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商隊來自天南地北,既有漢人,也有高鼻深目的異域人,漢人們難得在異鄉看見熟悉的面孔,對鳳霄很是熱情,招呼他一塊坐下來用餐,鳳霄也沒客氣,他慢條斯理地吃著烤羊排,就似吃著世上難覓的珍饈。 主人家見他吃了片刻,就放下羊排,還以為不合他的胃口,就讓人重新拿了牛rou過來。 鳳霄道:“不是rou的緣故,是味道有些淡了。” 烤rou的人奇怪:“我已放了許多鹽,郎君若是口味重,不如再撒些鹽上去。” 鳳霄搖頭。 他也覺得奇怪。 按理說,自己現在一身輕松,只要拍拍衣服回中原,就能笑看左月局群龍無首,亂作一團,再也別想與解劍府平起平坐,而這世上,也將會少一個與他作對的聰明人。 如是,他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鳳霄看著眼前食之無味的烤羊排,忽然嘆了口氣。 “沒有人斗嘴,還真有點不習慣。” 他離開酒席,沿著湖邊草地漫步。 一只白鷺不期然飛來,停在他不遠處棲息。 渾身雪白的鷺鳥羽毛豐茂,看上去柔軟蓬松,頸后優美的弧度,就像崔不去懶散躺臥在床榻上不肯起來時的背部。 當然,最像崔不去的還是那長而堅硬的嘴巴,隨時都能伸出啄人。 鳳霄想起崔不去長了一只鳥嘴的樣子,不由哈哈笑起來。 金蓮好不容易找見人,急匆匆跑來,想再勸勸鳳霄,卻冷不防聽見對方暢快的笑聲。 她心道完了,崔不去倒霉,鳳霄竟樂成這樣,估計是不肯幫忙了。 金蓮暗嘆一聲,事到如今,只能設法去見崔不去一面,看他是否有起死回生的法子了。 這時卻見鳳霄回過頭,奇道:“你怎么來了?” 金蓮懶得多說,淡淡道:“無事,我走了,鳳郎君自便。” “慢著。”鳳霄喊住她,“黑月大巫的尸身還在嗎?” 金蓮搖頭:“被燒得不成樣子,當時便就地火化了,不過部落大巫死后,一般也是要火葬的。” 鳳霄:“那間石屋還在吧?他的兩個徒弟,你設法將他們帶來,我有話要問。” 金蓮狐疑:“你不是不想救崔先生了嗎?” 鳳霄含笑:“世上只有一個崔不去,他若死了,我上哪再去找這么有趣的人?” …… 喬仙也沒閑著,她之前受傷不輕,想要將崔不去安然帶走是不可能的,想闖進去見崔不去也有相當難度,直到大王子路過,看見喬仙在營帳外徘徊,這才好心說通了侍衛,讓她見到崔不去。 崔不去倒沒有受到什么虐待,他席地盤膝而坐,閉目養神,仿佛不知自己死期將近。 “尊使!”喬仙疾走上前,單膝跪下。 “屬下無能,屬下會設法救您出去,絕不讓您在此處受辱!” 崔不去:“鳳霄呢?” 喬仙憤憤不平:“不必指望他了!我看他根本就沒心想救人。” 崔不去沉吟道:“你幫我帶句話給他。就說,讓他走得越遠越好,千萬不用來找我,也不要找阿波可汗算賬,他身邊盡是能人異士,單憑你們二人之力,不會是他的對手。” 喬仙一愣。 如不是崔不去神情冷靜,面色淡定,她一定會以為對方瘋了。 既然對方沒瘋,那就是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 崔不去問:“現在是什么時辰?” 喬仙:“卯時三刻,天已大亮。” 崔不去頷首:“事不宜遲,如果你想救我,就盡快將這句話轉達給他。” 喬仙左思右想,都沒想出這句話有什么特別,只怕鳳霄聽見這句話,更會開心得轉頭就走,毫不戀棧。 但崔不去的命令,她無論如何都會遵守。 喬仙毫不猶豫,起身離開。 崔不去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氈簾之后,慢吞吞摸出袖中瓷瓶,將旁邊的香爐拿過來,倒入瓷瓶里的東西。 突厥貴人喜愛漢地特產,爭相效仿的好處便是,這種中原富戶里才能找到的香爐與熏香,在這些營帳里,也隨處可見。 崔不去看著香爐里裊裊冒出輕盈煙霧,又很快消散在半空中,無痕無跡,淡雅清甜。 他盯著香爐看了好一會兒,忽然用突厥語高聲道:“我要見阿波可汗!你們告訴他,如果他不來,將會有難以預料的嚴重后果!” 若是尋常囚犯,侍衛只當他在瞎嚷嚷,自然不予理會,但崔不去的身份畢竟不是尋常人等,侍衛一聽,立馬就去稟報了可汗。 阿波可汗難得沒有沉浸在美人鄉里,亦沒有招人議事,侍衛進去時,對方正盤膝坐在王帳中央,雙掌朝上作拈花狀,怎么看都有些古怪。 但侍衛不敢多看多問,忙將崔不去的話轉達。 阿波可汗并未勃然大怒,他平靜地聽侍衛說完,一張被歲月和美色侵蝕得差不多的衰老臉上,竟露出一絲奇異的笑容。 “崔不去。”這個名字頭一回從突厥可汗口中道出,字正腔圓,輕柔緩慢,仿佛有著回音無窮的韻味。 直到阿波可汗起身,朝崔不去的營帳走去,那侍衛才慢半拍地想起,剛才可汗說的,似乎是漢話。 第80章 “你要見我?” 阿波可汗帶著不少侍衛進來,這里是他的地盤,他想去任何一個地方,想帶多少人,都無須經過別人的同意。 人群洶洶而來的熱浪一下子沖淡了營帳內的氣息,原本就清淡的熏香,變得更加若有似無,不著痕跡。 崔不去點點頭:“我要見你。” “說吧。”阿波可汗帶著勝利者特有的驕矜,居高臨下看著崔不去。游牧民族的辛苦讓他的面容比中原那些貴人們增添了更多的風霜,他看崔不去的眼神已經沒了先前的討好和熱情,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和嘲弄,讓人感覺他想讓崔不去死,就像捏死一只螞蟻那么簡單。 崔不去忽然道:“二王子剛剛罹難,怎么大汗看起來,并不是很難過呢?” 阿波可汗冷冷道:“作為突厥可汗,我的心里裝著整個突厥的子民,不可能因為自己兒子的死,就難過得連可汗的職責都忘記了。” 這樣一句大義凜然的話,換作任何一個突厥人聽了,都會感動莫名,就如現在站在阿波可汗身邊的突厥侍衛,也忍不住露出動容之色,一下子忘記阿波可汗以前干下的種種昏聵之事,要是在中原,估計就立馬跪下山呼萬歲了。 崔不去卻笑了出來,像是聽見什么笑話,笑得那些突厥侍衛怒目以對,差點想要上前揍人。 “我想與大汗單獨會面。”他道,強調單獨二字,“若不然,說出什么不該說的話,大汗不要后悔。” 二人對視片刻,阿波可汗不辨喜怒,卻居然揮揮手,讓侍衛們都退出去,順便讓人將厚厚的氈簾放下,隔絕一切窺探的視線和聲音的外泄。 阿波可汗:“你想說什么?” 崔不去不語。 阿波可汗笑了一下,輕松道:“不管你想要說什么,你的死期都不會改變。” 崔不去咳嗽兩聲,他的臉色看起來比剛到草原的時候更白一些,但蒼白與更蒼白之間,并沒有太大區別,除了親近之人,一般不會有人太過仔細去觀察。 他伸出袖子掩住咳嗽聲的手也很細長,薄薄皮rou下面透出骨節嶙峋,卻并不顯得瘦弱可欺,而更像一節勁竹,背脊挺直,撐起一身的寬袍大袖。 崔不去道:“但你還是進來了。你還是很好奇,我到底想說什么,或者,好奇我到底知道了多少。” 阿波可汗沒說話了,他在等崔不去開口,他知道對方一定會按捺不住,賣弄聰明,試探自己,拖延時間。 他不在意,因為他早有準備,不管崔不去說什么,知道了多少,都不會改變最終結果。 崔不去果然語出驚人:“我本來以為你是黑月大巫假扮的。” 阿波可汗挑起眉頭,饒有興趣“是什么讓你后來覺得不是?” 崔不去淡淡道:“因為那間石屋。” 阿波可汗:“哦?” 崔不去:“那天晚上,鳳霄潛入石屋,他鼻子比狗還靈,所以聞到了草藥味,而且還聞出其中有川芎,麝香和細辛的味道。” 鳳霄不在這里,也沒法反駁自己的鼻子不會比狗更靈,或者抗議狗跟人不能相提并論,只能任由崔不去編排。 “麝香少許,細辛半兩,甘泉一兩,川芎一兩,你知道這樣的藥方,可以做什么嗎?”崔不去沒有等到對方的回答,他也并不需要對方的回答,“辟穢丹。人死之后,以此丸焚燒,可辟除尸臭之氣。” “金蓮說過,先前阿波可汗生了一場大病,是被黑月大巫醫好的,這件事發生在我們不在時,而等金蓮回來之后,就發現,阿波可汗原本支持她去中原尋求盟友的態度,發生了極大轉變,非但不待見遠道而來的隋朝使者,就連對她,也冷淡疏離,不復從前。” “制作辟穢丹所需要的麝香細辛等物,本地都沒有,須得托人從中原購得,于是我就讓金蓮去查,看誰最近從商人們手中購買這幾種藥材,結果查到了大汗你身上。” “原本,我以為,是黑月大巫將阿波可汗殺死,然后假扮阿波可汗的身份,但是辟穢丹的出現改變了我的想法,一個突厥人,哪怕是部落大巫,也絕無可能熟悉這種方子,更不要說用這種法子來掩蓋尸臭,這不像是突厥人的作風,而你,在假扮突厥可汗之后,所作所為,也完全不像符合西突厥的利益。” 啪,啪,啪。 阿波可汗鼓起掌。 他不急不忙,還很有耐心地聽崔不去將這些話說完,半點都沒有驚慌失措,惱羞成怒的趨向,反倒還露出贊賞之色。 “不愧是左月使,單憑那幾樣藥材的氣味,竟能推斷出這么多事情,從前有人與我說,大隋之中,有幾個惹不得的存在,其中之二,便是鳳霄的武功,和崔不去的心計。鳳霄武功之高,我的確親眼見識過了,就連突厥第一高手,也在他手下身敗名裂,如今聽君一席話,才有所體會。” 這番話,他居然是以再標準不過的中原北方官話說出來的。 但崔不去早有預料,他面色淡淡,寵辱不驚:“我是否該說多謝大汗,不,應該說,多謝這位假扮大汗的兄臺夸獎?” 對方大笑:“你是何時察覺異常的?” 崔不去:“一開始。” 對方想也不想就道:“不可能!” 崔不去冷冷看著他:“你從一開始就露出破綻了。阿波可汗是個好美色之人,當日我帶著喬仙進入王帳,以喬仙的美貌,你初見她時,別說驚艷垂涎,眼神甚至沒在她身上停留半分。這,正常嗎?” 對方若有所思,竟還微微頷首表示贊同。 崔不去:“再者,黑月大巫死的那天晚上,夜宴剛開,所有使者都在場,按理說,你這位大汗,也應該到場,但你卻遲遲未至,別人都說,自打新納了龜茲美人之后,可汗就完全沉溺于美人鄉之中,不問正事,連這樣重要的場合,也是能拖就拖。但在我看來,這卻恰恰說明了一點,你早就料到,鳳霄一定會去找黑月大巫,所以提前在那里設好陷阱,與鳳霄交手,讓鳳霄以為你就是大巫,事后就把石屋連同大巫的尸體焚毀,將一切都推到鳳霄身上!” “還有,當時你與鳳霄交手,鳳霄固然受了傷,你也沒好到哪里去,他潛入二王子的營帳,假裝二王子有特殊癖好,借此掩蓋身上受傷的血腥味,你隨后攜著龜茲美人出現,我便聞見那美人身上的香氣比以往還要濃烈,想必是你也一樣,借了這股香氣,來掩蓋血腥味。” 他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身體似有些承受不住,低頭咳嗽起來,一邊快速思考著。 能設下這么大一個局,冒充突厥可汗,把所有人玩得團團轉,甚至將佛耳也蒙在鼓里,就連崔不去自己,起初也不敢貿然確認,可見此人之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