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長安城未出閣的女眷,沒有一個人會把婚配掛在嘴上?!边B枝想了想,再加了句,“不吉利的?!?/br> “我依你便是?!苯河殖瘡埞拥姆较蚩戳艘谎郏叽俚?,“好連枝,你替我討回來吧?!?/br>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后,連枝才手捧著浮雕硯臺回來。 江窈興奮的迎她進來:“你可算回來了?!?/br> 連枝剛想接道,是啊奴婢可算回來了,然后就看到江窈抱著硯臺仔細觀摩。 “您怎么憑白無故對這硯臺上起心來了?”連枝的表情有些幽怨,“今兒又不是只得了這一件東西,論心血,還是秦世子親手鐫刻的印鑒更重一些?!?/br> “因為我喜新厭舊?!苯侯^也不抬,她在檢查硯臺有沒有完璧歸趙。 連枝靈光一現,想起什么,她悄聲附耳道:“謝相是在答謝您的救命之恩么?” “我不知道?!苯好悦5膿u頭,“他沒有再和我提起靜安寺的事?!?/br> 與此同時,國子監門口。 李榮立在原地躊躇片刻,初入的同袍一一和他打遍招呼。 等到天色漸漸沉下來,謝槐玉才邁著不疾不徐的步伐出來。 李榮暗自咋舌,謝相這要么剛來轉一圈便回相府,要么便待到最后一個才出來,委實讓人生出一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感覺。 他恭敬作揖:“謝相?!?/br> 謝槐玉不動聲色的打量著他:“還給她了?” “是?!崩顦s不敢有所隱瞞,“不過是殿下身邊的宮女連枝親自來討的?!?/br> 謝槐玉也不意外,預料之中一般,“你父親進廷尉府的事,我會酌情考慮?!?/br> “謝相的大恩,小生沒齒難忘?!崩顦s又給他行了個彎腰禮,目送謝相漸行漸遠。 翌日,江窈抱著字帖來了四方堂。 眾人看得目瞪口呆,秦正卿率先表達敬佩:“殿下如此這般,真是可喜可賀?!?/br> “大驚小怪?!苯簩λ男袨猷椭员?。 她昨兒晚上臨睡前已經進行過新一輪的心里建設,師夷長技以制夷的第一步,先讓敵人放松警惕。 不能將敵人一舉殲滅,那就采取偷師戰略。 好景不長,甚至是短暫的。 江窈一方面是自我安慰,一方面確實是對書法起了興趣,新奇又有趣,以前看起來古板的筆畫寫起來就像涂畫似的。 然而她的興趣實則是三分鐘熱度,來得快去得也快。 午后的陽光散漫愜意,國子監檐下棲著只貓兒曬起日光浴。 四方堂正中央風水最好的寶座上卻空無一人,眾人對此早已習慣,雖然今天的建章公主似乎同往日有所不同,但字帖臨摹了不過小一會兒功夫便撂筆,逃學也是再正常不過的。 用建章公主第一次逃學被司業委婉訓話后的表態來說,那就是只要膽子大,天天都休沐。 偏偏今兒也不知道哪道風把謝槐玉吹來了,身后跟著兩名書童,抬著石頭鐫刻出來的棋盤棋簍。 眾人的興高采烈簡直溢于言表,本來以為謝相自從破天荒給他們疑義相與析后,便不會再給他們授業。 謝槐玉抬眼朝底下拂了一眼,下一刻便頭也不回的揚長而去。 哼哧哼哧將楚河漢界抬進來的兩名書童:“……”他們現在很想死一死。 一向求學好問的秦正卿第一個坐不住,起身征詢道:“謝相留步。” 謝槐玉頓下腳步,視線停留在小公主空蕩蕩的座位上,他皺起眉頭:“公主殿下一貫如此么?” 以往的交接檔案里都有記錄,秦正卿不好貿然張口說瞎話,答非所問:“夏主薄后來都不常過問殿下的行蹤……” 謝槐玉打斷他:“秦世子自己都說了,那是夏主薄?!?/br> 眼瞧著謝相的身影遠去,眾人頓時哀嘆連連。 謝槐玉是在一塊假山后頭找到江窈的,循著鵝卵石小徑走到盡頭,怪石嶙峋的灰白蒼色里有一抹月色的衣角,遠遠地看過去,像雪山頂上的如絮的白。 他沒有刻意的放輕步伐,等到他到跟前時,她仍舊睡得香甜,后腰倚在雕花的山凹里,姿態閑適,像坐在秋千籃上。 她臉上蓋著層輕薄的絹帕,眉眼如畫嵌在朦朦朧朧里,鏡中花水中月,參不透捉不住。 其實他從一開始便不該招惹她的。 她在他眼里,應該和江煊一樣,只是江氏皇族的一個代號。 他頂多會cao心她將來的婚事,換成江煊,也是同樣。 帝王家的婚事,從來不單單只是一樁婚事,牽扯到普天下的利益。 前朝發生過一件事,末代昏君,為了個女子不惜放棄吞并敵國的大好時機。 只因為那女子是敵國的公主,昏君不愿意她左右為難,只好甘愿委屈求全。 最終江山易主,才有了如今的大鄴。 可見一個公主的存在,不容小覷,足以令一個氣數將盡的王朝起死回生。 有一片芭蕉葉快壓到她衣角上,謝槐玉下意識替她擋到一邊。 江窈雙手疊在腰前,倒不是因為她睡姿規矩,純粹是睡著了還抱著她那九連環不肯撒手。 通體瑩潤的九連環,末端垂著石榴石,襯得她愈發膚白勝雪,靡顏膩理。 謝槐玉轉身欲走,他虎口一涼,冰肌玉骨的觸感,他回頭一看,九連環被她丟在一邊,改為揪著他的大拇指。 他按捺下心底的雜緒,順著小公主的力道,他彎下腰來,江窈老老實實抱著他的掌心,半邊臉頰貼上來。 她倒是個慣會享受的,把他當枕頭用。謝槐玉卻有些尷尬,站不直蹲不下,好在他是練過武的身板,就這樣將就著她也不是不行。 江窈原本臉上蓋著的絹帕隨之滑落,露出眉眼的輪廓,濃密的眼睫劃過謝槐玉的手掌心,羽毛一樣癢癢的,若是換成旁的男子,只怕骨頭都要酥了大半。 謝槐玉以前從來不屑和那些泛泛之輩混為一談,讀一輩子圣賢書最后只參悟出一條真理,鮮衣怒馬時的鴻鵠之志都拋到腦后,甘愿在俗世里浮浮沉沉,活得像一顆老天爺布下的棋子,娶妻生子便是這一生最宏偉的志向。 女人對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種累贅和拖累,只會一昧羈絆著人的腳步。 但是他居然因為小公主一個不經意的動作,可恥的心猿意馬,浮想聯翩。 尤其是小公主嚶嚀了一聲,那聲音從他掌心一路躥到耳邊,謝槐玉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太好了。 他想起今兒早上在半道上撿的那只小花貓,也是像她這樣叫喚的。 可憐兮兮,像傾盆大雨一般,豆大的雨滴接二連三敲在他的心坎上,并且前赴后繼。 國子監以前是不許光明正大贍養寵物的,尤其是貓兒狗兒這些會脫毛的。 他終歸還是執拗的帶了過來。 江窈醒來時,下意識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第一眼映入眼簾的是古色古香的梁頂,繪著栩栩如生的仙鶴。 她的意識回籠,因為她記得自己是似乎是靠著假山打盹的,她一下子鯉魚打挺般坐起來。 肩上的絨毯滑落到膝蓋,她穿著羅襪睡在架子床上。 屋內陳列著各種形狀精巧的書架,謝槐玉背對著她坐在桌前,此時聽到她的動靜回頭看他。 四目相對,一室的氣氛詭譎又迷離。 謝槐玉屈著干凈修長的指節,敲在桌案上,他的眸光清澈,江窈有過一瞬間的沉溺。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悅耳,說出來的內容卻不太好聽:“小殿下,過來抄書了?!?/br> 江窈:“……”她一定還沒睡醒。 謝槐玉耐心十足,手上的動作時不時頓一下,他在等著她起身過來。 畢竟他已經委身把她抱到這里,小公主總不會這般嬌氣,這兩步路都不肯走。 然后江窈做了一個他萬萬沒想到的舉措。 她在架子床上踩著羅襪蹦跶下來,踮起腳跟,在一旁的千葉吊籃里摘了條枝葉握在手里。 江窈義無反顧的插在了謝槐玉的束冠發髻里,就差再給他澆上水,生根發芽。 “像你這樣的人,實在想不出什么法子能夠讓你一蹶不振?!?/br> 她的螺髻有些松垮,額鬢邊落下兩縷青絲垂到白皙的鎖骨上,濕漉漉的眸光看著他,“天靈靈地靈靈,總有一天,你頭上會長出一片大草原,就讓綠帽子無情的壓垮你吧。” 謝槐玉從始至終一動不動,任由她在自己頭頂作福作威。 江窈笑得狡黠,月牙般的眼睛,她總算夢到這一天了。 “可以揉的么?”她的指腹在他臉頰上掐了一把,揉起來的觸感果然比看上去更舒服。 謝槐玉的臉上已經隱隱約約出現一抹崩壞的神色。 江窈仍舊未曾察覺,她掐完后還蹭了兩把,感嘆道,“夢里的你比現實中順眼多了……” 她并非貪心的人,最后笑瞇瞇的撥了撥他發髻里的枝葉,便和他告別:“回見?!?/br> 裙裾輕飄,羅襪邊緣露出清瘦纖細的腳踝,謝槐玉就這么看著她手腳并用爬上了桌案,期間還踩了一腳他的膝蓋。 她整個人很輕盈,碰到他時,謝槐玉鬼使神差在她身上看到了步步生香這個詞匯。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 江窈推開窗扉,大有一副乘風歸去的架勢。 她的裙裾掀起桌案上的小葉紫檀木筆架,“嘩啦”一聲,悉數滾落在地上。 謝槐玉終于忍不住扶額,要知道,這些可都是他從相府帶過來的獨家珍藏。 他伸手一撈,掌心圈過她天鵝絨一樣綿軟的小腹,江窈猝不及防被他一拉,腰背摔在他面前的桌案上,他的另一只手護在她后腦勺的位置。 “有意思么?小殿下?!彼难劬退さ媒鼧O了。 枝葉從他發髻里落到她鎖骨上。 江窈看到他挺拔秀逸的山根,眼窩深邃,眸光微動,像三月陽春里的湖光山色。 他眉心微攢,江窈有股沖動替他撫平漣漪,她仰著臉看他,一時間連他說什么都沒聽得太清楚。 她覺得,住在他眼里,的的確確是一件再愜意不過的事,什么風吹草動都變得不再重要。 謝槐玉扶著小公主坐在案上,她怔怔的看著他給自己重新穿戴鞋襪。 江窈被謝槐玉提溜到地上時,才勉強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