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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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獨沈南逸,魏北不敢說,這是我的,我要。 不敢說。不敢想。 凌晨,主臥大床凌亂不堪。對披戲服搭在床沿,點翠絨花鳳挑銀泡子,一具灑在地上,于黑暗中泛著瑩瑩微光。 魏北想起兩年前,某次沈南逸應酬回家,亦是這般放縱情事。他們客廳激戰上樓,沈南逸摟著魏北,要他唱戲。魏北唱得心不在焉,沈南逸就深深地嵌進去,不動了。 他捏著對方下巴,看那雙眼里裝著把燭火。又傲又怒又不愿。特別有意思,灼灼燒人。一張臉清清冷冷,卻眉目鮮亮,很抓心。 沈南逸叫他繼續唱,魏北偏不。那時兩人性子來了,是可以縱容對方的。魏北不愿唱,沈南逸便在他耳邊念情詩。他有意壓在嗓子,或許是天性使然,反正那低音濃得有似烈酒。 燒著魏北的耳朵,燒著他不經情事的心。 既野且傲的男孩兒漂亮得一塌糊涂,那時他躺在主臥大床上,赤條條地壓著黑床單、黑枕頭、黑被套,像融入一副現實主義油畫里。雪白的軀體,寬闊的黑布,唯有唇是紅的,微露的舌尖是紅的。 沈南逸披著浴袍,袒露出精壯的肌rou。他右手夾煙,左手拿書,沉而緩地念著張資平的經典選段。 他念《糜爛》時,襯得赤裸相對的兩人要多糜爛有多糜爛。那些細膩描繪女人的詞句,一字一字地套在魏北身上,不足為過。又念《愛之渦流》,rou欲爆棚的俗套愛情故事,竟讓羅曼蒂克女青年拖著革命的尾巴。 煙霧籠在沈南逸四周,他抽完一支,魏北便起身為他點下一支。第一口煙霧呼出,似濃云般停在兩人之間,幾秒之后開始緩緩散去,像極了電影慢鏡頭。 魏北不得不承認,成年后的大部分學識修養,是從沈南逸這里汲取得到。那時沈南逸坐在床上,靠著皮質床頭。而魏北仰躺,躺在他的膝蓋上。 他們談論上個世紀文藝電影的巔峰時期,三四十年代有著真正的春天,百花盛放著、絢爛著。他們也談論文學,但魏北知識面太窄,他所能提及作者不多,于是沈南逸耐心給他講。講當年文學的黃金時代,如何走向沒落,卻好似沒再迎來新生。 純文學的東西走不進大眾,甚至沒幾個人講得出什么是真正的人文精神。有人為了糊口改行做編劇,有人為了名利走商界。世人以為的巔峰,原來是文藝喪鐘提前敲響。 “那你要什么。”當年魏北聽得入迷,仰頭看著沈南逸抽煙。 男人那兩片薄唇的輪廓格外性感,含著煙,似含著情人的指尖。他要什么,這問題顯得單薄又好笑。他“想要什么”的年紀已過去,那些與他一起張口呼喊“我們想要什么”的人,也已緘默不言,沉默走開。 魏北始終記得,那天沈南逸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男人眼角的細紋很好看,似拖曳著刀鋒走過歲月而留下的痕跡。 沈南逸不說話,拍了拍魏北屁股,叫他去拿書架上的《自由選擇》。魏北也記得那本書是在第三排,左起第六本。由弗里德曼夫婦撰寫,張琦譯。魏北拿回來,又上床。沈南逸就挑了選段,讓他讀。 一開始不是很懂——沈南逸的藏書,魏北只能讀懂部分——后來讀著讀著,他好像慢慢就懂了。 于是魏北不再詢問沈南逸,你要什么。 這簡直太可笑了。 這幾年,從十九歲至今,差不離四五年。魏北總會做些夢,橙色的夢里顛沛流離,藍色的夢里深淵似海,灰色的夢里滿是藥片與病歷單,而黃色的夢里,是沈南逸。 刺激的,rou欲的,荷爾蒙勃發的夢里。全是沈南逸。 時至今日,魏北仍舊沒能察覺沈南逸帶給他的潛移默化。 好比今晚,沈南逸由著他又唱又瘋地鬧到半夜,同是赤條條相擁而眠,他依然不曉得那份依賴感,能夠睡得安穩的踏實感,叫做習慣。 魏北從未體驗過,因此不曉得。他像走于夜路抬頭仰望月亮的旅人。以為自己拿東西去交換,對方就合該給他,交易而已。 魏北始終忽視著滿地溫柔似水的月光。 醒來時,沈南逸不在身邊。被窩留有余溫,魏北套上昨夜穿在里邊的中衣,回自己的房間洗澡收拾。 他站在鏡子前發愣,露一張干凈而年輕的臉。昨夜的胭脂油粉由沈南逸仔細擦去,在他熟睡時。帶妝睡覺傷皮膚,虧得那老東西還記得自己曾提過一句。 魏北擰開水龍頭,匆匆洗把冷水臉。精神許多,他抬手從壁柜里拿出盒藥片,倒幾顆,扔進嘴里嚼著吃。往常這樣吃藥,多是覺得不苦。不曉得為何,今天倒覺得苦了。 他撐著洗漱臺邊緣,盯著鏡子里的自己,半晌,俯下身去。水龍頭嘩嘩流,魏北將嘴唇湊過去,接了幾口水混著藥片吞進肚。水花拍在舌頭上,有些發麻。 居然會感覺苦。許是昨夜做了兩年前的夢。許是甜到了。 初夏未熱。空氣里滿是膨脹的日光。樓下玉蘭樹早就謝了花,大片大片的葉子長勢生猛。 郊區靜謐。無車輛經過時,呼吸如雷轟鳴。客廳的留聲機在放mozart piano sonata no.11 in a,k.331第一樂章。行板的主題與變奏格外優雅爛漫,細聽下來卻帶著似有若無的憂傷。 恰似春天的尾巴甩在夏季瘋狂追逐的臉上,配極了這個早晨。 魏北下樓時,沈南逸西裝革履地站在窗前,看著是要出門。 “今早要吃什么,我去準備。”魏北說這話時,竟有點陌生感。他與沈南逸已有段時間未曾好好說話,更別提坐下來認真吃頓早餐。 “不用準備了,跟我去見個人。”沈南逸瞥他一眼,轉身向外走,“去開車。” 沈南逸帶他見的人,是現代著名大作家周柯,正古稀之年。洪賦之余王克奇,就像周柯之于沈南逸,是老師是引路人。 不過年輕時的沈南逸很不服管,也不順從,時常因某個觀點與周柯吵得掀桌子摔門。 當然掀桌子的是周柯,摔門的也是周柯。而沈南逸二十歲出頭時,狂傲得以鼻孔待人,粗脖子紅臉有辱斯文。 周柯拿這個徒弟沒辦法,愛得不行,也恨得不行。沈南逸出事那回,周柯氣得吹胡子瞪眼,硬是搞懂始終學不會的互聯網,親自發文實名制辱罵當局。家人勸他佛一點,年輕人自有年輕人的去路。周柯捶胸頓足。老了,他說,我們老了。想當初我們年輕那會兒—— 他們年輕那會兒,不叫狂傲,叫激進。筆桿子一揮舞,萬字文章手到擒來。主要反映現實,像一根又長又尖的針,次次準確地扎在社會病脈上。 周柯是個大文豪,寫出來的文章不知叫人怎么夸。反正牛逼,就是牛逼。不少導演跟他說:“柯爺,我要拍您的這本書,我感覺自己得到了升華。” “年輕人要冷靜,”周柯說,“你們懂個屁的升華。” 開車到達市區一環,周老的宅子鬧中取靜,住在華源別墅群。魏北倒進車庫,識時務地問:“南哥,我應該怎么稱呼周老。” 沈南逸本在閉目養神,這會兒他盯著魏北,道:“隨你。” 然后他下了車,讓魏北跟上。 “隨你”兩字,看似包容性大,實則很考技巧。這世上沒那么多隨便之事,“隨便”比“有選擇”更考人眼力見。 于是魏北見到周柯時,立刻露出標準的、富有少年感的笑容,一排白牙特漂亮。 “周老師您好,我叫魏北。” 周柯正要指著沈南逸罵爹,被這清冽的聲音截了胡。他順著看去,年輕人站在沈南逸身后,看似乖順,那眼里隱隱有著股勁兒。很熟悉,所以周柯看出來了。是傲。 洶涌而至的經典國罵未能發表,周柯當著小輩,不好落了沈南逸的面子。老人假裝咳嗽兩聲,舞著拐杖讓兩人進屋。 屋內寬敞,或者說空曠得很。無處不擺著書本、稿紙,比起沈南逸那冷冰冰的大宅子,周柯這兒更像一位作者的家。魏北無事可做,只好乖乖待在旁邊,隨手撿本書,自動變成背景板。 沈南逸親生給周柯倒茶,老人坐在搖椅上,眉目舒展了。 “你還記得來看我這老頭子,實屬不易。” “學生永遠記得老師,這是應該的。”沈南逸給周柯遞根煙,“選用您最喜歡的普洱茶裹的煙卷,沒有尼古丁。” 周柯接過,就著點燃。他皺巴巴的臉上皺紋橫生,似枯槁的樹葉只剩脈絡。人很瘦削,但精神。瞧著慈祥,張口便不是什么好話。 “放您娘的屁,沒事相求,您會登我這破門。” 得,用的還是敬語。 魏北支著半邊耳朵聽,隔得較遠,基本聽不見他們在談論什么。唯有周老提聲罵人時,字字清晰。 沈南逸叼著煙,索性講明來意,“我要出任一本雜志的主編,第一刊的著述寄語,希望找您編寫。” 周柯:“我說什么來著,你小子就安分不下來。” “是中秦集團出版社的李象旭創辦,人文藝術類。” “噢?這么說還不是你主導。那要我寫寄語也可以,但你曉得,有些話老子想說,現在也是不能說了。” “就算您想說,真說了我也得給您刪了。” 沈南逸目光平靜,抬首望著客廳里的那副字畫。 “錚錚鐵骨,發聲為民”八個大字,筆伐鏗鏘,遒勁生風。那字畫上落了層rou眼可見的灰,框邊有一個五指印,像誰最近觸碰過。 周柯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兩人各自有各自的沉默。半晌,周老忽地笑了,笑得有些滄桑。 “昨天想取下來,覺得這幅字掛我這兒不合適了。但剛取了一半,又覺得還是掛著吧。隨便是個什么象征,挽歌也好,紀念也好。” “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 沈南逸說:“大環境是這樣,您只是做了選擇。如今所有人都在做選擇,沒什么合不合適。” 那個百花齊放的黃金年代畢竟已成往事。大多人處在那個時間段里,只道是尋常。而現在要去追溯那些吉光片羽,走得倒是磕磕絆絆,找不到了。 周柯嘆口氣,七十的老人笑得無奈。他說是不一樣了,連你沈南逸都學會對別人的文章使用“刪減”這個詞,這幾年真不一樣了。 沈南逸依然說,這只是建議。不是強求。 周柯搖頭,是限制在強求。 師生見面,難免提到過去。周老罵著沈南逸當年不識好人心,有幾部壓箱底的作品始終不發表,否則早就橫掃各大獎項。沈南逸不接話,任由周柯盡情發揮。 辱爹罵娘地好一陣,周柯手上的煙快燃到盡頭。他忽然嘆口氣,對沈南逸說:“這一年太令人傷心了。是不是。” 這一年,好作品面臨審核。引進影視劇全面下架。片源遭到慘痛刪減。熱門網站全面停頓重整肅清。沒有味道的商業片橫掃市場。流量與話題碾壓演技和戲骨。 據說有人在大聲呼喊,奔走相告,苦苦維持著那面本不該塌下的人文墻。結果被警告,被處分。這一年。終于坍塌。 周柯將煙蒂戳滅,從椅子上站起來。他慢慢踱步到沈南逸面前,木制拐杖光亮,手掌輕飄飄地落在沈南逸肩頭。周老想繼續說什么,最終搖頭。他看向魏北,瞧著年輕人好一會兒。 “這是你第二個帶來的孩子,距離第一個你帶來的男生,十幾年了吧。” 沈南逸目光深深,良久才滾動喉結,“嗯。” 周柯接著打量,年輕人坐在那里,脊梁挺直,看書時格外專注。 周老說:“他們不一樣。這個性子傲得很。” 沈南逸默了半晌,火星燒得煙頭發響。他仰面去看“錚錚鐵骨,發聲為民”幾個字。 他淡淡道:“他們不可能一樣。” “魏北是獨一無二。” “小子,你來。”周柯忽然提高嗓門,叫魏北過去。 魏北摸不清狀況,還是放下手中書本,快步走到周柯面前。老人身量不高,為顯禮貌,魏北曲著膝蓋,認真傾聽接下來的話語。 誰知周柯問:“如果現在有兩條路擺在你面前,一條是明面上的通天途,但想走上去就必定得沉默。一條是不知深淺的急湍奔流,可你知道這才是你期望的路途,這才是符合你價值觀的道路。” “你會怎么選。小孩兒。” “那就游過急湍奔流,”魏北講,“摸著石頭過河也好,碰撞暗礁也好。” “大不了死在奔流里,也好過沉默。” 這是求了個徹徹底底的死得其所。 沈南逸不講話,只沉沉地、深深地看著魏北。心頭燒著一把不可撲滅的灼灼烈火。 周柯看魏北一眼,再看沈南逸一眼。 他說:像。實在是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