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但到了他們這種武功境界的交手,每一刻都會藏著無數變數,范耘心思如發,早已看出鳳霄受舊傷影響,右手不穩,力道甚至比左手更弱一些,雖然這種差異極其細微,范耘既然看見,就斷無不利用的道理。 于是攻向鳳霄右側的劍幕,也比左側更為濃密。 這時,范耘聽見崔不去的聲音。 “我知道你在幫誰了。” 崔不去的話語如三月春夜里的雨,縹緲輕忽,銀針飛毫,但范耘何等耳力,便是對方聲如蚊吶,他也照樣能聽得清清楚楚。 “你幫的是陳朝天子,可并非當今陳帝叔寶,而是先帝陳頊。宣帝長于御下,量能寬大,事有始終,在位十數年,雖稱不上曠世明君,但也堪為賢君,可惜天不假年,后繼無人,犬子不似乃父,令陳叔寶這等昏聵小兒,毀了陳朝幾代的苦心經營。” 若是可以,范耘恨不能回到片刻之前,令崔不去再也開不了口,可世事沒有如果,他既已出手,便無回頭之劍,只能任由對方的聲音飄入耳中。 崔不去不愧是崔不去,句句堪比刀劍,直戳人心最軟弱處,將范耘所有的淡定毀去。 “先生你與宣帝相交莫逆,受對方臨終托孤,卻被托了這么一個扶不起的阿斗,可故友已逝,千金一諾,只能傾盡全力,如諸葛亮一般殫精竭慮,轉圜周旋,甚至不惜挑撥我們與云海十三樓的人相斗,好讓陳帝得利。更可惜的是,陳帝根本未能領會你的好意,縱使你武功過人,處處算計,只怕最終也只能重蹈諸葛孔明覆轍,星殞五丈原。明知其不可而為之,先生,這條路還未走完,你已看見盡處了。”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說到最后,已是圖窮匕見,字字誅心,剖開血rou直見白骨。 范耘的呼吸微微一滯,連帶劍光也亂了分寸。 崔不去那番話,早點說,或晚點說,后果截然不同,范耘忽然很后悔,后悔自己一念之仁,剛才沒有先向對方下手。 他的失態僅僅是一瞬,但對鳳霄來說,已經足夠。 絲弦破開劍幕,刺入范耘握劍的手,下一刻,鳳霄身形已至。 范耘臉色一變,待要后退也來不及了,對方一掌印上他的胸口,范耘隨之噴出一口鮮血,身體往后退去。 鳳霄絲毫不給他喘息之機,又步步緊逼,接連三掌拍出,范耘硬接了兩掌,每接一掌就退一步,臉色就更白一分,在鳳霄拍出第三掌時,范耘已經不肯再接,轉身便走,縱身躍下山崖,落在下面的石上,幾個起落,身影就消失在山霧之中。 “二郎!” 范耘消失不久,一行人匆匆出現,為首的竟是解劍府三府主明月,他身后的解劍府鷹騎還抓著一個老熟人,雁蕩山莊的少莊主林雍。 一口氣用完,崔不去再也支撐不住,不顧傷口摩擦山石的劇痛,身體直接往旁邊歪倒。 鳳霄眼明手快,在對方腦袋見紅之前將人撐住。 “你來得可真是時候!”鳳霄對明月道,半是無語半是嘲諷。 明月苦笑:“他們的巢xue隱藏得如此之深,我尋了半天都尋不到,這還是誤打誤撞捉住了此人,才讓他帶路找過來!” 鳳霄抬抬下巴,示意明月將林雍的啞xue解開。 林雍的嘴巴一旦重獲自由,立馬滔滔不絕喊道:“云天!我從未對你不利,也沒幫他們害過你,元三思那廝讓我給你下毒,我也沒有聽從,自從見到你,我就對你心懷仰慕,你哪怕只看我一眼,我心里都是高興的……” 鳳霄嘴角抽動:“把他嘴巴堵了!” 林雍:“別別!我不說了還不行嗎!” 鳳霄深知此人貌似性情開朗廣交好友,實則心機極深,否則也不會以紈绔子弟的外表為掩護加入云海十三樓,不管對方如何唱作俱佳,他都不為所動,只問道:“其他人呢?” 林雍忙道:“起火的時候寧舍我那老匹夫跑得比我還快,我被陣法困住耽誤了一陣,出來時便沒再看見過旁人,只遇上你的手下了!” 鳳霄:“你們的蕭樓主呢?發生了這么大的事情,他還能沉住氣不出來嗎?” 林雍定了定神:“云海十三樓里看重尊卑,我并無機會見樓主,只有范先生和玉秀等人,才能經常接觸樓主。” 崔不去咳嗽道:“他在說謊,回去時問供,對他用奈何香。” 林雍臉色微變,眼里極快掠過深沉恨意,他雙臂一振,竟突然震開左右鷹騎的手,轉身逃走。 一道銀光從明月袖中飛出,正中林雍后肩,他吃痛摔倒,鷹騎立馬撲上去將他制住。 山間又開始下起小雨。 鳳霄沒有力氣和心情在這里審問林雍,便揮揮手讓鷹騎將他帶回去再說。 明月見崔不去站不起來,就走過去攙扶,崔不去低聲道謝,沒有拒絕。 身后鳳霄涼涼道:“他連站都站不起來,你還要他自己走,這病鬼能走得動嗎?” 崔不去只覺腳下一空,人已被打橫抱起。 明月是個厚道人,見狀吃驚道:“二郎,你身上還有傷,不如我來吧!” “抱都抱了,再轉手更麻煩!”鳳霄撇撇嘴,“一身血腥泥土味,聞見就難受,你聽見姓范的說了吧?你命太硬,誰沾了你就倒霉,雖然我是大富大貴的命,但回去之后你可妄想別賴上我啊,趕緊去找個算命看相的改改命,別讓我也跟著走霉運……” 崔不去委實精疲力盡,對方下山時起起落落,更讓他胸口翻涌,直想吐血,只能緊閉嘴巴,用僅余的力氣,翻了個白眼。 明月在后邊聽得一頭霧水,心說既然怕倒霉,干嘛還要抱著人下山,這到底是真心抱怨,還是在說反話? 第127章 奈何香用在不同的人身上,完全是不同的效果。 直到現在,鳳霄還記得崔不去忍著奈何香發作時入骨的痛苦,依舊能維持一絲理智與他周旋博弈。 崔不去他最大的失誤,也許就是當初在中了奈何香之后過于淡定清醒,反倒引起鳳霄的警覺和懷疑。 后來玉秀在崔不去的設計下也中了奈何香,他拼著毒性發作還能與鳳霄打一場,甚至逃之夭夭。 與這兩個人比起來,林雍就顯得不堪一擊了。 “林雍已經將自己加入云海十三樓之后的所作所為都一五一十交代了。十三樓內各人職責分明,他負責的是財,蕭履為他提供財路,他也幫十三樓賺了不少錢,據他所說,云海十三樓勢力分散,平日無事時,他們也很少相聚,所以他所知不多,連蕭履在北方除了他之外,還布了哪些暗棋,都一無所知。唯一稱得上有點用的線索,就是雁蕩山莊間接或直接與蕭履聯系的各種法子。” 明月坐在屋內,向另外兩人介紹自己訊問的結果。 “但這一次,蕭履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說明他很可能已經察知范耘的異常,根本不會踏入圈套,如今林雍又在我們手里,恐怕這些聯系的法子也都作廢了,等我們查過去,肯定人去樓空了。” “目前為止,云海十三樓的人,玉秀、林雍、段棲鵠、馮小憐、玉衡等人,皆已鏟除,范耘作為蕭履最看重的謀士,卻背叛了他,蕭履也不可能再用他。沒了范耘的十三樓,已如龍失一目,鳥折羽翼,近期之內,應該不會再生出什么風波了。” 明月雖名列解劍府第三,但他深居簡出,既未在江湖上揚名,也沒有在朝堂上立下什么功勞,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很多人都以為解劍府核心在于鳳霄,不將這位三府主當回事,但崔不去知道,鳳霄成日在外頭東奔西跑,京中若無人坐鎮,居中協調,解劍府怕是早就維持不下去了,如今聽見明月一番有條不紊的分析,非但不覺意外,反倒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此人之能,不在出風頭掙門面,而在運籌帷幄鎮守后方。 若說鳳霄是解劍府的羽翼和獠牙,那么明月就是解劍府的心臟。 崔不去思忖間,就聽鳳霄問道:“那些在山洞里守著的侍衛婢女,可有什么交代?” 明月搖頭:“那些人是本門派被滅之后為云海十三樓收編的,其實算不上十三樓的死士,又長年守在里頭,大部分一問三不知,不過有一個叫梁風的,倒是提供了一條線索,他說上回天南山密會,樓主出現過,還有一個這次沒來的少女,蒙著面紗,看不清面容,他曾聽樓主喚她歡娘,二人行止頗為親昵。” 鳳霄下意識望向崔不去:“江湖上有哪個姓名中有歡字的女子?” 崔不去咳嗽兩聲,擰著眉想半天,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答案:“沒有,也許是化名。” 他擁被坐在床上,臉色懨懨,就算明月和鳳霄二人給他輸了不少真氣,也不可能讓他元氣大傷的身體驟然恢復過來,不僅要捏著鼻子喝藥,一想到回京之后還得面對左月局眾人的苦瓜臉,崔不去的心情實在好不起來。 鳳霄武功深厚,固然比他好很多,不過衣服下邊也還裹著厚厚幾圈紗布。 明月見狀就道:“善后的事先交給我,余者回京再說不遲。還有一事,天池玉膽我遍尋不至,很可能已經被人拿走了。” 范耘說玉膽能延壽時,崔不去不是不動心的。 生而為人,求生不求死,崔不去自問不是神仙,也無法免俗。 但現在聽見這句話,他的神色卻很平靜,毫無意外之色。 也許是他早已習慣上天一次次苛待,在那些困境與難題面前,他學會依靠自己,而不是虛無縹緲的希望。 常人胸口被捅了一刀,尚且要躺個十天半月,他卻還能坐在這里與鳳霄明月說話,可見心志之堅,怕是連老天也奈何不了他。 鳳霄發現自己只要看了第一眼,就禁不住會去看第二眼,第三眼。 直到明月也發覺異樣,朝他望來。 鳳霄收回目光,若無其事地問:“我們來時,還有兩名左月衛隨行,可找到他們的下落了?” 明月嘆了口氣:“找到了,他們的尸身在天南山峰下被搜到,致命傷在天靈蓋,想必是十三樓的人怕留著他們徒生變數,就直接滅口拋尸了。” 鳳霄若有所思:“一般殺人都是用兵器,鮮有這種直接上手的,應該是元三思或玉秀所為。” 崔不去冷冷道:“不管是誰下的手,這筆賬都算在云海十三樓身上便是。” 明月道:“數遍蕭履身邊,如今也就剩下元三思和寧舍我等寥寥幾人可用。以他的眼光,寧可空著十三樓的位置,也不會將一些徒有虛名之輩充塞進去。我們只要找到蕭履,就可以順勢消滅云海十三樓了。” “恐怕沒有這么簡單。”崔不去眉間倦意濃重,他連說話聲都低了不少。“范耘曾說過,蕭履的布置遠不止我們所知道的這幾個人,以他的聰明,可能早就察覺范耘的異樣。” 鳳霄哼笑:“這次蕭履從頭到尾都沒現身,也許是想將計就計,用玉秀和元三思的人頭,來換我們的死,讓我們斗個兩敗俱傷,范耘想坐收漁利,殊不知蕭履才是黃雀在后。” 明月皺起眉頭。 先前鳳霄離京,只說要去找一把屬于自己的琴,明月只當他又閑不住,卻沒想到會牽扯出這么多錯綜復雜的后續,若非崔不去與鳳霄實力強橫,運氣也不錯,現在已經性命難保。 云海十三樓,就像一頭隱藏在陰影中的龐然大物,當這頭巨獸逐漸被他們逼迫顯形時,眾人赫然發現,它已經張開血盆大口,隨時足以釀成巨大威脅。 它的觸須與足跡遍布南北,朝堂之高,江湖之遠,云海十三樓幾乎無處不在,如果連博陵郡守都是他們的人,那,是否郡守以下的縣官吏員,還有十三樓的眼線隱藏其中,郡守以上,京城之中,是否又有十三樓的人? 想及此,明月心頭一突。 他忽然明白蕭履為何屢屢要對鳳霄和崔不去下手了。 因為他們所掌管的解劍府和左月局,掌握著朝堂武林,乃至番邦塞外,大大小小的消息渠道,只要除去他們,就如除去老虎的爪牙,就算老虎看上去還讓人畏懼,卻已經沒了威力。 屆時,十三樓一直以來所埋伏的那些暗線,就可以盡情施展,無所顧忌。 “我還是有些奇怪。” 想通了這一層,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多疑惑。 明月道:“自兩晉以來,朝代更迭頻繁,其中不乏權臣一夜上位,還有,咳,外戚掌國,但這些人,要么兵權在手,要么朝中有人支持,蕭履身為南朝人,甚至不得陳叔寶重用,他在陳朝素有名聲,若論朝堂人脈,還遠遠不到改朝換代的地步,十三樓的勢力,也大多分散各地。” “譬如元三思,就算官至郡守,離入主中樞尚早,想要發動一場宮變根本不可能。還有玉秀,就算他沒死,沒被你們揭穿身份,現在還留在晉王身邊,深得信任,但晉王再信他,也不可能聽從他的慫恿去造反吧?” “除非起兵造反,否則,云海十三樓布下再多暗線,又如何顛覆天下?” 崔不去沉默片刻,緩緩道:“元三思入朝為官,這些年與哪些人接觸過,受過哪些人的提拔,與誰走得近,以解劍府的能耐,想要查出來并不難。” “多謝崔使指點,我回京便查!”這的確是個關鍵線索,明月忙提筆記下,又將此事關聯一一列出,以免遺漏。 左月局無權干涉解劍府做事,換作從前的鳳霄,必定出言嘲諷,但現在鳳二府主卻靜悄悄的什么意見也沒有,明月心說這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崔不去又道:“還有,玉秀跟隨晉王數年,必然有意無意引導他與某些人交好,或者讓他在帝后面前提出某些建言,此事與江湖無涉,左月局不好出面,解劍府要查,不妨由此下次。只是晉王此人喜怒無常,不大好說話,你們須得費些工夫……”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明月聽不清,不禁奇怪抬頭,卻見對方居然就這么坐著睡著了。 明月愕然。 鳳霄已經起身走過去,將人放平,蓋上被子。 “殫精竭神,思慮過度,崔郎君這樣下去,恐怕不是……好兆頭。”明月原想說不是長壽之兆,覺得不好,又將話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