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節
阿俏轉身去盥洗室梳洗,只見盥洗室里必備的女士物品一應俱全,她倒是不必為“特殊時期”感到煩惱。阿俏免不了感嘆,這滬上首屈一指的大飯店就是周到。可她沒想到,在她昏昏沉沉睡著的這段時間里,是沈謙,將一切都安排好的。 她在房間里轉了轉,推開通向套房大廳的門,只見沈謙正坐在外面的沙發上看報紙,見她開門出來,抬起頭看了一眼,問:“覺得好些了?” 阿俏點頭:“好了!” 沈謙便伸出左手,拍拍他身邊的沙發,板著臉說了一句:“來!” 阿俏知道他會數落自己什么,可又沒辦法,只能磨磨蹭蹭地來到他身邊坐下。 沈謙將手里的報紙一折,說:“知道哪兒錯了么?” 這回是阿俏認慫了,低下頭,小聲小聲地說:“不該逞強,不該用冰水的。” 沈謙望著她,既好氣又想笑,突然將她一把攬到懷中,嘆著氣說:“怎么這么不愛惜自己,你若有個不妥當,叫我怎么辦?” 阿俏乖乖地躺在他懷里,一動不敢動,心里卻甜絲絲的。 她滿心想要保證,以后再也不敢造次了,可是偏偏又覺這般被他擁著,既溫暖又享受——早先她難受的時候,似乎也是這種感覺,正因為這樣的溫暖,她這才慢慢好起來的。 只是她卻不知道,沈謙這會兒正在咬牙——這不,她讓他好生體會了一把茶飯不思,擔心憂急的滋味。若她不妥,他這輩子豈不是再也沒法兒好好吃飯了? “走吧,挺晚的了,一起去吃點兒東西,我送你回家。”沈謙摟摟她。 兩人雖然有婚姻之約,但畢竟沒有成婚。阿俏若是在外留宿,總是不大妥當。 阿俏這時候突然想起“比試”的事兒來,驚呼一聲,“呀,錦江飯店那邊,究竟怎么樣了?” 沈謙笑笑,說:“放心吧!” “你如今,成了洋人眼中一個勁敵了。他們說是要休戰幾天,商量怎么給你出難題去了。” 阿俏“啊”了一聲。 “恭喜你,阮小姐,今兒的比試,你贏了!” 阿俏一想起贏了那不可一世的青山,登時喜生雙靨,忍不住得意。沈謙卻捏捏她的面頰說:“洋人指名了下次還要你應戰,下回你再去,我鐵定得陪著。” 這中西雙方之間烹飪的“擂臺”,至今已經比過三場,若不是阿俏今天硬氣,扳了一局回來,中華這一方早已是輸了。洋人們算計著對手若是能再贏上兩場,就要反敗為勝,干脆點了阿俏繼續應戰,黃朋義他們也樂得答應。 接下來雙方決定休戰幾天,對方在琢磨著該如何給阿俏出難題呢! 沈謙絮絮說了些生意場上的事兒,陪著阿俏來到和平飯店內設的餐廳,打算隨便點兩道小菜,兩人一起用個便飯,便送阿俏回家。 豈料兩人在餐廳里剛好迎面遇上了姜曼容。 姜曼容依舊是那副樣子,一身黑絨的旗袍,裁剪合身,曲線玲瓏,領口以下有一塊鵝卵大小的鏤空,露出那白如凝脂的雪膚。 沈謙與阿俏進餐廳的時候,剛好見到姜曼容被一名年輕男子半扶半抱地從餐廳里陪著出來。只聽姜曼容嬌聲喚道:“不要,不要,我還能喝么……” 那年輕男人穿著時髦,身上帶著一股濃重的古龍水味道。他管姜曼容叫“jiejie”,只說:“jiejie,我先送你回去。” 這兩人經過沈謙和阿俏的時候,姜曼容似乎本能地生出些敵意,眼光從阿俏臉上掃過,大約是認出了阿俏,扭過身體,指著阿俏,冷然道:“你、你……” 只不過她酒意已沉,這時候即便認出阿俏,也說不出什么整話來。 陪伴著姜曼容的男人見狀,便攔腰將姜曼容抱著,趕緊往外走,“jiejie,還是先送你回去!” 阿俏愕然,沈謙卻知道這女人現今在上海的情形,忍不住嘆口氣,說:“她很招搖,所以上海人現在都知道她是個有錢的寡婦,又是個不甘寂寞的。這樣的……都是常事兒,只不過隔三差五她身邊的人都會換一茬兒,可見并不是個吃素的。” 阿俏沉默著想,是啊,姜曼容如今,該是已經將她想得到的一切都得到了吧。她靠踩著男人往上走,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她身邊那個年輕男人,恐怕還嫌太嫩,落在姜曼容手心里,只能走個過場,當個幾天的玩|物。 只是阿俏想起姜曼容那時的眼神,還是覺得不大對。 那樣的姜曼容,無論有多風流、多受歡迎,她眼底卻始終抹不去一層落寞。而她看著阿俏的目光,應該到底還是羨慕的吧…… 一周之后,沈謙給阮公館遞了信,約她中午十一點在跑馬地見面。阿俏想想早間反正無事,便去了周牧云養傷的醫院。 這幾天,阮清瑤一直在周牧云身邊陪護。周逸云曾代為向周家人解釋過,周家人便沒多說什么,默許了她這種行動。只是這陪護畢竟辛苦,幾天下來,阮清瑤就已經瘦了一圈。 阿俏到的時候,阮清瑤正坐在病房里陪周牧云說話。 “那些洋人那,就問我,這個菜是什么做的,到底能不能吃,該怎么吃?” 周牧云便聽住了,伸手去拉阮清瑤的手,柔聲問:“你怎么答的?” 阮清瑤傲然一擺頭,說:“我當然就告訴他們,說這東西叫‘魚膾’,在中華根本不是什么新鮮吃法,古來有之。據我所知,唐代就有很多詩文中記載了‘魚膾’這種菜式,可不是什么東洋吃法哦……” 阿俏見阮清瑤身邊還擺著一疊報紙,報紙上還有自己當日在錦江飯店以一道“魚膾”挫敗東洋廚子青山的新聞。 阮清瑤伶牙俐齒,見了這報上的報道,基本就能猜到現場的情形。而她口口聲聲引用的,竟然是阿俏自己當初在惠山時說過的話。 “阿俏,你這么忙,竟然還抽空來陪我……” 周牧云拉著阮清瑤的手,似乎非常感激。而阮清瑤卻僵了臉,不知該哭好還是笑好。 阿俏則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口,沖二姐使個眼色。 阮清瑤會意,趕緊找了個借口出來,兩人一直走到離周牧云的病房遠遠的,阿俏才開口,問:“老周情形如何?” 阮清瑤搖搖頭,說:“不大好。好幾個知名的大夫一起給他會診過,眼下的結論都不大樂觀。我聽好些對他說要等,要等情況穩定下來。可是老周那個人……心里該是有數的吧!有好幾次我聽見他夜里偷偷地哭過。” 阿俏心想也是,周牧云不是個傻子,肯定能聽出旁人的弦外之音,知道不樂觀。只是他那樣心高氣傲的性子,一旦曉得自己恐怕再也不能見到光明……這樣的事,叫他如何能承受? “姐,那你呢?你可還好?”阿俏望望阮清瑤,注意到她手上纏著繃帶。 “沒……沒事,我很好的!就是,就是前幾天使煤爐的時候不小心,燙了一下,沒什么的,你也知道,這里是醫院……” 小傷小痛,在阮清瑤這里,早已不算什么。 “趁我還在上海的時候,還是多送一點吃食來給你們。”阿俏將早先給阮清瑤他們買的水果和糕點先塞到二姐手里。阮清瑤卻使勁兒沖阿俏搖頭:“別——” “別,阿俏,別……我想,我已經摸著點兒門道了。煤爐我已經會生了,粥我也不會熬糊了……”阮清瑤期期艾艾地說,“雖說做得沒你好,可是,可是往后,日子還長不是么?” 阮清瑤望著阿俏,小聲地說:“總是得靠我自己學……” 阿俏想了想,當即點點頭,對阮清瑤說:“二姐,總之你需要什么,就對我說。或是對告訴士安也是一樣的。” 她望著眼前的女子,心里也生出感觸。環境與境遇真的改變人,阮清瑤當初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那般的傲性兒,又口口聲聲地說不嫁,不會愛上任何人的;如今吃了千般萬般的苦頭,來照顧周牧云,更是頂了另一個人的身份…… 這其中縱有千般苦楚,萬般無奈,阮清瑤看起來早已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阿俏抿著嘴,她有點兒尷尬,更不知該如何勸起,靜默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趕到跑馬地,快要遲到了。 阮清瑤一揮手,說:“快去,快去吧!恭喜你啊!” 阿俏一怔:“你說啥?” 阮清瑤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只得掩飾:“我說錯了,你代我向士安問個好啊!” 阿俏來到跑馬地,果然見沈謙一身西裝革履,在這里已經等了她一會兒,見到阿俏,微笑著伸出手,說:“來!” 阿俏急急忙忙地向他跑過去,問:“去哪里?” 沈謙笑著搖頭,不肯說:“只是帶你去見幾個人。你見到準保高興。” 他帶著阿俏,徑直往跑馬地旁邊一棟高樓那里快步過去,“快,免得讓大家伙兒都等急了!” 阿俏不明所以,只得小跑跟上,還未來到那棟高樓跟前,她就一眼瞥見了一個胖墩墩的身影。 “小范師傅?” 阿俏當真是又驚又喜。 旁人一起拍小范,“都是你,先漏了餡兒。” “就是說嘛,不該讓小范站在這么明顯的地方,這不擺明了教阿俏認出來嗎?” 這下子阿俏驚喜更盛:“鄧教授、鄧太太!” 沈謙拉拉她的手,“噓”了一聲,說:“小聲哦,兩位是秘密來上海的,今天晚上就要回去。” 阿俏卻還不明所以,為什么這些惠山的舊人,竟然一下子都聚到上海來了? 她瞅瞅小范師傅身邊,心想:難道是為了范惠紅? 范惠紅身邊卻站著寧淑,寧淑懷里正抱著個孩子,寧淑一臉慈愛,似乎比起阿俏和浩宇兩個,這個三歲小兒,才是她眼前的新歡。 認出母親之后,阿俏見到更多親人和熟人。阮浩宇從育才學校專程逃了學出來的,因此也被勒令儀式一結束就得趕緊回去。沈謹、計宜民、上官夫婦兩個……一起都來了。除此之外,沈謹還帶了一封沈厚的親筆信過來。 阿俏見到這些人又驚又喜,低聲問沈謙:“今天怎么這樣齊全?” 沈謙微笑:“他們都是過來,做見證的。” 阿俏一下子明白了,登時微紅了面頰,任由沈謙帶著她,往那座高樓里的登記處過去。 “阿俏,你二姐說,她今天恐怕抽不了身,暫時沒法兒過來看你了。”寧淑抱著阿賢,快步走過來,對阿俏說。 她有點兒嫌棄地瞅了瞅阿俏身上的衣裳,后知后覺地說:“唉,今兒趕得急……早知道該給你備下一件新衣的。” 沈謙聽見了卻笑:“岳母,這有什么,我和阿俏遲早要辦一次盛大的婚禮,到時候自然是您的成衣店該出力的時候。” 寧淑聽了這才釋然,連連點頭,說:“這個主意好,什么日子,定了么?” 沈謙笑著搖頭,說:“還沒定,總要挑大家都方便的時候。” 寧淑白他一眼,小聲說:“那你怎么這么著急先來登記?” 沈謙笑笑,非常誠懇地說:“這不是……等不及了么?” 他反正是等不及了,真是等不及了。 在登記處登記結婚,手續非常簡便。登記之后,沈謙和阿俏兩個,就算是合法夫妻了。 阿俏望著交到手上的登記證書,只見上面寫著的,“赤繩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圓,欣燕爾之,將泳海枯石爛,指鴛侶而先盟1……”不由得輕輕感嘆,“好美的詞!” 沈謙點點頭,輕聲告訴她:“明天這消息就會見報,不過你放心,我答允你的,一定會做到。” 今日他們登記結婚,明日見報時,結婚公告底下會再加一行小字,女方依舊保留娘家姓氏。而阮家,應該再沒理由怎樣為難阿俏才是。 一時儀式結束,眾人齊聚慶賀,只是其中有幾位不能在上海久留的,只匆匆用過午飯便由沈謙安排人妥當離開了。其余阿俏和沈謙的“損友”們,則留到晚間,甚至有人提出要鬧阿俏和沈謙的洞房的,被沈謹一一擋駕擋住,阿俏和沈謙才得以順利脫身。 “從今日起,終于可以和你在一起了。”沈謙帶著阿俏,快步走進和平飯店的正堂。 阿俏面有紅暈,忍不住嗔道:“你怎么會這樣急的?” 她覺得這人今日整個人都是一直是這么一副風風火火的樣子,急不可耐。 “急,我怎么能不急?”沈謙伸手,去解開領口之間系著的領帶。 旋即兩人來到套間,沈謙立即將阿俏帶進臥室,隨即鎖上房門,脫去外套,然后將阿俏擁在自己懷里。 “這婚結得好辛苦——” 沈謙嘆了口氣。 一整天,他只想單獨和阿俏在一起,偏偏不遂人愿,直到這時,他竟然才有機會一親芳澤。 ——可這已經是最簡便最快捷的“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