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原本,一介布衣,是沒法與郡守如此輕易面對面交談的。 但今日是文會,與會者大多是文人,郡守既來與民同樂,自然不能擺著架子。 還有最重要的,他見崔不去,莫名面善,依稀能想起昔日故人。 崔不去頷首:“再過片刻,會有一場熱鬧,郡守不必插手,只管旁觀即可,事后我另外有事與你相商,還請稍安勿躁,不要急著離開。” 元三思很疑惑,沒顧得上計較他的無禮:“什么熱鬧?” 崔不去看了走來的崔大郎一眼,嘴角噙笑:“崔家私通南朝的熱鬧。” 在崔大看來,崔不去站在郡守面前,神情態度行止,都有說不出的違和感。 對方無官無職,更無家世倚靠,但跟郡守說話,卻不亢不卑,甚至有些上峰對下級的意思,真不知天高地厚。 可他剛剛走近,便聽見那句“崔家私通南朝”,臉色刷的就白了。 “你胡說八道些什么!”崔大郎下意識喝道。 元三思也很驚訝,目光在兩人之間游移,他很聰明,在沒有摸清事情原委之前,不貿然開口。 但關心則亂,崔大郎就沒有元三思的淡定了。 崔不去微微一笑:“是不是胡說八道,就要問你自己了。這件事,是你一人所為,還是崔詠命你所為,崔家其他人也有參與,坦白從寬,你現在還有機會,但再過多一會兒,就說不定了。” 崔大郎勉強定下神,語重心長道:“阿階,我知道,你因幼年之事,對崔家懷恨在心,但崔家這么多,不僅僅是為了你母親的名譽,也是為了保護你,若果你的身世公諸于眾,你能承受那些流言蜚語,指指點點嗎?” 元三思忍不住插口:“你說什么?什么名譽、身世?” 崔不去翹起嘴角,以罕有的和氣道:“你們還不知這位新郡守的舊名吧?他原本叫元省,是我外祖父收的弟子,也是余氏那位少小離家,杳無音信的師兄。” 他說罷,毫不意外看見兩人露出震驚莫名的神色。 元三思是為他口中的余氏,而崔大郎,自然是因為元三思的身份。 原以為舊事舊人被掩埋黃土之下,此生不再得見天日,誰能料到有朝一日故人重聚,死了的人竟還活著,已經失蹤的人,竟也改頭換面回來。 半晌無言,崔大郎面色木然,實則心中早已掀起驚濤駭浪。 崔不去卻沒給他喘息思索的機會,又笑道:“你既然錯過最后的坦白機會,就莫要怪我辣手無情了。” 未等崔大克化完這句話,就聽見崔不去提高聲量:“都出來吧!” 誰出來? 從哪里出來? 崔大郎慢了片刻,才循聲望去,卻見園子四處忽然竄出一群玄衣侍衛,無聲無息,就到了崔不去眼前,單膝跪下。 崔不去冷冷道:“事情辦得如何?” “尊使,都辦妥了。”為首之人垂首道,這兩日他奉崔不去密令,前往最近的鄴城調來大批左月衛,為的便是今日此刻,將崔家一網打盡。 崔不去帶了兩名左月衛過來,一個去調集人手,另外一個卻是于昨夜暗中潛入崔家查訪尋找證據,正因崔不去表明身份,崔家上下人心惶惶,無暇旁顧,才令左月衛更容易得手,順利完成任務。 “將園子圍起來,把崔大拿下,再讓他們帶你們去崔大的書房寢室搜查。”崔不去滿意道。 崔大郎直到左右雙臂被往后扭痛,才驚覺這不是一場夢。 “放開我!放開我!崔階,你個大逆不道的孽子!” 左月衛的動靜和崔大郎的叫嚷終于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崔詠得了消息,匆匆趕來,大驚失色:“快放了他,你們想作甚!” 崔不去漫不經心摸出一塊令牌,在指間轉了幾圈,扔給左月衛,又由對方在元三思與崔詠等人面前亮出。 “尊使乃陛下親封左月正使,奉命調查崔家與南朝私通一案,經已查明,自四年前起,崔家大郎崔珝便暗中資助南朝臨川學宮,三年前,臨川學宮弟子岳孤刺殺當今天子未果,逃亡之際路過博陵,得崔珝收留匿藏數日,一年前,北方大旱,災民無數,朝廷開倉放糧,委任官員賑災,崔珝卻與岳孤暗中合謀,借機散布朝廷無意救災,放任災民自生自滅的謠言,又有岳孤伙同綠林中人劫糧南下,致使災民無糧可吃,揭竿而起。” 他每說一句,崔大郎的臉色就更白一分。 崔詠更是難以置信地望向長子。 崔家數代經營,就算改朝換代也動搖不了他們的根基,因為無論哪朝哪代的天子坐了江山,都需要人才,而崔氏人才輩出,正是世家門閥底蘊所在。 南北分立,風云動蕩,自也有不少英雄之輩紛紛涌現,想以一己之力攪動天下,許多世家也有自己的立場,到了崔詠這一代,他眼見隋帝雄才大略,也隱隱傾向北朝,但膝下幾個兒子之中,只得崔珮一人有望出仕,便轉而重點栽培長孫裴斐,誰知長子竟不聲不響就干出這等事情! 崔珝的神情反應,都說明崔不去沒有冤枉他。 眾人驚詫莫名,懾于左月衛之威,一時不敢言語。 而被左月衛簇擁其中的崔不去,更是莫名令人覺出不敢直視的威儀。 崔珮原是看見大哥走向崔不去,生怕他為難后者,想過去幫忙解圍,卻冷不防目睹長兄被抓的場面,一時呆住了。 原先站在鳳霄旁邊與他說話的崔九娘,此時也迷惑地轉向鳳霄。 “他是左月使,那你,又是什么人?” 第105章 崔詠自然不知崔九娘問了鳳霄什么,鳳霄又如何回答,此時此刻,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眼前的變故上。 原以為崔不去至多也就是當眾將舊事揭出來,或者尋個機會拜見郡守,請郡守出面主持公道,無論對方想做什么,崔家都有對付他的法子,單憑崔不去一人,最終只能以卵擊石,無功而返。若他知情識趣,崔詠還能網開一面,要么讓他跟著崔珮讀書,要么讓他去崔家名下的鋪子打理經營,打一棒再給一個甜棗,足以讓崔不去屈服。 人生在世,父母家族是最大的倚仗,頂多再加個妻族,可崔不去樣樣皆無,身體不濟,妻族只怕也很難指望,他能活這么多年已是不易,崔家退讓半步,肯讓他留下,仁至義盡再無虧欠。 崔詠也相信,崔不去回來鬧上這么一場,也就是想得到好處罷了,身世曝光對他本人而言,弊大于利,但凡崔不去還有點腦子,必不會愚蠢至此。 可崔詠怎么也沒想到,對方劍走偏鋒,竟挑了崔大郎下手。 再看那些左月衛,玄衣長刀,來勢洶洶,卻只對崔不去俯首帖耳,便是崔詠再自欺欺人,也意識到一個不容改變的事實。 眼前的崔不去,已經不是昔日的崔不去,再不是能任崔家揉圓搓扁,隨意處置的人了。 人生頭一回,崔詠體會到心亂如麻的滋味。 他不能當眾問長子,那樣可能會讓崔大郎說出更多不該說的事情。 “崔珝即便犯事,那也應該由郡守縣令出面來捉拿訊問,不該是你……”崔詠咬著腮幫子,勉力壓下心頭憤怒,快步走到長子與崔不去中間,雖然這樣做根本無濟于事。 崔不去冷冷道:“案情重大,特事特辦,自然不必遵循常例,將人帶走!” “且慢!”崔大面色如灰,崔詠卻仍想做垂死掙扎,“你如此辦案,說拿人就拿人,說證據確鑿,卻未曾見到證據,實在令人難以信服,我崔家自漢末至今數百載,憑的不是哪一朝天子的恩寵,而是世家風骨,門閥底蘊,今日你將我崔氏長子拘走,天下世家都會因此心寒,我們必要告到天子面前,求個公道!” 在場也多有世家著姓子弟,唇亡齒寒,兔死狐悲,聽了崔詠這番話,不免心有戚戚然。 不少人出言求情,連縣令也道:“今日文會盛典,名賢畢至,即便有案情,不能等宴散之后再辦嗎?” 眾人聞言,紛紛點頭稱是,還有人請元郡守出面,但新官上任,原本應該順從民意的元郡守,卻一反剛才的親切,不發一言,作壁上觀。 崔不去望向崔詠,看見對方眼中隱含威脅之意。 門閥勢大,他今日見識到了。 若他現在拘走崔大郎,過幾日就會有數不清彈劾他的奏疏飛向天子案牘。 世家之間同氣連枝并非說笑,博陵崔氏的確有這個能耐。 可惜,崔詠遇上的是崔不去。 崔不去抬手,動了動手指,連眼睛都未眨,左月衛只看他的手勢,根本不聽旁人說什么,就將崔珝強行押走。 “崔珝里通外國,證據確鑿,現押回京城交由刑部、大理寺、御史臺、左月局四部會審,諸位若有異議,大可前往京城告狀申訴。但,若讓我查到還有誰是同謀,恐怕你們申告不成,反會去跟崔珝作伴,那才稱得上同生共死,義薄云天。” 他的語氣甚至稱得上輕柔,可目光所及,被掃過的人,都不由自主移開視線,無一敢與之對視。 崔詠見狀,心頭一陣絕望,心知今日除了崔氏,怕是無人敢出頭與崔不去杠上了。 “父親救我!父親救我!”崔大呼喊,聲音卻終是漸漸遠去。 血脈相連,心頭抽痛,崔詠終是忍不住,拖著老邁之軀快步上前,差點踉蹌跌倒,幸而崔珮眼明手快,將老父攙住。 “你、你這是公報私仇!”崔詠眼冒血絲,盯住崔不去,一字一頓道。 崔不去挑眉:“笑話,我能與崔家有什么私仇?” 崔詠脫口而出:“你分明是記恨你母親的死,還有你從小——” “父親!” 崔珮的聲音喚回崔詠的神智,他的未竟之語也隨之戛然而止。 崔詠嘴唇微顫。 是啊,他能說什么?說余氏的身份,還是崔不去的身世? 無論哪一件,都只會令崔氏蒙羞。 崔不去似笑非笑看他,好像篤定崔詠不敢說不敢問。 崔詠被這笑容一激,只覺胸口滯悶,連氣都喘不上來。 左月局,左月使。 誰能料到崔階在外面漂泊多年,非但活得好端端的,還擁有凌駕于一般人的權力與身份。 就算他當了官,若是尋常縣令郡守,崔家也無須畏懼。 可對方竟然一步登天,如此年紀便已是左月局之首。 比他年長幾歲的崔氏長孫崔斐,眼下還只是小有名聲的士子而已。 崔詠不由后悔,后悔昨夜若是自己態度再軟些,答應崔珮,讓崔階入族譜,是否今日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然而世事沒有如果,正如當年孫大夫謊稱崔階已死,沒有人想到疑點,沒有人去尋找真相,因為那時,他們都沒把崔階當回事。 相較崔詠,崔珮的心情則更為復雜,他于心有愧,說不出指責的話,卻又不能眼睜睜看著長兄被提走,只能委婉求情:“崔……尊使,再過半月,便是家父壽辰,能否請您高抬貴手,待過完這半個月,再來抓人?” 崔不去挑眉:“你怎么不說,等過完明年、后年的壽辰?” 這話便是明確拒絕的意思了,崔珮滿心苦澀。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上天似乎要讓崔家在這一日飽經風雨。 崔大郎才剛剛被帶走,便又有本縣縣丞帶著一干捕役尋上門來,說是崔家的保寧堂出了事,孫大夫開錯藥方謀害人命,如今已經被抓捕起來,但保寧堂是崔家名下的藥鋪,出人命的那天,所有相關人等都要被帶回去訊問,這其中就包括了崔三和藥鋪伙計。 伙計已經被帶走,崔三卻在崔家,縣丞這才帶著人上門。 縣丞知道,博陵崔氏家大勢大,今日又是文會,恐怕不好說話,原想等文會之后再找縣令悄悄想法子,沒想到崔不去率先發難,抓了崔大郎,縣丞靈機一動,覺得大好機會,不想錯過,趕緊便召集人手上門。 屋漏偏逢連夜雨,崔詠差點當場白發。 他看也不看一臉為難的縣令,手指崔不去,顫聲道:“好,好,算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