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佛耳在阿波可汗下首,正襟危坐,面無表情看著他們。 與他們一樣有著漢人面孔的女子,卻只能在帳內為貴人們倒酒,低眉順眼,連頭都不敢抬。 “啊!” 就在這緊繃的氛圍中,痛呼聲突兀響起,一名女奴被踹中腹部飛出老遠。 她倒地呻吟片刻,又很快勉強爬起,匍匐在地上瑟瑟發抖,生怕因此再度惹怒貴人。 “卑賤的中原人,我捏死你們就跟捏死螞蟻一樣!”踹倒她的年輕突厥貴族惡狠狠道,說完還瞥了崔不去一眼,露出惡意的笑容。 金蓮沒有像他們之前想的那樣被抓起來,她似乎換了一套衣裳,打扮隆重,與以往并無區別,只是望向他們時,隱隱透著焦灼,似有許多話想說,又礙于場合,沒法開口。 這情勢,可真是,四面楚歌啊。 崔不去想道。 第67章 “不這樣做,如何令大汗肯見我們?”崔不去緩緩道,“大汗派金蓮可敦前往中原,如今我們代表大隋前來,大汗卻這般待客之道,實在令人心寒。” 阿波可汗沉聲道:“我何時下過這樣的命令?一切全是金蓮自作主張,若不是看來八方來客的份上,今日我定要重重懲罰她!” 說話期間,他的視線若有似無往佛耳的方向飄去,后者恍若未覺,低頭吃茶。 落在崔不去眼里,一切就有了解釋。 想必是在他們到來之前,發生了什么事情,也許是佛耳先到,對阿波可汗威逼利誘一通,他心里害怕服軟,不敢得罪突厥第一高手,再看崔不去等人行旅簡薄,心里就有了高下之分。 崔不去冷道:“大汗害怕得罪沙缽略,就不怕得罪隋朝?” 旁邊有人譏笑一聲:“就憑你們三個人,也能代表隋朝?若中原人都是這樣文弱不堪的,那也沒什么可怕,我看小可敦怕是被你們給哄騙了,誰知道你們是不是用美色誘惑她答應你們跟來……” 說話之人正是方才出言不遜的年輕突厥貴人。 以他的年紀,能坐在這大帳之內,身份定然不一般,說不定就是阿波可汗的兒子或親近的子侄輩,從他方才踹倒女奴卻沒有被呵斥的行為,也能看出他的地位,和殺雞儆猴的意圖。 可惜,崔不去不是猴子。 鳳霄也不是。 所以在他話音未落之時,鳳霄身形一動,人已朝對方掠去。 佛耳一直注視他們的舉動,自然不肯坐視,當即也趕過來,插入突厥貴族與鳳霄中間,攔下鳳霄一擊。 兩人竟就在大帳之內動起手來,真氣澎湃鼓脹,周圍的杯盞食盤俱被掀翻,旁人大驚失色,紛紛走避,阿波可汗卻沒有出聲喝止,似乎想看他們分個高下,好決定自己究竟傾向哪邊。 鳳霄袖子一振,邊上一張桌子隨即飛起,朝那突厥貴族掀去,后者想要躲閃,卻因驚慌過度,后腳跟踩住袍子,一屁股坐倒在地,眼看就要被桌子當頭砸下,佛耳眼皮不掀,頭也沒回,一道真氣隨掌風拍出,桌子當即在半空四分五裂,令那突厥貴族免于頭破血流。 佛耳在六工城雖沒能殺成鳳霄,但并不意味著他武功不高,就算略遜鳳霄,兩人也應該在伯仲之間,只不過當時有別的勢力在,他顧忌太多,最終錯失良機,此時全力施為,深厚內力與霸道狂放的武功,竟一時也令鳳霄無法分神旁顧。 那突厥貴族眼看脫離危險,鳳霄又顧不上自己,他看見站在一旁的崔不去,面露冷笑,揮手就讓人將崔不去與喬仙拿下。 他顯然沒有去過中原,自然也不知道在中原的江湖上,流傳著一條不成文的規則,敢于在江湖上行走的女人,越是漂亮,越惹不得。 小看喬仙的下場就是那幾名撲向崔不去的護衛都轉眼躺在地上翻滾,喬仙本著崔不去教導過的,擒賊先擒王的原則,搖身朝突厥貴族掠去,后者只覺眼前一花,胳膊一痛,天旋地轉,人已經被踩在地上。 他的臉被一只纖足踩住,像這樣比一般突厥女人還要纖細的腳,放在平時早就被那突厥貴族捉來把玩不知多少回了,但眼下他卻半點色心都不敢起,只因那只腳力氣奇大,他使勁掙扎也掙脫不開,腦袋反而被更用力地踩住,貼著地面的那張臉在地毯上被用力摩擦,疼得他眼淚都飛出來了,嘴里胡言亂語說著狠話,可惜色厲內荏,毫無威脅。 喬仙聽不懂,卻能聽出他罵人的語氣,當下彎腰,將他另外兩條胳膊都卸了,痛得突厥貴族面容扭曲,大聲喊阿波可汗救命。 在小半個時辰之前,此人還在那里面露輕蔑,說中原人卑賤。 而現在,他就像剛才那個女奴一樣躺在地上哀嚎,甚至比那個女奴還不如。 “住手!”阿波可汗終于大聲道。 持刀的突厥護衛們沖進來,將王帳團團圍住,卻因鳳霄與佛耳還在交手而不敢靠近。 阿波可汗怒道:“你們說要來做客,這就是客人的禮貌嗎?!” 崔不去淡淡道:“你們突厥人不是喜歡說強者就是王嗎,我們入鄉隨俗,照你們的規矩來而已,什么時候你覺得我們可以好好談談,我們再心平氣和坐下來說話也不遲。” 旁邊就是兩大高手對決,除了離得稍遠的阿波可汗周圍有人拱衛,金蓮稍稍鎮定之外,其余諸人,莫不是嚇得躲出王帳,或者瑟縮在一角以免被波及。 唯獨崔不去膝蓋背脊未彎,更未因病容而弱了半分氣勢,似立在滿地狼藉中的青松。 阿波可汗驚怒交加,正遲疑要不要讓人將他拿下,崔不去好像已經窺見他的心思,先一步開口:“在他們捉住我之前,我的手下足可將大汗的脖子捏在手里,你覺得,是你的人更快,還是我的人更快?你要用你的命,來賭我的命嗎?” 阿波可汗當然不想用自己寶貴的性命來賭,他權衡片刻,發現自己的確沒有勝算,便大聲道:“兩位請住手,你們都是我請來的貴客,我不希望你們在這里發生任何沖突,明日八部會盟,將有比試環節,兩位貴客倒是再決出高下也不遲!” 伴隨著他的話,原本交手的二人驟然分開,鳳霄與佛耳各踞一邊,四目相對,面無表情。 佛耳并沒有表面看上去那么鎮定,他心頭氣血翻涌,好一陣才平息下去,手臂的衣裳也被割破,傷及皮rou。 鳳霄的袖子則沒了一角,氣定神閑,除了衣服略皺一些,沒有什么異常。 雙方這次過招,似乎又是鳳霄占了上風。 “剛才大汗的兒子,還說我們是卑賤的中原人,怎么現在一轉眼,又變成貴客了?我隨身攜帶大隋天子親手所寫的文書,為的是兩國和平而來,若大汗不即刻為我們正名,讓你的兒子向我們致歉,請恕我們無法接受!”崔不去擲地有聲,根本不肯順著阿波可汗的臺階下,反倒還得寸進尺,要求正被踩在地上動彈不得的突厥貴族道歉。 至于那突厥貴族,剛才他呼救的時候,崔不去就已經知道,對方想必就是金蓮提過的,阿波可汗的小兒子阿德。 阿波可汗面露惱怒,但也不能置兒子于不顧,單憑這三個人里的高強武功,能不能完整走出王庭先不說,真要發起狠來,肯定能讓自己落不到好的。 “阿德,你就向這幾位貴客道歉吧,的確是你不對在先。” “我不……啊!”阿德王子剛想硬氣一下,轉眼臉就變得更像豬頭了。 此人平時囂張慣了,有時竟連金蓮都沒放在眼里,金蓮雖從頭到尾默不吭聲,看見這一幕,不由幸災樂禍,暗自叫好。 形勢比人強,阿德王子不得不委委屈屈,不情不愿地道了歉,喬仙松手之后,他在侍衛的攙扶下爬起,只覺面上無光,忍不住惡狠狠剜了崔不去他們一眼,匆匆先行離開。 阿波可汗勉強笑道:“此次八部會盟,疏勒部未派人前來,卻有中原貴客,也算熱鬧,此處已經無法坐下,還請各位先行回去休息,待晚上我再開宴,請各位過來。” 此時有奴仆入內,躬身對他耳語幾句,阿波可汗面露難色,望向佛耳。 “今次沒預料到中原貴客會來,收拾出來能住人的地方不多,中原貴客的住處,就只能安排在佛耳先生隔壁了,您沒意見吧?” 佛耳淡淡道:“既然是大汗的安排,我自然只能接受了。” 崔不去他們被領到的帳篷,內部一應陳設,也都是貴族所用,并無故意削減惡心人,想來經過剛才那一頓震懾,阿波可汗也不敢再在這種小事上搞什么幺蛾子了。 喬仙憂心忡忡,總怕突厥人半夜翻臉成仇,在外面埋伏,對方人多勢眾,她就算拼盡全力,也未必能護得崔不去周全。 鳳霄卻不以為意,只讓喬仙去打聽,看王庭之內是不是除了佛耳隔壁,就真沒地方給他們住了。 結果喬仙回來時還帶回一盤瓜果,據說是大王子派人送來的,大王子還讓人帶話,說他那里也有地方住,如果幾位貴客覺得這里不舒適,可以搬到那邊去。 突厥人自然不如中原富庶,但并不影響上層貴族的享受,這頂帳篷雖沒王帳那么寬敞,大小也相當可觀,腳下鋪著厚厚的羊毛氈,兩邊都有床鋪安置,毛線織出來的掛畫五彩斑斕,銅壺杯盞鑲著黃金與綠松石,一看就是西域之物,只不知是買回來的,還是搶回來的。 鳳霄靠著軟靠,舒舒服服坐下,道:“那就不必擔心了。” 喬仙不明白,為什么大王子這么說,就不必擔心。 鳳霄對崔不去嘆道:“你還說裴驚蟄笨,我看你的人也沒聰明到哪里去。” 崔不去淡淡道:“鳳府主不趕緊療傷,還有空閑話,是覺得自己當真無敵了么?” 鳳霄笑了一下:“看來你總關注我,居然被你發現了。” 喬仙這才發現鳳霄的臉色有點不好看。 鳳霄寬衣解帶,露出肩膀,那里有個深紅色的印子,想必正是剛才佛耳留下的。 練武之人有真氣護體,一般來說,這種沒有傷口卻留下痕跡的傷,就是內傷了。 喬仙有些意外:“你被佛耳傷了?” 她也感覺這次見面,佛耳的武功好似高了一些,但畢竟沒有親自交過手,感覺不能作準,現在看鳳霄情狀,竟是果真如此。 鳳霄不以為意:“你別看他沒事人似的,其實肯定把血咽了下去,想要強裝無事,反倒把內傷弄得更嚴重,這會兒肯定也忙著療傷呢!” 說罷他就不再說話,閉上眼運功療傷。 崔不去道:“如果王庭之外還有其它合適的住處,阿波卻偏偏把我們安排在佛耳隔壁,說明他想坐山觀虎斗,又或者說,他還沒想好到底投靠哪邊,想等我們跟佛耳殺出個高低,再作決定。” 喬仙怒道:“好一個反復小人,先前明明讓金蓮……還有金蓮,剛才那種場合,竟也不為我們出面說話,這些突厥人,果然一個都靠不住!” 崔不去:“還有機會,明日八部會盟,我們絕不能低調,一定要盡出風頭,不僅要壓倒佛耳,還要讓其它部落的人都知道,中原人不是好惹的。我們越強大,他們就越恭謙。” 很快,“靠不住”的突厥人金蓮可敦上門來了。 她的頭一句話就是:“你們闖禍了!” 第68章 喬仙聽見這句話,當即便沉下臉色:“可敦何出此言?” 金蓮也意識到自己失言,她壓下亂紛紛的心緒,放低身段道:“我也是太心急了,還請幾位不要見怪。” 說罷還像中原女子那樣朝他們行了個禮,表示歉意。 崔不去擺擺手:“你我如今同在一條船上,一損俱損,可敦不必如此客氣,還是先說說你們可汗為何突然態度大變吧,難道僅僅是一個佛耳的到來,就讓他嚇成那樣?” “此事說來話長。先前我不是與二位說過,大汗讓我訓練一批女子充當護衛嗎?那些女子武藝力氣平平,但勝在比男人細心謹慎些,還真幫大汗躲過一樁危險,之后大汗就十分信任她們,誰知在我身處中原期間,這些女護衛里居然有人行刺大汗,險些令大汗受傷。據說那刺客交代,她父親是漢人,母親是突厥人,父親為大汗手下所殺,深恨突厥人,故而混入女護衛的行列伺機行刺。” 金蓮頓了頓,苦笑著繼續道:“大汗一怒之下,將那些女護衛全殺了,經此一事,他也對我有所不滿,所以這次我一回來,人就被扣下,還是大可敦為我求情,大汗才沒有治罪于我,先時我未能親自折返回去迎接你們,也是因為如此。” 喬仙冷冷道:“就算如此,那與我們又有何干?” 他們雖然只有三人,背后卻代表隋朝,如果阿波可汗腦子還正常,就算他因為女護衛的事情遷怒金蓮,也不該遷怒隋朝使者。 金蓮嘆道:“幾位也看見了,大汗有兩個兒子,卻都非我所生。長子是大可敦生的,與我關系也還過得去,但大汗偏愛幼子阿德,就是方才冒犯二位的那個。我傾向與隋朝合作,阿德卻覺得漢人不可信,平日里也經常與我唱反調,跟部落里那些守舊貴族走得更近。想必是他趁我不在之際,與大汗說了我不少壞話,用你們漢人的話來說,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一次兩次,大汗可能不信,但說得多了,我又不在跟前,大汗自然就聽信了他的讒言,這次我回來,明顯能感覺大汗對我疏遠許多。” 崔不去皺眉:“可敦不要告訴我,你一直以來,都是孤身奮戰,連一個幫你在大汗面前說話的盟友或手下沒有?” “我與大可敦母子關系不錯,這次也多虧她求情,大汗才暫時免了我的罪,至于我的人,從前也有一些,在王帳周圍,以及大汗身邊擔任各個職位,但這次我回來,發現他們全都因各種罪名被鏟除了,一個不剩。” 金蓮面色沉重,她原不想將自己的老底都揭出來,但她也明白,此時不說,只會與崔不去他們離心,自己徹底失去翻身的機會。 “以前大汗雖然寵愛阿德王子,但也不至于聽不進我的話,沒想到阿德突然之間竟如此出息,能將大汗蠱惑得事事聽從,加上佛耳先于你們到來,想必也代表沙缽略,許了什么好處給大汗。大汗現在,已經開始有倒向沙缽略的意圖了。” 崔不去沉吟道:“但方才鳳霄出手壓制住佛耳,喬仙也令阿德吃了教訓,如果阿波可汗不糊涂,應該知道重新權衡利弊才是。” 金蓮道:“如今大汗已經將我視作大皇子與你們站在一邊,我若幫你們說話,只會更加惹怒他,但我會暗中吩咐人手,盡可能給兩位方便。” 崔不去道:“你能否幫我們聯系大可敦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