黃略他們低頭了,不再提供線索?這樣吧,我假裝半夜醒來,大鬧一場,然后再走人,這樣豈不更好?” 他還未笨到家,崔不去嘴唇一彎:“可以是可以,但光是你自己鬧,鬧不出什么風浪?” 容卿面露不解。 李沿在夜宴中也喝了不少,最后還是醉醺醺被人扶上回去的馬車,他回到自己府中之后倒頭就睡,直到隔日醒來,聽見心腹來報,說昨夜黃縣令那里被大鬧了一場。 容御史半夜醒來,發現自己身邊多了個美人,惱羞成怒,直接跑到隔壁廂房去打自己的幕僚,將同樣喝醉了的幕僚打了一頓,又扯著縣衙的下人去找黃略,把黃略從床上揪起來,大罵他城外有災還有心尋歡作樂,可憐黃縣令直接被一拳打中眼睛,怕是好幾天都不能出門了。 李沿聽得哈哈大笑,笑了一會兒,聲音戛然而止,他問下人:“容卿到底享用了那個美人沒有?” 心腹擠眉弄眼:“聽說那美人醒來時衣衫不整,渾身青紫交加,哭哭啼啼喊疼,想必是容御史多日未開葷,一時下手重了些吧!” 李沿又笑了兩聲:“真是個雛兒!” 心腹湊趣道:“這容卿莽撞無禮,卻正好不會壞事,等洪水退了,他肯定也只能灰溜溜走了,一切恢復如常,平安無事。” 李沿搖搖頭:“那不行,這樣的話,我哪里有機會取代黃略,更進一步?黃略這廝搖擺不定,立足不堅,很容易壞事,最好是讓他與容卿鬧起來,斗個兩敗俱傷。去拿紙筆來。” …… 崔不去和容卿回到驛館時,關山海也正好回來了。 關、喬二人昨夜并未隨他們出席宴會,一者是為低調,畢竟兩名高手同時護衛左右,很難讓人不去注意,二者在場之人,未必就沒有認識或見過關喬二人的,認出他們身份就會牽出左月局,不利于他們繼續調查。 “查出什么了?”容卿迫不及待地問關山海。 關山海看崔不去一眼,見后者點頭,方道:“我奉尊使之命,去查光遷郡守楊云。” 容卿一愣:“怎么查的是楊云?不是黃略嗎?” 崔不去道:“如果黃略有問題,你覺得楊云會一無所知嗎?要么是故作不知,要么是無能懦弱,全憑黃略cao縱,要么,他才是最大的那只老虎。不管哪種可能,此人都罪責難逃。” 容卿微驚,他竟未想過第三種可能。 關山海道:“楊云的元配難產,早在十幾年前就去世了,后來楊云又續弦娶了一房,繼室一直沒有所出,還勸他納妾,為楊家延續香火,但楊云非但沒有這么做,反倒一心一意守著繼室,至今膝下也沒有兒女。” 容卿問:“這么說,他與繼室應該是鶼鰈情深了?” 關山海搖首:“這兩日我換了身份,買通楊府下人,假意與他們攀談,從他們口中得知楊郡守大多數時候都宿在書房,不與郡守夫人同房。” 容卿似乎捕捉到什么,又一閃而逝,模模糊糊。 直到崔不去挑明:“一個男人,尤其是到了楊云這個年紀,很難不想要自己的兒女,若他與妻子感情好,愿意為了她守著,那也就罷了,但他卻不與妻子同房,說明前面那個原因就可以排除了。” 容卿恍然:“這個楊云,必有古怪!” 他靈光一閃,隨即又想到更多:“如果楊云有問題,黃略肯定也跑不了,昨晚我細看這些人,地主們個個愁容滿面,生怕我要他們割rou放血,李家和丁家身為本縣最大的兩個地主,帶頭挑起爭執,臉上卻沒有什么擔心,說不定他們早就跟黃略串通一氣,侵吞災糧!還有武義,他是本縣縣尉,救災不力,昨夜喝酒卻是喝得最多的,可見也脫不了干系,這光遷縣上下,估計就一個李沿還算干凈了。” 容卿越說越氣,臉色鐵青:“昨夜楊云不肯來見我,估計也是做賊心虛的緣故了!” 說話間,喬仙也回來了。 她帶了一個大包袱,面色奇異,眉頭緊蹙,不時看向手中包袱,似乎很想把它扔了,手卻又攥得死緊,很是矛盾。 伴隨著她走入屋子,一股腐臭飄散開來,令人作嘔。 “尊使,您命我去查的,有結果了。” 她將包袱放在桌上,小心翼翼打開。 容卿睜大眼睛,臉色瞬間慘白。 包裹之中,零零散散堆了一些破布衣裳,已經辨認不出原來的顏色。 但發出惡臭的不是它們,而是已經泡水脹大發白,骨頭連著皮rou的殘肢。 有手指,手掌,毛發,胸骨,有的是皮rou腐爛掉落,有的則像是被什么野獸啃噬過,不過他們身上,無一意外,都有刀傷切口。 容卿扭頭沖出去,不一會兒,外面傳來嘔吐聲。 崔不去鎮定自若,眼睛都不眨一下,還對喬仙道:“包起來吧,去讓人送水來給容御史漱口。” 容卿昨夜喝了不少酒,菜倒沒吃多少,此時吐個精光,連膽汁都嘔出來了,才腳步虛浮扶著墻回去。 “這是,哪里來的?”他連聲音都在飄。 喬仙道:“城外,就你上回差點被淹死的地方。” 容卿大驚:“你從那里挖出來的?這么說那幅畫上畫的果然是真的!” 他從喬仙手里接過水,剛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一個問題,顫巍巍道:“你方才……凈手了沒有?” 喬仙面無表情看他:“沒有。” 容卿一口水已經進了肚子,吐都吐不出來,臉色瞬間又變得鐵青。 眼看他大有又跑出去吐一場的架勢,喬仙眼明手快將他拽住拖回來,嘖了一聲:“男人大丈夫,哪來那么多窮講究!” 容卿欲哭無淚,只得盡力撇過頭,不去看那個包袱,勉強道:“這樣的尸骨還有多少?” “今日洪水退了一點,昨日你被淹的地方,堪堪能立足,我也只挖了幾下,就發現這些,下面還有許多,往下深挖的話,只怕,”喬仙頓了頓,吐出沉重的三個字,“挖不盡!” 容卿嘴唇顫抖,說不出話。 這時驛站小吏前來求見,說是門外有個孩童受人之托,塞了一個竹筒進來,上面指名交給容卿。 容卿顧不上嘔吐了,趕緊問道:“那小童呢,快帶他進來!” 小吏賠笑:“早就跑得沒影兒了,只有這個卷軸,您看?” 他也聞見屋里的怪味了,待在門口不肯進來。 喬仙丟了一串銅錢給小吏,后者放下竹筒,就歡天喜地告辭了。 容卿打開竹筒,從里頭抽出一張卷起的紙。 展開之后,上面又是一幅畫。 畫風與之前如出一轍,但線條粗糙了很多,畫好之后將紙隨意一卷,就這么塞進竹筒里。 山腳下,一座山莊,四周樹木林立,山莊門口無人看守,臺階上卻立著一只碩鼠。 之所以說是碩鼠,因為這老鼠是真的大,幾乎有半根柱子那么高了,拖著卷曲的尾巴,盯住山莊大門,露出貪婪的行止,上身微向前傾,作出隨時入內之態。 容卿脫口而出:“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這又是在提醒我們,應該去這個山莊里看看?” 關山海出聲:“從畫上看,山莊周圍樹木森然,此地應該還沒被洪水波及,那就只有城北了。” 喬仙卻道:“尊使,屬下認為當務之急,應該是弄清送畫之人到底是誰,此人連送三幅畫,看似在提醒容御史,卻又不肯表白身份,遮遮掩掩,見不得光,說不定懷著歹意,想將我們引入歧途。” 容卿急切:“可你剛才也瞧見了,他的提醒都是真的,否則你又怎么會帶回這個包袱!” 喬仙冷冷道:“一處尸骨說明不了什么,若這幅圖里的山莊真有古怪,肯定有重重把守,貿然找過去,一定會打草驚蛇,你有本事,自己找去,別讓我們代你沖鋒陷陣,尊使來此,本就不是為了幫你調查案子的!” 容卿愣住,訥訥臉紅。 “不要吵了,已經有人幫我們找到這個地方了。” 崔不去從袖中摸出一張紙條,展開放在桌上。 城北棲霞山莊,初九夜,宜賞月,解衣帶,候君至,只汝來,共溫存。 上面的字歪歪扭扭,也沒署名,文句更是狗屁不通,令人發笑。 但這是昨夜李十四調戲他之際,塞進他手里的。 第136章 “這張紙條,是昨夜宴上,李十四塞給我的。不管他的話可不可信,但他無疑將地方都給我們指出來了,無須我們費心去找。” 面對眾人懷疑或疑惑的目光,崔不去緩緩道。 容卿神色一動:“這么說,三幅畫的作者也是他?” 崔不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講起他從這三幅圖的發現。 第一幅畫形象描繪出了官服男人的穿著神態,所以對方一定是個熟悉官場的人,否則一般平民百姓,連什么品級的官員對應什么服色都不清楚,更不會畫出這種指向性明確的畫。 第二幅畫中的樹下埋尸,現在經由喬仙親自去發掘,已經證明是真的了。從尸骨和遺存的衣裳來看,很可能是災民,但災民為何會被殺?如果他們是自相殘殺,那根本不會有人事后將他們埋起來,也不可能會有如此大的埋骨坑,于是便只有一個解釋,那些人是被殺的,而且行兇者不想被人發現,所以要將尸體埋起來,洪水過處,將泥土沖掉不少,所以喬仙再次過去時,輕易就挖了出來。 崔不去說罷,環顧眾人,果不其然看見他們臉上的震驚神色。 容卿面色慘白未褪,搖搖晃晃站起來,更是失魂落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這些災民必定是想要入城躲災,卻被黃略下令屠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