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崔不去讓他們交代盧氏死去當天晚上,她們都在做什么。 乳母言道,自己當時正在廚下盯著一盅給盧小娘子準備的冰糖燕窩,那燕窩要燉上兩個時辰,是預備在盧小娘子睡前呈上的,所以那天晚上沒有與其照面,并不知道盧小娘子用了什么點心。 侍女則道:“那天晚上,大娘吃了綠豆糕,是婢子端上去的。” 時下家人以排行稱呼主人,盧氏是獨女,自然被稱為大娘。 崔不去:“她可有何異常?” 侍女看了盧緹一眼,遲疑道:“白日里,郎主將大娘喚去,回來時大娘就悶悶不樂,婢子怎么問,她也不肯說,蘇公子讓人來請大娘出門看花,她也不去,就獨自待在屋內?!?/br> 乳母補充道:“荷娘說得差不離,那日一大早,大娘去給郎主請安,比往常待的都久,約莫將近兩個時辰,當時我還奇怪,派人去催促,但郎主那邊的人說,大娘早就走了。” 盧緹方才被憤怒沖昏頭腦,眼下聽奴仆們回憶當日的事情,也勉強壓抑住怒氣,努力回憶道:“不錯,那天我的確跟大娘提起太原王氏的婚事,大娘不肯,說她與蘇醒早就情投意合,我……唉,早知今日,我當初又怎會犯了糊涂!” 崔不去:“你與她談了多久?” 盧緹:“半個時辰左右吧,她娘進來相勸,我就讓她回去好好想想,誰知她竟會……” 崔不去又問:“從你那里,到她住的屋子,走路需要多久?” 回答他的是盧小娘子的乳母:“我們下人教程快,半盞茶工夫就能到,大娘走得慢,大概要一盞茶?!?/br> 崔不去:“你們聊了半個時辰,加上回去的一盞茶,還有一個多時辰,她去哪里了?” 眾人都望向平日與盧小娘子寸步不離的侍女,后者結結巴巴道:“大娘說想散散心,就走得慢了些。” 崔不去反問:“果真如此?她不會是去了別的地方,你不敢說而已吧?” 荷娘喊冤:“婢子豈敢撒謊!” 崔不去冷冷道:“將你們宅子的所有下人都喊過來,看那天有誰見過盧氏,就知道你有沒有說謊了!” 裴驚蟄不明白崔不去為何突然從驗尸又跳到了逼問盧氏的婢女,但他看見這個叫荷娘的婢女眉目慌張,說話吞吐,想必隱瞞了什么,也就沒有出聲打斷,繼續靜觀其變。 荷娘果然慌了,忙跪下道:“大娘是去找蘇公子了!” 盧緹眉頭緊鎖,不等崔不去發問,就追問道:“她去找蘇醒作甚,你為何又要撒謊!” 蘇醒道:“姑父,當時我正在作畫,表妹忽然進來,滿臉傷心,對我說,您要將她嫁給別人,我勸了她一通,好不容易將她安撫下來,讓她回去,本以為等她平靜一些就好了,沒想到她鉆了牛角尖,還……” 他再也說不下去,未竟的話化作一聲沉沉嘆息,神情憔悴,令人動容。 盧緹眼圈一紅,差點老淚縱橫:“是我對不住你們……” “你且慢哀嘆?!贝薏蝗ゴ驍嗨?,“荷娘,蘇醒原本就寄住在盧家,他們還曾一同出門游玩,盧氏忽聞噩耗,去找蘇醒傾訴排解,也是正常,你為何不敢說實話?” 荷娘支支吾吾,蘇醒主動道:“是我讓她瞞下這一段的,因為當時表妹因我而與姑父爭執,若姑父知道她事后立馬來找我,恐怕會以為我在蠱惑教唆表妹,我想避嫌?!?/br> 裴驚蟄忍不住出聲:“她為了你與父親抗爭,你卻想著置身事外,撇清自己?” 蘇醒苦笑:“你怕是不知寄人籬下的難處。我與表妹的確情投意合,但我也的確孑然一身,無家無業,比起我,太原王氏才是更適合表妹的歸宿,換作我是姑父,我也希望女兒能嫁給更好的人家!” 盧緹欲言又止,面露愧意。 李氏更是低頭拭淚,痛哭失聲。 崔不去卻不為所動。 “你說你當時在作畫,作什么畫?” 蘇醒:“《夏日映荷圖》。” 崔不去:“把畫拿來與我瞧瞧?!?/br> 蘇醒皺眉:“崔道長,這似乎與我表妹之死無關吧?” 裴驚蟄也覺得崔不去種種問題,委實過于跳脫了,但崔不去仍舊道:“將你房中的畫,連同那幅夏日映荷,都拿過來?!?/br> 李氏忍不住道:“崔道長,小女……” 崔不去:“與你們女兒的死有關?!?/br> 盧緹心煩意亂,朝盧管家揮揮手,讓他照做。 畫很快都被搬過來。 滿滿的一簍子,俱是蘇醒平日所作,崔不去讓喬仙一卷卷打開,里頭畫的大多是各種各樣的荷花,既有含苞待放的新荷,也有花期將近的枯荷。 裴驚蟄對畫研究不多,但沒吃過豬rou也見過豬跑,他覺得蘇醒的畫作水平很一般,換而言之,此人也許有些才華,卻的確沒有什么天分,否則也不至于這么多年,都只是寄住在盧家的親戚,而早該闖出自己的名堂了。 以棺木為中心,數十卷各式各樣的荷花圖攤開來,盧小娘子則在棺木里靜靜躺著,令人分外唏噓。 “荷娘,”崔不去突然問,“你們大娘對你好不好?” 侍女一愣,忙道:“大娘對我自然是極好的。” 崔不去:“那你為何還要背叛她,幫蘇醒隱瞞殺人的事情?” 此言一出,眾人俱是震驚莫名。 盧緹更是失聲道:“崔道長,你說什么!” 崔不去:“你家大娘死了,縱使家中一時沒有縞素,也不是你穿一身粉色衣裳的理由,更何況這衣服上還繡著荷花,你又叫荷娘,好巧不巧,蘇醒正好也喜歡畫荷。你說,這天底下有沒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蘇醒冷聲道:“崔道長慎言!荷娘喜歡荷花是因為她叫荷娘,與我又有何相干!” “是嗎?”崔不去呵呵冷笑,問盧管家和李氏,“荷娘是剛入府就叫荷娘了?” 李氏搖搖頭,她對女兒身邊的侍女還是很上心的:“她從前叫十娘,因為在家中排行第十,家里窮,父母養不起,六歲上就被買進來,兩年前,大娘親自為她改了名,才叫荷娘。” 崔不去望向蘇醒:“兩年前,你應該已經在這個府里了?!?/br> 蘇醒:“那又能說明什么?” 崔不去:“你道我方才為何將手伸入盧氏口中,她當天晚上吃了綠豆糕,殘渣還留在口中,如果是溺亡,臨死前口鼻進水,必然會沖去原先的殘渣,但她嘴里既無水中泥沙,食物殘渣也還在,說明她死了之后才被沉入水中的,所以口鼻緊閉,水不能入!” 盧緹駭然,猛烈掙扎起來,長孫在崔不去的示意下松開手,盧緹跌跌撞撞撲上前,在棺木上低頭察看。 崔不去望向蘇醒:“鳳霄拍下玉石的那天晚上,秋山別院高手云集,那個穿黑衣服的,就是你吧?” 蘇醒冷冷道:“崔道長想栽贓于我,自然是什么臟水都往我頭上潑了!” 崔不去:“那塊玉是你送到琳瑯閣的,目的是為了試探各方反應,引出你的同伙,所以你跟別人不一樣,你不是去搶玉的,只是躲在一邊觀察,一旦確認你的同伙不在場,你馬上就走了,一刻也沒停。知道我為何會一眼就認出你嗎?因為當夜那人用左手虛扶右手手腕,正與你現在一模一樣,面容可以偽裝遮掩,身體的動作卻騙不了人!” 蘇醒不為所動,依舊淡定:“那只是我平日作畫寫字多了,手腕耗力過度,偶爾發疼,讀書人大多這樣,你若不信,再找個讀書人來瞧瞧便知道了!” 但他話音方落,長孫就出其不意從后面朝他出手,掌風厲厲,竟是用上了八成的力道,欲將蘇醒置于死地。 蘇醒下意識腦袋微側,但隨即又站定身形,一動不動,任憑長孫越來越近,在最后一刻生生收掌回撤。 蘇醒知道自己賭對了,他們只是想要試探自己。 但崔不去今日注定不肯輕易放過他:“不必裝了,你方才想要躲避的舉動,已經充分說明你身懷武功,而且還是個高手?!?/br> 蘇醒冷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為何要在這里受你們污蔑,告辭!” 他甩袖便要走,喬仙身形一閃,劍光掠向他的后背,殺氣騰騰,挾著千軍莫敵之勢。 這股殺氣顯而易見,與剛才長孫菩提的試探不同,蘇醒無法再裝聾作啞,只得選擇側身避過。 這一避,無疑就完全暴露了自己有武功的事實! 既已暴露,他也不再猶豫,當即手向腰間一抹,一道瀲滟劍光在手中浮現,蘇醒轉身掠向喬仙,卻在中途生生折身,直接抓了邊上的盧緹作為人質,軟劍卷在盧緹脖子上。 “別過來,不然我殺了他!” 崔不去搖搖頭:“你挾持他又有何用?我解劍府想要解決的事情,絕不會因為任何人妥協!” 裴驚蟄:…… 二府主啊,這人拿著雞毛當令箭,把黑鍋一口口往解劍府頭上扣,您還讓他幫忙,是怕解劍府的仇人還不夠多吧! 作者有話要說: 崔不去:我,解劍府,打錢。 裴驚蟄:救命。 第34章 盧緹全無被挾持,性命懸于一線的恐懼,他面上更多則是難以置信的震驚憤怒。 “三郎,你快放開你姑父!”李氏哭喊道。 “你這畜生!我與你姑母,平日里哪點對不住你,你為何要殺了大娘!”盧緹渾身顫抖不停,連絞在脖子上的劍越收越緊也顧不得,血順著劍鋒與皮rou相接處滴落,李氏受不住這刺激,當即眼前一黑,軟軟倒下。 蘇醒道:“抱歉,就算你們待我再好,我也沒有忘記自己的故鄉家人,當不了真正的蘇醒!” 不單是盧緹,就連崔不去等人聞言,也禁不住面露意外。 裴驚蟄:“你不是蘇醒,那又是誰?” 蘇醒不語。 盧緹悲痛交加:“就算你不是蘇醒,也在盧家待了好幾年,我膝下無子,將你視若親子,大娘對你,更是情深義重,從未動搖,這次與太原王氏的婚事,說到底,是我鬼迷心竅,與大娘何干?你就算心有不滿,為何不沖著我來,要去殺害大娘!你、你還有良心嗎!” 蘇醒嘆了口氣:“你誤會了,我并非因為此事,才對大娘下手。大娘之死,要怪,就怪她命不逢時,才惹來這殺身之禍!” 崔不去忽地道:“她知道了你是高句麗人,還是知道你殺于闐使者,奪走天池玉膽之事?” 蘇醒瞇起眼,端詳他片刻,忽然道:“解劍府果然名不虛傳,我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自可全身而退,沒想到殺了一個盧幽娘,竟引來這么多的麻煩!” 崔不去冷笑:“解劍府有我這樣足智多謀的人才嗎?我來自左月局,記好了,左耳月為隋,別認錯仇家,死后下了陰曹地府,還當個糊涂鬼!” 裴驚蟄:…… 他算是看出來了,解劍府的名頭就是用來得罪人拉仇家的,而左月局是用來立名頭威嚇敵人的。 但憑啥我們解劍府就要被壓在下面?憑啥你們左月局就高人一等? 一堆抱怨在心里瘋狂刷過,奈何此情此景不適合發作,裴驚蟄只好悉數忍下,等著回頭再去鳳霄面前告狀。 估計在場之中,除了裴驚蟄自己,沒人能體察他現在復雜激烈的心理活動了,因為所有人都被蘇醒與崔不去的對話所吸引。 盧緹更是渾身一震:“你、你是高句麗人?!那原來的蘇醒呢!” “早就死了?!碧K醒淡淡道,“六年前,蘇醒老家一場瘟疫,一家五口全都死光了,當時我正好路過,冒用了他的身份,假作死里逃生,來到盧家避難?!?/br> 盧緹喘息道:“為何,為何是盧家!盧氏與高句麗素無瓜葛!” 蘇醒:“盧家女婿也好,蘇醒也罷,不過都是一個殼子,一個身份,他們需要我在哪里,我就在哪里,需要我是誰,我就是誰。” 裴驚蟄忙問:“他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