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
阿俏卻覺得張老板這人很有眼光,有膽氣。原本誰也沒想到惠山這樣的小地方真能承辦這樣大的博覽會的,可是張老板自打一開始就非常堅持。等到這博覽會當真開了起來,阿俏才真正覺得,這次博覽會,會給惠山本地帶來巨大的經濟效益,也會極大程度上改變本地人的生活。 這次博覽會,名義上冠了個“萬國”,主要的目的卻在于提振民族工業,提升中華手工業和農產品的知名度。所以參展的約有七八成,都是本省、鄰近幾個經濟大省的輕工業品和農產品。此外也有一部分來自海外的“洋貨”,這部分則大多是本地沒有稀缺品,或是希望能拓展當地市場的新品。 這“萬國”的名號,除了因為有“洋貨”的參展之外,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到訪的“洋人”客商較多。上海市府和省府希望能通過這樣的舉動,提高本地商品的競爭力,促進內外交流,同時解決日益擴大的貿易逆差。 整個“萬國博覽會”的展區位于黿頭渚附近,占地十幾畝,共分八個展區,每個展區有一個臨時搭建的木結構明廳,只有一個屋頂,若干枚巨柱,四面通透沒有圍墻,供參展和觀展的人們在內隨意走動。整個展區容納了上千戶像“五福醬園”這樣規模不大的小商戶,也有數百戶早已成氣候的大廠子大生意。每天前來參觀洽談的客商,也有數千人之多。 阿俏她們的“五福醬園”在“農產品”區有一個一方長桌大小的展位,左手邊就是趙立人的酒坊,右手邊則是相熟的惠山農家,展示的是當地家養的土雞和用土雞制成的風雞。 阿俏和阮清瑤事先準備了不少小冊子小卡片,冊子上是列了“醬園”所有的產品名稱、規格和價格,而小卡片很簡單,就是醬園的聯系方式,準備到時有客商過來的時候現場派發。 待到各家進駐,展位一一準備妥當,便是“萬國博覽會”開幕的時候,聽聞本省和幾個鄰省都有高官親臨現場,在上海市府任職的文仲鳴更是趕來,從頭至尾在此坐鎮。 開幕當天上午,文仲鳴和幾名官員將彩帶一剪,展會現場就立即燃放了數千響的爆竹,與此同時,人們只聽到頭頂的轟鳴聲,只見兩駕老式教練機正從頭頂飛過,一駕拉出白煙,一駕拉出青煙,在天空盤旋兩圈,交錯飛行,耍了幾個花樣,便自去降落去了。 阿俏聽見旁人議論:“聽說這附近就有個飛行學校來著?” “是呀!學校教花樣飛行。你們看,有個節慶盛典什么的,找兩駕飛機來助助興,多好?” 阿俏與阮清瑤互視一眼,她們都知道飛行學校的貢獻絕對不止拉煙助興這么簡單,可既然飛行學校選擇了低調行事,她們便也都守口如瓶,決計不往外透露半個字。 待到這些儀程一過,展會現場由文仲鳴舉起銅槌,將一口巨鑼敲響,算是宣告這次的博覽會正式開始。人們立即開始在各個會場內走動起來。 參觀展會,最得天獨厚的便是惠山附近的鄉民。他們最關心的是農產品,又大多認得阿俏。很快,“五福醬園”跟前的展位就聚滿了人。 “喲,這不是靜觀師太那個小徒弟么?” “不錯不錯,這個醬油很不錯。我們來打二兩嘗嘗。” 袁平干活非常利落,二兩醬油打出去,還捎帶上一小碟兒醬菜,“您看看,這醬菜是新制的,您替我們提提意見,這口味還合適不?” 自打開展,“五福醬園”這個展位就一直火得很,甚至連趙立人的酒坊也帶火了。 “這個酒,雖然不如我們惠泉酒,但是嘗嘗也很有味道,很好!” 鄉民們一向傲嬌,給趙立人這樣的評價,已經能算是極給面子了。趙立人雖然有點兒哭笑不得,趕緊拱手感謝鄉親的照應。 第一撥來人以當地好奇的鄉民為主,第二撥,則是本省和鄰省的客商。這些人比鄉民可要挑剔多了。 阿俏在一旁看著,低聲囑咐袁平,要有些眼力勁兒,若是見到外地客商模樣的過來,就盡量將醬菜罐頭和瓶裝的醬油給旁人看,以示他們醬園已經將運輸和儲存問題都解決了。 這一招果然奏效,袁平一連招呼了幾位,都對他們的罐頭非常感興趣,看了又看,連問這東西能保存多久,運輸起來費用幾何,臨了還向阿俏他們討要了醬園的聯系方式。 不過,阿俏總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對:客商們好像……更喜歡罐頭,而不是罐頭里的東西。 “這樣,”阿俏想了想,告訴袁平,“咱們把所有的罐頭,一樣取兩瓶出來,一瓶封著不動,取一瓶打開,挾一點兒醬菜出來,切成小片,上面扎著牙簽,請人品嘗。” 這樣一來,流程就對了。路過她們展位的客商,大多先被展示出來的醬菜小樣兒所吸引,取一根牙簽,稍許嘗一點兒。醬菜切成小丁,嘗起來便不會顯得太咸,眾客商品得有滋有味,然后再瞅瞅后面,醬菜都是盛在一罐一罐的玻璃罐頭里,便于售賣,也方便運輸。 這樣一來,當即有人拍板,向袁平討要了醬園的產品名錄,還有人想要現場下訂單的。 阿俏總算舒了一口氣,心想費了這么大的功夫,總算是見成果了。 她一扭頭,見到趙立人那邊也已經訂出去好幾箱子玻璃瓶裝的酒了。大家相互看看,心里都很是舒坦,覺得此前的努力,沒有白費。 可是待到下午,阿俏就又覺出問題。 她家醬園的出產,醬油其實是大頭。她家出產的醬油醇厚鮮甜,極其提味兒。這次參展,醬園也準備了不少醬油帶來。但是很明顯,醬油的銷量不如醬菜。前來的鄉親和客商們很明顯都將注意力放在醬菜上。 阿俏仔細觀察,覺得這是他們將醬菜切成小丁,任君品嘗的緣故。旁邊趙立人酒坊的小酒也很受歡迎,因為趙立人的展位上也一樣擺出了樣品,歡迎人們品嘗。 可誰沒事兒上來“咕咚”一聲,喝一口醬油哩? 到了傍晚,大家將展位收起的時候,阮清瑤點算了一下今天的成果,告訴阿俏,想要預訂醬菜的客商總共有十七家之多;然而對醬油表示了興趣的,卻只有兩家。 這個比例太懸殊了。 阿俏皺著鼻子看著桌上隔著的醬油瓶:很明顯,這并不是她家醬油質量不好的緣故,說到底還是推介的方式有問題。 阿俏想了想,說:“我有辦法了。” 第二天,阿俏起了個大早,阮清瑤還在禪房里睡大覺的時候,阿俏已經起了床,去摘了一簍桑葉,而且去漁家碼頭看過了。 “阿俏,”阮清瑤迷迷糊糊地起來,見阿俏的正在將清洗過的桑葉一片一片地晾干,便迷迷糊糊地問,“你這是在做什么?” 阿俏皺皺鼻子,沖二姐說:“我想了個折兒,今天應該能多訂一點醬油出去。” 阮清瑤定定神,“就憑這些葉子?” 這時候的桑葉早已長成大片,葉脈堅硬,蠶兒也吃不動了,所以鄉間到處都是,無人問津。 “當然不止這些,姐,您就瞧好了吧!” 少時大家一起往會場那里趕過去,阿俏則背著從范盛光那里借來的一只銀杏木的大砧板,還有一把她用慣了不離身的廚刀。 到了會場,已經有漁民老鄉將阿俏要的新鮮青魚送來了,盛在一口淺缸里。阿俏拎了一條,就走到會場外面,找了活水,將鮮魚剖了,清洗干凈,再拎回來。 她自小在水鄉長大,處理鮮魚簡直和吃飯睡覺一樣簡單。 只見她將魚去骨,隨即將青色半透明的魚rou剖成薄如蟬翼的細片,將這些魚膾整整齊齊地平鋪開,擺放在洗凈抹干的桑葉葉片上,再將這些葉片盛在淺瓷盤中。 阿俏小心翼翼地將魚rou剖完,已經擺滿了兩只瓷盤。瓷盤中,墨綠色的桑葉葉片上,擺放著幾近透明的魚rou。阿俏則用一只小碟,斟了一碟醬油,擺在瓷盤正中,再在魚膾四周,擱上一圈牙簽。 “阿俏,你這是……要賣魚?”阮清瑤扁著嘴問。 “不啊!我這不還是為了咱們家的醬油么?”阿俏笑著說,“姐,要不,你先假想你是位客商,來我們這兒就是隨便看看的。” 阮清瑤當即背著手,大搖大擺地走出去,隨即又繞了回來,盯著桑葉上的魚膾說:“這是什么,我可以試試么?” 阿俏點頭,遞給她一根牙簽,“當然,魚膾蘸上醬油吃,好著吃呢!” 阮清瑤于是用牙簽挑了一塊阿俏現剖出來的魚膾,蘸上少許醬油,送入口中,微閉上眼。 因這魚膾使用剛出水的魚現剖的,新鮮至極,腥味少,但是本味淡。加上醬油以后,卻立即不一樣了,魚rou本身的鮮甜全部被激發出來,同時添了一層不算太咸的底味,夾雜著一絲清淡的醬香,極為適口。 “唔” 阮清瑤是全明白了,當即大手一揮,笑著說:“很好,貴醬園的醬油,我這就全包了!” 周圍的人一下子都笑了起來。阿俏則大方地托起瓷盤,請左右幾個展位的人全將這魚膾品嘗過。 趙立人自己也算是個經年的老饕,嘗之贊不絕口,連連嘆息,說:“要不是因為我本來就是個股東,我恐怕就要立即將你們醬園的醬油全訂了去。” “是,趙東家,等回了省城我們就送一壇最好的醬油去您的‘小蓬萊’。”阿俏抿著嘴樂。 “只怕回頭我的‘小蓬萊’的招牌上還得寫上,佐料由‘五福醬園’特供,這樣沒準兒名氣還更響些。”趙立人一本正經的樣子,將大家都逗樂了。 正在這時,阿俏她們忽聽有人嘰里咕嚕地說著洋文,朝這邊過來。 說實話,說是“萬國博覽會”,可是這都開展第二天了,阿俏她們才頭一次見到有金發碧眼的洋人來這展會現場。 “聽說昨天他們洋人都聚在那邊的輕工業區。聽說他們對咱們的絲綢、瓷器特別感興趣,可能咱們這樣的吃食,洋人也不大習慣吧!” 阿俏上輩子見過洋人,甚至她的“阮家菜”還真個兒接待過洋人食客。所以阿俏對那金發碧眼的外國人并不覺得特別驚異。只不過上輩子她接觸過的是“中國通”,這會兒見到了真正一句中國話都不會說的洋人,倒有些緊張,真不知見了該如何溝通。 好在那洋人是帶了通譯的。 少頃,這洋人由通譯陪伴著緩緩過來,擺著一副隨處看看的樣子,經過阿俏她們的展位,大約是被那一大盤的魚膾吸引,于是就嘰里咕嚕地問那通譯。阿俏猜大約是問她們的展位是推介什么的。 只聽那通譯不斷地回答:“繅絲,繅絲……” 這下阿俏摸不著頭腦了。 繅絲廠?惠山這一代,繅絲廠是挺多的,原來總是跟她對著干的李善人,家里就開有繅絲廠。 可是繅絲廠產出的絲綢面料,不在這個區,在隔壁一個展區啊。 通譯還在解釋,洋人大約對這些不大感興趣,踱著步就走了。阿俏她們不免都有點兒失望。 突然,阮清瑤悟過來什么,大聲說:“我明白了。” 阿俏問她,她只說那通譯說的不是“繅絲”,而是在解釋,她們所做的是一種醬汁。 阿俏目瞪口呆,小聲說:“原來‘繅絲’,就是‘醬汁’的意思啊!” 她一豎大拇指,贊道:“二姐,你原來是會洋文的,這個真真了不得。” 她這么一說,旁人就都對阮清瑤上心了,“哎呀呀,真看不出來,這么漂亮的一位大小姐,人長得端莊,竟還會說洋文。真是教我們見識到了!” 阮清瑤登時一陣得意。 她確實在學校里修過英文,只不過從來沒真刀真槍地上手用過,離開學校之后便漸漸都忘了。沒想到在這兒竟然聽懂了一句通譯和洋人的對話,令她一時興奮不已。 正在這時,遠遠地,又見到有個洋人,高高大大的個子,頂著一頭金色發紅的短發,鶴立雞群似地走過來。 阿俏趕緊捅捅阮清瑤,說:“二姐,又有洋人過來了,看上去沒帶通譯。姐,你去招呼招呼他唄!” 阮清瑤一個激靈,心想,她不過就是蒙對了一個詞兒而已,哪里就真的能和洋人交流了? 可是阿俏卻比她快一步,還真的探出身子去,向那邊的洋人招了招手。 那洋人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周身收拾得干干凈凈,看上去斯文體面。聽見阮清瑤招呼,這人又驚又喜,當即停下腳步,留意起阿俏她們這個展位上的物事。 阮清瑤聽見來人在用英文問:“這是什么?”她一時便愣了,這么復雜,要她怎么回答? 阿俏在一旁偷偷一捅阮清瑤,小聲說:“繅絲啊” 豈料這話教洋人聽了去,竟然便聽懂了,點點頭,彎下腰,凝視那種深赤色、反射著神秘光澤的東方醬汁。 “姐,你跟他說,這些是可以試吃的!這是魚膾,是新鮮的魚rou,雖然是生的,但是絕對可以吃,蘸一點這個醬油,味道就會很好” 洋人看得有趣,見阿俏與阮清瑤眼里都是慫恿,當下也有樣學樣,取了一片魚膾,蘸了醬油送入口中嚼了,一面嚼一面點頭,最后也伸伸拇指,隨即向阮清瑤她們道一聲謝,轉身離開。 周圍展位上的人就都全聚上來,要聽阮清瑤解說,那個洋人最后嘰里咕嚕都說了些什么。 阮清瑤只得自己胡編一通,說什么“魚rou很新鮮”,“中國的這種醬汁很神奇”,總之都是好話,自吹自擂一通,反正她吹噓的也是自家的產品。 眾人聽了也覺得美滋滋的,覺得這洋人來到他們的地界兒上,到底還是對他們辛勤釀造的物產表示了欣賞與尊敬。大家紛紛散去,打定主意,以后要再遇到沒帶通譯的洋人,就到這里來找阮小姐,找年紀略大的那個。 阮清瑤得意洋洋了一陣,見到阿俏正在她那只銀杏木砧板上繼續剖魚,一面剖魚一面偷偷地在笑。 阮清瑤一見,立時羞紅上臉。她雖然知道阿俏從來沒在學校里修過洋文,可是恐怕也早已看出自己先前是在胡說八道了,忍不住走上去,伸手在阿俏的胳膊上虛擰一把,“壞丫頭,盡惦記著你姐出丑呢?” “我哪有?”阿俏憋得不行,索性笑出了聲,說:“二姐剛才的‘表現’,真是精彩絕倫,我佩服都來不及呢!” 阮清瑤越發認定了阿俏的“壞”心思,伸手作勢去咯吱,阿俏生怕把魚膾切壞了,趕緊丟下刀,同時躲過阮清瑤的“魔爪”。姐妹兩人笑鬧了一陣,阿俏才將頭發仔細整理,小聲說:“二姐,你的本事其實真挺大的,千萬不要妄自菲薄。只要你肯付出,就一定能得到回報的。” 阮清瑤聞言一怔,也伸手去將腦后的大波浪捋了捋,默然不語。 她確實覺得,與阿俏和解之后,她的人生變得充實多了。阿俏說得對,努力了,就有回報,她如今的確不用恣意玩樂到深夜,才能在酒精的幫助下進入夢鄉;她也不像剛從薛家回來的時候那樣,為一兩個小錢斤斤計較了她知道以后自己有時間,有能力,能把失去的錢一點一點地都掙回來。因為這些努力,她再也不覺得人生空虛,或是對未來惶恐了。 可是,生命中總好像還是缺了點兒什么。 正在這時,阮家姐妹兩人同時聽見一陣清脆的木屐響,隨即在她們的展位跟前停了下來。 “請問,這個是醬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