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鳳霄:“你說的,可是春秋時的繞梁?” 崔不去:“不錯。” 繞梁是名琴中頗為傳奇的一把,傳說春秋時有人將其獻給楚莊王,楚王沉溺于繞梁的樂聲之中,連續七日不肯上朝,還是在王后的勸說下,才用鐵如意將琴砸碎。 從此繞梁之音不聞于世,后人談及繞梁,也只能在想象之中描繪它的瑰麗美妙了。 鳳霄:“繞梁之后,世上再無繞梁。” 崔不去:“有,此琴為雙生琴,一把名余音,一把名繞梁。華元將繞梁獻于楚王,繞梁已逝,余音卻在,而且珍藏至今,它的下落,我知道。繞梁能令楚王沉迷,想必其中音色與眾不同,若練武之人加以利用,必然事半功倍,而且據我所知,繞梁和余音皆為天外奇石所鑄,就算你以后想用來砸人,也不必擔心砸碎了。” 鳳霄:“在哪里?” 崔不去:“合作。” 鳳霄嘴角一抽:“行。” 崔不去作了個請的手勢,示意他先說。 鳳霄:“在玉衡死之前,他就已經把知道的,都說得七七八八了,大體與段棲鵠之前所言,并無太大出入。他們只知道自己前后的兩位主事,并不知道其他人的存在。馮小憐十三,段棲鵠十二,玉衡十一,而玉衡前面那個位置,是空的。” 崔不去皺眉:“無人擔任?” 鳳霄頷首:“據玉衡說,云海十三樓暗中尋覓天下英才,招攬其入主其中一樓,又按個人能力論資排輩,段棲鵠原是不服氣自己只是十二先生,但在聽說排行第六的那個人是誰之后,就打消了一爭雌雄的念頭。” 崔不去:“誰?” 鳳霄:“遠在高句麗的,扶余門門主,高云。” 正是這個高云,派遣蘇醒和秦妙語到中原蟄伏數年,令他們打探情報,尋機攪亂中原,而蘇醒也說過,當初在中原幫他們牽線聯系的,是一個叫一先生的人。 幾方線索竟都聯系上了。 崔不去:“連高云都只能屈居第六,那在高云之前的人,只怕更了不得。” 鳳霄含笑點頭。 崔不去又問:“既然云海十三樓如此隱秘,他們彼此之間又是如何聯系?” 鳳霄:“有信使負責居中聯絡,但玉衡也不知道對方的身份,甚至每次來的信使,性別樣貌聲音都不一樣。” 崔不去皺眉:“不對。云海十三樓要的都是人中龍鳳,玉衡固然武功還不錯,但既談不上什么勢力,更不夠老jian巨猾,怎么排名還在段棲鵠前面?” 鳳霄:“因為他說,他原本,只是建康城一個籍籍無名的小混混,有個人看中了他,教他武功,調理他的言行,還讓他在南陳的容華寺出家,一步步混到主持,他加入云海十三樓,也是這人的意思。” 崔不去神色一動,立馬想到一個人:“玉秀?” 鳳霄搖頭:“問不出來,如果真是玉秀,以對方的謹慎細心,玉衡的確不可能知道。” 玉秀此人,來歷高深莫測,身份更是重重迷霧,偏偏又得晉王信任,如果他真是云海十三樓的十二先生,可以想象未來會有多少風波因此而起。 崔不去沉吟不語,眉頭緊鎖。 反觀鳳霄,卻是一派閑適安然,翹著個二郎腿晃啊晃。 “阿崔啊,我一直有個疑問。” 崔不去頭也沒抬,兀自沉思:“說。” 鳳霄:“你身體不好,還成日這樣殫精竭慮,每日晨起梳頭時,會不會發現自己的發際線一直往后挪?” 崔不去被他打斷思路,滿心不耐煩:“沒發現,我又不是顧影自憐的鳳府主,你怕是發現自己掉一根頭發,都要抱著頭發哭半天,再找棵花樹把頭發給埋樹下了吧?” 鳳霄捧腹大笑:“你真是刻薄也刻薄得如此可愛!” 崔不去冷冷看著他。 鳳霄笑夠了,才道:“那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余音琴在何處了吧?” 崔不去:“安平,崔家。” 安平古稱博陵,能收藏余音這等古琴的,更不作第二人想。 鳳霄一聽就高高挑起眉毛:“博陵崔氏?” 崔不去:“不錯。” 鳳霄何等聰明,立時搖著扇子舉一反三:“你也姓崔,不會是博陵崔氏的人吧?” 崔不去淡淡道:“我無父無母,無字無號,更無名家子弟的風骨,你看我像么?” 鳳霄點頭贊同:“那倒是。” 沒等崔不去說什么,他話鋒一轉:“依我看,博陵崔氏那等凡俗人家,也養不出你這樣的能人。” 第65章 喜歡崔不去的人很多,恨他的人更多。 左月局雖名聲不顯,卻有獨孤皇后全力撐腰,權力大得很,落在他手里的人不知凡幾,背地里咒罵他的人數不勝數,崔不去心硬如鐵,從來都不當回事,現在鳳霄夸他一句,他自然也不會因此喜形于色。 “鳳府主,每回聽見你夸我,我就想起一句話。” 鳳霄:“天下英雄,唯使君與cao耳?” 崔不去:“黃鼠狼給雞拜年。” 鳳霄哈哈一笑:“我是黃鼠狼,那你是雞?依我看,崔道長怎么都不像是任人宰割的雞。” 老jian巨猾不肯吃虧的狐貍還差不多。 崔不去:“是嗎?那我看鳳府主就挺像黃鼠狼的。” 花枝招展的黃鼠狼。 鳳霄風度不錯,成日斗嘴也沒翻過臉,反將俊臉湊過來,親親熱熱道:“咱們在六工城合作破了于闐使者的案子,在這里又把段棲鵠和興茂解決了,就算談不上生死之交,怎么說也是患難與共了吧,你又何必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博陵崔氏,果然是你的本家吧?” 崔不去拿過紙筆,在上面寫字,頭也不抬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鳳霄:“看你這樣,就算是本家,想必也鬧翻了,否則你又怎會說自己無父無母,無字無號?” 崔不去頓筆挑眉,似笑非笑:“原來昨日我與蕭履說話時,你早已潛伏在一旁偷聽,堂堂解劍府府主,不覺此舉有失風度?” 鳳霄嘴角翹起:“崔道長無時無刻不想著坑我,我不防著一手,怕是早被坑得連褲子都不剩了。” 他低頭一看崔不去移過來的紙,上面所寫,正是那天從段棲鵠尸體上搜出來的信上的內容。 鳳霄點頭:“一字不差。” 崔不去:“那封信呢?” 鳳霄:“丟了。” 崔不去冷冷看他。 鳳霄理直氣壯:“沾了死人的血,你不嫌臟嗎?” 崔不去嘆了口氣。 他覺得跟鳳霄合作,有個很明顯的好處,聰明人跟聰明人相處,無須多言,自有默契,而且鳳霄武功高絕,連突厥第一高手佛耳,都奈何不了他。但壞處也顯而易見,鳳霄不是他的手下,不可能事事聽從,解劍府地位不在左月局之下,以鳳霄的性子,天皇老子都未必放在眼里,更何況一個左月局,他行事隨意任性,時不時還坑人一把,崔不去不僅要做正事,還得抽空跟鳳霄斗智斗勇,謹防落坑,一個腦子掰成兩個來用,難怪兩年沒犯過的喘鳴之疾,近來又漸漸有了復發的趨勢。 鳳霄笑吟吟道:“你也別唉聲嘆息,被喬仙聽見,還以為我又欺負你,那信我看過了,本身沒什么玄機,若有,也是在信上的詩文。你先前不是說你有頭緒了?說來聽聽。” 崔不去:“鳳府主這樣聰明,應該能解出來才對。” 鳳霄:“這樣吧,咱倆把自己猜到的線索都寫在紙上,互相交換,總公平了吧?” 崔不去:“可以。” 二人拿過紙筆,各據一席。 片刻之后,雙方將自己寫好的拿出來。 崔不去:“第一句,東臨碣石,以觀滄海。依我之見,指的應該是一個地方。” 鳳霄:“曹cao作此詩時,正是在北平郡一個叫碣石的地方,但如果那么好猜,恐怕很容易就會被人看出來,所以我猜的是另外一個地方。取頭一個字跟最后一個字,東海郡。” 崔不去點點頭:“這封信如此隱晦,應該與云海十三樓有關。先前我就想過,云海十三樓雖然組織嚴密,彼此之間都不肯輕易泄露身份,這樣固然有利保密,但長此以往,也容易使人生出異心,譬如段棲鵠,他若是知道玉衡跟馮小憐之外的其他人,說不定還肯冒險拼一把,一個和尚,一個女人,的確令他心生疑慮,不敢押上身家。” 鳳霄:“不錯,云海十三樓的創立者,想必也已想到這一點,所以肯定會找個機會,讓所有人都見上一面,好讓段棲鵠這樣的人安心。可惜段棲鵠還未成行,就已經死了。” 崔不去:“第三句乃謝客之詩。未厭青春好,已睹朱明移。戚戚感物嘆,星星白發垂。他被貶永嘉時登南亭所作。” 鳳霄挑眉:“這里頭能挖的就多了,永嘉,南亭,甚至謝靈運的祖籍,可能都是答案。” 崔不去:“都不是。是朱明二字。” 鳳霄:“為何?” 崔不去微微一笑:“因為下一句,河漢清且淺,這是昭明太子文集中的一首漢代古詩,借星河抒情。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再看上一句,未厭青春好,已睹朱明移。朱明為夏,金素為秋,上下結合,正是指的七月七日牛郎織女相會之時。” 崔不去平日里與鳳霄相處,多是冷笑譏笑嘲笑皮笑rou不笑,難得露出這樣不帶任何嘲諷意味的舒心笑容,一時間就連眉梢眼角也帶上春風,鳳霄赫然發現,崔不去生得并不差,雖然面帶病容,但眉目清淺,眼睛卻天生似有一泓波光在里頭,望著人時瀲滟出彩,冷著臉時氣勢逼人,笑時卻如春山繁花滿樹綻放,難怪冰弦會為其吸引。 鳳霄笑道:“崔道長,你真該多笑笑。說不定我心一軟,就舍不得跟你過不去了呢?” 崔不去:“那您還是繼續跟我過不去吧,鳳府主要是哪天對我言聽計從,在下說不定還會懷疑您必有圖謀。” 鳳霄嘆道:“真是好心被當驢肝肺!” 崔不去懶得與他扯皮,不耐道:“閑話少說,鳳府主有何高見?” 瞧瞧,眉眼是生得不錯,可惜脾氣不怎么好,這么容易動氣,難怪病成天好不了,誰要是看上這病癆鬼,不出三天估計得被氣跑。 鳳霄腹誹道,面上卻笑得溫柔和善:“我完全贊同你的推論。” 崔不去蹙眉:“你沒有什么要說的?” 鳳霄:“時間有了,地點卻有待商榷,我估摸著這第二句,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應該也與地方有關,到底是不是東海郡郯縣一帶,也許能在這一句中找到答案,不過眼下,我還沒什么頭緒。” 崔不去低頭思索,眉頭越擰越緊:“這樣拗口隱秘的詩文,段棲鵠想破腦袋也不可能想出答案,他們云海十三樓內部,想必有獨特的解密法子,可惜我們沒能拿到別的信件,否則一對照,我肯定能解出來。” 鳳霄與崔不去不同,崔不去喜歡解謎,鳳霄從不為難自己,一時解決不了的事情,他選擇先放到一邊,船到橋頭自然直,云海十三樓在那里,跑也跑不掉,遲早會露出馬腳。 他見崔不去依舊沉浸在思考里,便道我出去轉轉,就起身出門了,崔不去也沒吱聲,兀自支著額頭冥思苦想。 鳳霄在外頭遇到了金蓮。 這位阿波可汗的小可敦,自從他們來到且末城之后,就很低調地將自己半隱藏起來,她原本不是隱忍溫順的性子,但她知道鳳霄跟崔不去都有事要忙,不一定能時時保護她,為免遭遇佛耳暗算,這十天半個月,她幾乎未曾踏出房門一步,只讓從六工城買來的婢女出去打聽消息。 另一方面,她也存了冷眼旁觀的心思,想看崔、鳳二人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孰料這兩人簡直只手能翻天,一頓攪和直接將且末城內兩大巨頭弄得一死一失勢——興茂終究比段棲鵠聰明一些,他見大勢已去,很干脆地交出自己所有家財,只求換全家老小一命,據說隋帝為表寬宏,已經下旨將興茂封為鄯善侯,賜他京城宅第,允他前往京城覲見并攜家眷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