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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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俏這么說完,任伯和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說得好,說得好,不如沉醉,不如沉醉!哈哈哈……來,大家一起來,請請請,一起飲了這杯酒,便祝各位千歲無憂!” 任伯和話音未落,容玥手中的琵琶再次響起激越昂揚的曲聲,仿佛在殷勤勸酒。 席上眾人見狀,大多無奈地舉起手中的酒杯,紛紛向任伯和致意,或真飲,或假裝,卻無人敢拂任帥的意,無人敢駁他的面子。 任伯和一杯飲下肚,直接起身,拍拍雙掌,命人將玉蟻山莊的大門就此鎖閉:“今夜,只有我任某人與各位嘉賓在此,大家圖個不醉不歸,不醉不歸……” 人們都聽在耳中:“不醉無歸,不醉無歸……” 是呀,今夜一過,究竟是不是“無歸”,便見結(jié)果了。 連此前假飲的人,見到緩緩關(guān)上的玉蟻山莊大門,都免不了心生凄涼,再也忍不住,舉起手中的酒杯,將里面的液體緩緩飲下:管它是瓊漿玉液,還是穿腸|毒|藥,于此時此刻,可能也沒差。 阿俏也偏過頭,望著正在緩緩關(guān)閉的宴會廳正門,心中不免生出一種悵惘。 她心里沒數(shù),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他一面。 阿俏穩(wěn)穩(wěn)心神,手中攥緊了她面前的一只小酒盅,在宴會廳正門關(guān)上之前,她扭過頭來,坦然而自信地望著任伯和:不管怎樣,這輩子她過得很努力,如果運氣能再好一點,像是這種時候,她和他能在一起就好了。 只可惜……這玉蟻山莊的門,卻終于要關(guān)上,她和他,可能很快就會生死殊途,陰陽相隔了。 宴會廳正門還未完全關(guān)閉的時候,外面響起個清朗溫潤的聲音:“請等一下!” 聽見這個聲音,沈謹(jǐn)身體一震,幾乎要從座椅上彈起來。與此同時,阿俏的臉色刷地轉(zhuǎn)白,脖頸僵硬,始終盯著任伯和那個方向,根本不敢轉(zhuǎn)頭望向大廳門口。 宴會廳門外顯然是趕來了個外人,正在與值守在門口的守衛(wèi)交涉。 任伯和卻并不喜歡這種打擾,只管抬起頭問:“是什么人?” 此前一直立在任伯和身后的林副官三步并作兩步,奔至宴會廳門口,問了兩句便趕回來稟告:“大帥,是一位古董商人,說是前來給大帥獻酒器的。” “酒器?”任伯和抬手提起面前的白瓷小酒盅,干笑一聲,“給我獻酒器?” 白瓷杯用著挺好,還用得著什么酒器? 林副官立即湊上前,附耳對任伯和說了一句什么,原本任伯和那副尷尬微惱的形容立即變了,往旁邊沈謹(jǐn)那里瞟了一眼,笑著道:“也好,傳他進來,讓本帥看看,就行該用什么樣的酒器,能配我任伯和所珍藏的絕世好酒!” 饒是任帥這么說,外面的守衛(wèi)還是過了好一陣,才將來人放進宴會廳,想必是進來之前搜身用了很長時間。 宴會廳那兩扇高大的門戶打開一條只容一人通過的小縫,待來人進入,便在他身后緊緊鎖閉。 見到來人,宴會廳里眾賓免不了輕輕“咦”了一聲。 世上有的是冒著風(fēng)險追名逐利的賭徒,若是趕著上門來,給好酒的任帥奉上絕好的酒器,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只是進來的人,省城政|商兩界的要員大多認識,但卻萬萬沒想到此人竟會現(xiàn)身此地。 只見他身著深灰色的長衫,戴著禮帽,左手則提著一只皮箱。進了宴會廳之后,來人摘去了頭上的禮帽,貼在胸前,微微向廳中諸人躬身。 “我道是誰,這不就是沈二公子么?”任伯和呵呵地笑了起來。 坐在他身旁的沈謹(jǐn)則面如死灰,瞪著眼盯著弟弟,既不起身,也不說話。 這種時候,沈謙親自趕來,難道不就是傳說中的,自投羅網(wǎng)么? “是,任大帥您好!”沈謙臉上掛著溫煦的微笑,一如往常,絲毫沒有身處絕境的樣子。 坐在沈謹(jǐn)身邊的何文山這時候瞥瞥沈謹(jǐn),心內(nèi)有些好笑,忍不住伸手去拍拍沈謹(jǐn)?shù)募绨颍f:“士釗老弟,令弟到此,你難道不該高興么?” 沈謹(jǐn):…… 旁人卻大多知道何文山的意思。 說來說去,沈謹(jǐn)只是督軍沈厚的養(yǎng)子、侄子,此前被沈厚推出來當(dāng)了棋子,送到任伯和手里,實則是被任伯和扣留了當(dāng)做質(zhì)子。 如今正主兒到來,沈謙乃是沈厚的獨生子,分量比沈謹(jǐn)重了不止一點。沈謹(jǐn)此刻立即顯得無足輕重,沒了用處,今夜反倒有可能能全身而退了。 沈謹(jǐn)很明顯也想到了這一點,他正目瞪口呆地望著自己的弟弟,過了一會兒,低下頭去。從阿俏那個角度望過去,見沈謹(jǐn)眼中依稀有淚光閃過。只不知道這位做兄長的,究竟是為弟弟即將面對的命運感到難過,還是感受到了些別的什么情緒。 沈謙緩步進入宴會廳,全然不顧與座之人吃驚或同情的表情,徑直向任伯和走過去,見到阿俏身邊原本是容玥的座位,此刻正空著,便老實不客氣地過來,將手中提著的皮箱,往桌面上一擺,同時轉(zhuǎn)身,向任伯和點頭致意。 “任大帥,久聞您一向品味不俗,珍藏各色好酒,敝人一直心生向往,想見識見識大帥的私人珍藏,同時,也盼著大帥能看一看敝人所藏的各色酒具,須知,美酒還需美器來配。敝人相信,閣下每一樣珍藏的好酒,在這只皮箱里,都能找到相配的酒具。” 他說著,打開了皮箱,將之一轉(zhuǎn),往任伯和那里一推。 眾人都見到,他那只皮箱里果真用夾層分成了一格一格的,五顏六色、各種各樣的酒器,此刻正靜靜地臥在紅色天鵝絨襯著的小格里。 任伯和聞言,伸手輕輕捋著頦下的短須笑了起來:“沈士安,看起來,你今日不大像是以督軍公子的身份,前來見本帥的啊?” 沈謙點頭笑道:“確實不是,士安本就只是一介尋常古董商人,專門經(jīng)營各色文房四寶、古玩字畫、古董瓷器。只不過在這用來配酒的器皿上略略有些心得而已,聽說任帥這里有酒,而我有酒器,所以冒昧前來,還請任帥海涵見諒。” 任伯和聞言頓時笑道:“無妨,無妨,既來之,本帥便看看你的好東西。” 他起身,看向沈謙的皮箱,見里面的酒器果然是各式各樣,琳瑯滿目,當(dāng)即大聲問:“依你的意思,這世上的好酒,還是該選用合適的酒器,方顯絕妙,是也不是?” 沈謙微笑著不語,只點了點頭。 任伯和便施施然坐下,靠在身后椅背上,笑著說:“可是啊,士安老弟,你又如何能知道每種酒,該搭配什么樣的酒具呢?” 沈謙則說得極有把握:“這個很簡單,美酒皆有脾性,因此喝什么酒,便需配什么杯。1只要有人能辨得出這美酒,將酒名告訴我,我便能在這其中尋出最絕妙的搭配。” “若是你配不出,或是配出來的酒器不合適,又該當(dāng)怎樣?”任伯和懶洋洋地問。 “那士安自然甘愿受罰,聽?wèi){任帥處置便是。”沈謙非常謙遜地一躬身。 任伯和聽說,立即笑著扭頭望著坐在沈謙身邊不遠處的阿俏,笑道:“阮小姐,看起來,要讓本帥感受一回美酒配美器的佳韻,還需你們二位精誠合作才行。” 阿俏沒開口,沈謙已經(jīng)在她身邊躬身施禮,恭敬而不失親切地招呼一聲:“阮小姐,你好!”臉上則一如既往掛著溫煦的微笑,似乎阿俏與此間其他賓客,并無多少不同。 阿俏微怔,見到沈謙眼里的笑意,連忙回應(yīng):“沈二公子!” 既然沈謙決意要做戲,她便在一旁配合。 阿俏一瞥眼見到何文山,只見他正托著手中那個白瓷的酒盅仔細端詳,似乎根本沒見到沈阮兩人“表演”一樣。 “這可奇怪了!”阿俏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心想,何文山一定知道她與沈謙關(guān)系,可現(xiàn)在看起來,何文山的頂頭上司,大帥任伯和卻好像是不知道的。 正在這時,何文山也抬起眼,眼光從阿俏與沈謙這邊掃過,三個人的眼光幾乎同時一撞。 阿俏隨即低下頭去。 她心里有些明白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任伯和宴請,并不是當(dāng)真為了請這些人在玉蟻山莊一醉方休,而是為了扣住本省的這些重要人物;而何文山邀她來,卻在任伯和那里暫時隱瞞她與沈謙的關(guān)系,自然也不是當(dāng)真邀她來為任帥鑒酒,何文山此舉,只是為了沈謙,為了引沈謙到此。 這時任伯和已經(jīng)在開口向諸人解說,他這些“無名”珍藏的來歷。 任伯和的這些酒,其實也是巧取豪奪得來的他的私藏,很大一部分都來自與鄰省的上一任大帥,任伯和掌權(quán)之后,從前任的地窖中搜出了大量窖藏的好酒,只是有不少已經(jīng)失去酒標(biāo),不知品種與年份。偏生任伯和親自飲過之后,愛不釋手。他本是一介軍漢,并不太懂酒,可是又不愿這樣盲飲而不知來歷。今日終于才得了機會,有人辨酒,更有人自告奮勇前來,能配上合適的酒器。 任伯和說完,一揮手,“阮小姐,今天麻煩你了” 立即有任系手下將那只長長的推車推了過來,取了頭里一只酒壇子,從里面斟出少許,倒在一只白瓷小盞里,雙手捧給阿俏。 阿俏也雙手接過,只低頭望了一眼酒盞里的酒色,就已經(jīng)困惑地開口:“任大帥,我來之前,曾經(jīng)事先向何秘書打過招呼,我最為熟悉黃酒紹酒,像這樣的白酒蒸餾酒,我恐怕……” 任伯和聽她這樣說,一張臉立即陰沉下來。 而他身后的林副官也隨即抱起雙臂,似乎隨時準(zhǔn)備像剛才處理曾華池一樣把阿俏也給拖出去“砰”了。 只聽阿俏說: “……我恐怕只能辨出酒的種類,但若要計算判斷的窖藏多少年份,卻是真的可能辨不準(zhǔn)了,兩三年的誤差總有的。” 聽阿俏這么說,任伯和繃得緊緊的面孔,突然放松,歡然笑道:“那倒不必,你只消能說出酒的種類和大致年份就行。”這位大帥一旦聽說阿俏能辨出酒的種類和大致年份,已經(jīng)滿面喜色,可見是真的愛酒。 阿俏卻在心里叫苦,若說辨酒,她有絕對的自信。只是見到這么多白酒,阿俏便覺頭疼。她雖然平生從未醉過,可是真要辨識這么多各種各樣的酒類,更兼不同品種的酒水接連飲用,她平生從未試過。況且飲酒傷身,她實在不知道能不能挺過這一關(guān)。 正在這時,只聽沈謙在一旁開口,柔聲道:“阮小姐……” 聽到這個聲音,阿俏突然很想哭: 他不在的時候,她只盼著能有他在身旁; 如今他就在身后,甚至開口說話的時候能感覺他的呼吸輕輕地噴在耳后,她卻希望他從來不曾趕來這里,不曾在這個大廳里出現(xiàn)。 “只消你能辨出是何種名酒,敝人就一定能配上合適的酒器……一切有我呢!” 他將話說得溫柔款款,宛若一位情場高手,初一見面便開口撩人。這話說得動聽,離得近的好些人都暖|味地笑了起來。 阿俏卻知道,沈謙只是想告訴她一句,一切有他,她只要盡到努力,此后一切,都讓他來。 于是阿俏深吸一口氣,收斂心神,將注意力都放在手中杯盞里的液體上,觀其色、聞其味,最后再將口唇湊到酒杯旁,微微閉上眼,一口抿下杯中的酒漿,品嘗那醇厚的口感,體會那綿長的后勁。 外祖父寧老爺子的話似乎在耳邊響起:“杏花井泉得天獨厚,釀出的美酒如同花香沁人心脾,酒液晶亮、清香幽雅、醇凈柔和、回甜爽口、飲后余香,其實只需記住一個‘清’字便好。” 阿俏當(dāng)即睜眼,小聲說:“酒香如同花香,這該是山西杏花村的汾酒。這一壇,年份該在十五年以上。” 她話音剛落,任伯和已在點頭。他也算是個品遍大江南北名品佳釀的,汾酒又怎么可能辨不出。這頭一盅,不過是與當(dāng)初何文山奉上的惠泉酒一樣,投石問路而已。 這時候沈謙伸手,在自己的皮箱里取了一只用和田美玉雕成的玉杯出來,遞給身后的侍從,同時朗聲誦道:“香露流落櫻桃唇,玉杯盛來琥珀光1。汾酒酒色清而酒色香,若是用玉杯來盛,則更增其色。” “這一枚,正是用和田美玉所雕成的玉杯,正適合任大帥品嘗飲用這山西杏花村的汾酒。” 沈謙話音一落,這宴會廳里議論聲就此響起。 沈謙與阿俏配合表演的這一出,倒是勾起了不少興趣,叫人難免將擔(dān)憂懼怕之情稍稍放下些,眾人的注意力便轉(zhuǎn)到這一出“辨酒”與“配器”的好戲上。大家剛才都見到阿俏飲下那一盅美酒,而沈謙吟誦的“香露流落櫻桃唇”,簡直是再應(yīng)景不過。 坐在離沈謙與阿俏不遠處的徐三爺率先鼓掌湊趣,盛贊道:“玉杯盛來琥珀光,用玉杯為汾酒增色,真是妙極。” 這時候,任帥的侍從已經(jīng)將沈謙遞過去的那只玉杯取去,飛快地清潔一遍,又斟入酒漿稍許,倒在什么容器里,對光看一看,這才放心地重新斟滿汾酒,遞給任伯和。 旁人見了這場景,自然也曉得這位任大帥掌著此間的生殺大權(quán),可是他也一樣怕死,而且怕死得很。 任伯和取了那只玉杯,將沈謙念過的詩句子反復(fù)喃喃念了兩遍,仰頭哈哈大笑,接著執(zhí)玉杯將杯中的汾酒一飲而盡,飲畢高聲笑道:“原來我任伯和任老粗,也有能如此如此風(fēng)雅地飲酒的這個時候。” 沈謙當(dāng)即接口道:“任帥此言差矣,粗,亦是一種豪情,但凡豪情便可以很風(fēng)雅。” 任伯和“哦”了一聲,順手一指,道:“這個!” 他指著另一個酒壇,侍從立即從壇中斟出一盅酒,遞給阿俏。 阿俏見這酒色沒有剛才那“汾酒”一樣清澈,低頭聞上去,登時覺得一股子酒氣沖鼻而來,本能地一皺眉。 任伯和見狀當(dāng)即輕哼了一聲,可是還未等他開口,只見阿俏已經(jīng)一揚脖,將整個一盅酒漿全部倒入喉中。 那酒漿似乎極辣,辣得阿俏眼淚都流出來了。見到她這樣嬌怯怯的小姑娘,飲這樣極其豪烈的烈酒,旁觀者都覺得有些不忍。 阿俏卻伸衣袖將眼角擦了擦,才轉(zhuǎn)臉望向任伯和,嘆了一句:“好烈的酒,真真是好酒!” “這酒入口極烈,由舌尖至喉,先是辣,而后是麻,漸漸開始覺得干,再回味則是甜,而最后才覺得整個口內(nèi)乃至體內(nèi),全是快自如。”阿俏飲完這樣一杯,似乎連語速都快了幾分,點頭道:“這是高粱酒,年份么,該在七八年的樣子。” 旁人聽了阿俏這番話,只覺得這姑娘答得滿是豪情,一時廳內(nèi)有四五個人齊齊地贊了聲好。而任伯和也覺得頗為不可思議,他本人已經(jīng)雙手撐著桌面起身,睜圓了眼望著阿俏,忽然轉(zhuǎn)頭看向何文山,道:“何參謀,你這回,可總算是沒讓我失望!”他再轉(zhuǎn)臉瞅著阿俏的目光,便似看著一只珍寶。 何文山在一旁不動神色,只轉(zhuǎn)臉望向阿俏身邊立著的沈謙,點頭問道:“那,二公子,這高粱酒又是怎么個說法?” 沈謙則笑著從自己的手提箱里取出一只很是高大的青銅酒器,敞口長身,口部和底部是喇叭形狀的。只聽他笑道:“諸位可曾見過這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