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節
“他來跟我提這些的時候,我也很生氣,也很煩惱,”說到動情處,淚水在容玥眼里滾來滾去,“可是又怎樣呢?那是他的家人,養了他二十幾年,我一個外頭認識的女人,憑什么要求他與家里決裂,要求他放棄未來的前程?” 一番話說得李伊寧閉了嘴,阮清瑤和阿俏等人則一起沉默著。 “再說了,畢竟也是因為我的原因,才帶給上官這樣的煩惱。”容玥幽幽地說。 阿俏她們幾個忍不住面面相覷。關于容玥的傳聞她們也聽過,知道這姑娘自幼拜師學藝,嶄露頭角之時曾被前朝的遺老遺少大力捧過,后來更是得了寇宏軒的青眼,有不少人傳說容玥原本是寇宏軒的外室小星。大約也就是因為這些傳聞在,上官家人這才死活不同意上官娶容玥進門,這才想出來“兼祧兩房”的法子。 “事已至此,我知道各位都是為我著想,各位的心意,我很感激。”容玥誠懇地說,“但我也請各位能稍許留一留,多少給文棟一個面子。你們若是就這樣負氣而去,文棟他會……他會更加過意不去。” 李伊寧長長地嘆息一聲,說:“你是當事人,竟也甘愿如此,我們這些旁觀的,還有什么好說的?” 她點點頭,表示愿意留下。阮清瑤見狀,也跟了上去。 這時阿俏卻發了話:“容玥jiejie,你想清楚了沒有,這確定是你想要的生活?” 容玥抬起頭,詫異地望著阿俏,最終點了點頭,說:“是!” 她來到阿俏跟前,湊在她耳邊小聲說:“在省城,我有自己的房子、鋪面、生意,以后至少生計是不用發愁的。哪怕沒有文棟,我也照樣過得下去……有個男人,聊勝于無。” 阿俏聽見她這么說,當即也小聲回道:“所以你并不需要上官,為什么又要嫁給他呢?” 容玥覺得心底的一根弦陡然被撥動了,眼眶一熱,淚水就向外涌。她與阿俏也只不過是見了幾次面而已,卻被她一語道破心底的無奈。容玥只能低著頭,大力忍著淚,小聲說:“謝謝你的勸解,我……我前后都已經想明白了。我其實……也只不過是個俗氣無比的女子,面子比里子更要緊些……” 她說著,輕輕握了握阿俏的手,隨即扭過頭,往李伊寧和阮清瑤那邊趕過去。 阿俏在原地呆立了片刻,突然快步追上阮清瑤,小聲在她耳邊說了幾句。 阮清瑤一驚:“你不舒服要先回去?要不要我跟你一起?” 阿俏搖搖頭,說:“不用,我只是覺得太氣悶了,現在天還大亮著,正好走著回去,也許就好了。再說我也該回去忙席面的事兒了。” 她看一眼“仙宮”的宴會廳,囑咐阮清瑤:“二姐,你一會兒記得坐李jiejie的車子一起回來,別一個人走。” 她對“仙宮”這里,說實話還有不小的心理陰影。 阮清瑤不知就里,白了她一眼,嗔道:“這還要你說!”不過這位阮二小姐心里,有人關心,她還是感覺甜絲絲的。 阿俏心頭卻始終覺得壓抑,迫切地想離開“仙宮”這個地方。 今天她一下子遇見兩個人,寇珍與容玥,這兩人的經歷似乎都在提醒她,這世上,世俗的秩序不容挑戰,家族的力量不可小視,甚至情比金堅,在這些面前也顯得那樣軟弱無力。 寇珍是為家族所用,不得已放棄了愛情;容玥則是因為愛情,選擇了遷就上官,向上官背后的家族俯首妥協。 這兩人心里其實都憋著一口氣。 容玥表現的更明顯些,阿俏知道她是遲早要向這次壓過她一頭的花四小姐叫板的;寇珍則索性沉迷在廚藝之中,在廚下努力工作終于教她逐漸拋卻情傷。 阿俏期盼這兩人都能得個好結果,可是又始終迷茫。 她也知道,這世上即便存在純粹的愛情,也不會有輕而易舉的婚姻。因為婚姻不再只是兩個人的事,而是牽扯了太多利益與人情,綁上了兩個家族。而愛情相對于人情,始終更為脆弱,好些時候,婚姻未成,愛情已經先夭折了…… 這么胡思亂想著,阿俏愁腸百結,不知不覺地已經穿過省城的大半個鬧市,陡然驚覺,她已經身在“知古齋”店外。 “這位小姐,本店新到‘百年好合’紋樣的繪彩薄胎瓷宴席餐具整套,總共一百零八件,花樣紋飾簡潔而新穎,需不需要進店看一看。” “知古齋”的伙計這回竟然站在店門口,大聲招呼。 “百年好合?”阿俏被戳中了心事,隨意點點頭,進店觀望。 “您先在店里稍看一看,我去后面將那薄胎瓷器的樣品取出來給您過目。”伙計見阿俏已經進店,目的達到,腳底抹油,登時溜了。 只留阿俏一個,在“知古齋”店內來回踱步,目光有點兒茫然,始終不知該匯聚在哪里。 沈謙的店里布置得甚是簡潔。四面柜臺,柜臺后面三面是多寶格,陳列著各色文玩古董,一整面墻壁則空著,掛著一幅中堂,中堂兩側零零散散掛著幾幅條幅和扇面。 說來也巧,阿俏目力所及,幾幅扇面都是畫著喜氣洋洋的圖樣。眼前一幅正是“喜上眉梢”,兩只喜鵲落在梅枝上,一對雙喜。 只是阿俏盯著這對喜鵲看著,卻覺得有些刺心,尤其是今日知曉容玥的事之后。 她其實很怕,她心里一直不堅定,全不曉得未來會是什么樣兒。更要命的是,她始終覺得連沈謙是何等樣人還未全看清楚,更不要提沈謙背后的沈家是何等樣的人家。再加上阮家可能的阻礙,阿俏還遠未做好與人終身結締的準備。 再加上,上輩子最后那一幕記憶……冥冥之中,似乎注定了他們此去路途多艱。 既然如此,是不是,始終忍著,莫要直接付出真心會好一點? “這位小姐,是您想要置辦一整套‘百年好合’的薄胎瓷餐具?”不知何時,“知古齋”里已經有人出來,向阿俏招呼。 阿俏聽見這個聲音,驚訝地回頭,見到沈謙穿著一身棉布長衫,正親自挽起衣袖,從一只沉重的木盒之中,抖落木屑,揭開棉紙,將一件件精美的薄胎瓷器從中取出。 阿俏不由得微紅了臉她只是被伙計的吆喝招徠進店的,不是她主動想著要看什么“百年好合”的瓷器呀。 只是這瓷器果然精美,薄胎薄如紙,堅如玉,舉起來望望,幾乎可以透過光線。瓷盤上是繪彩的“百年好合”紋樣,花色簡潔而精美。 沈謙修長的手指穩穩地托住一只瓷盤,另一只手揮指輕彈,整件瓷器發出清脆的“泠泠”聲。 沈謙便抬頭望著阿俏:“結實好瓷,便用一輩子也是無虞。” 阿俏似乎聽出了沈謙的弦外之音,猶猶豫豫地開口問:“大凡好物不堅牢,美器若此,卻極易碎,如何一定能保證,這能使一輩子?” 沈謙聞言眼中精光忽現,立即緊緊盯著阿俏,似乎想知道她此問何來,片刻后,沈謙扭臉看看墻壁,心中已經了然,略略垂下眼簾,輕聲問:“阮小姐莫非由喜宴而來?” 這是知道她傷感的原因了。 阿俏點頭,有些羞怯。 她還不大習慣直接向對方表露自己的情感。 只聽對方幽幽地嘆息一聲:“傻姑娘,你竟是在煩惱這個?” 阿俏一凜,抬起頭,正見沈謙一對清亮的眸子,正帶著探究,緊緊盯著她的面孔,似乎想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若是你與上官易地而處,你會如何?”沈謙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阿俏略一沉思,咬咬下唇,直接了當地說:“若是我無法解決家族里的障礙,便不會先行向容玥求親。” 在她看來,上官文棟處理這件事還是過于天真了。此前他只想到求取美人真心,只需兩情相悅,便能克服一切困難。可到底沒想到,家里不同意,不僅讓他自己為難,也給容玥帶來了羞辱,更硬生生扯進來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 若是換了她站在上官文棟的立場上,她一定會力求取得家族里的同意,無論是求還是拖,只要一天家里沒點頭,她就不會向容玥求親。 同樣的阿俏心想,阮家的問題也要由她自己來解決。阮家的事若不擺平,她便也不會貿貿然向對方做出任何許諾。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沈謙笑意淡淡,但他只需輕抬唇角,就能令阿俏的心漸感溫暖,感覺她在這世上,并不只是一個人在孤單地奮戰著。 “而我,我則不愿讓我的姑娘有任何煩惱。” 沈謙說著,便見到阿俏的眼神陡然亮起來,然而長長的睫毛卻不好意思地就此垂了下去,在他目光的注視下輕輕地發顫。沈謙唇邊的笑意就也越來越明顯。 少時沈謙將那套“百年好合”的薄胎彩瓷仔細包好收起。如今,兩人算是有了某種默契待到這副彩瓷派上用場的時候,則一定是兩人“百年好合”的時候。 “阿俏,我一向信你,信你可以令一切困難迎刃而解,但若是有任何用得著我的地方,請務必隨時吩咐。”沈謙側過臉,笑吟吟地俯視阿俏一張微窘的俏臉。 “再過幾日,我會和二姐一起去惠山……”阿俏低著頭開口,“待我從惠山回來,就一定,一定……” 到那時,她就打算向阮家把事情挑明。 “你要去惠山?”沈謙聽到這個消息反而有些吃驚。 “是啊,”阿俏說話總算自如一些,“我和我師父約好了,每年四月,要去惠山一趟。此外今年有‘萬國博覽會’在惠山一帶舉辦,我還有個醬園哩……” 沈謙不可能不知道“五福醬園”的事兒。甚至阿俏在暗自猜測,醬園的產品能夠入選這“萬國博覽會”,也有沈謙暗暗推介的功勞在背后。 可是聽見阿俏這話,沈謙面上笑容消失,微微皺起眉頭,一眼瞥見阿俏吃驚的神色,隨即眉頭又舒展開來,笑道:“若是見到賈老爺子,替我問聲好。順便看看他有沒有新收什么倪云林的真跡。” 那是兩人在惠山相處時的舊事了,阿俏聽見,想起老爺子珍藏著的那些“真跡”,忍不住“嗤”的笑了一聲。她適才進店的時候一臉愁容,如今總算是露出了幾分笑顏,這在沈謙看來,嬌美無儔,他便伸手,輕輕替阿俏撩了撩鬢邊垂落的幾縷散發,替她別到耳后去。 兩人這時正并肩往外走,可是一到店門口,沈謙便止了步,任由阿俏自行走出店去,兩人之間立即多了一段距離,不再像剛才那樣親密。甚至沈謙立在門口的樣子,十足地像一名殷勤待客的店老板,將生意上至關重要的主顧送至門口。 阿俏稍稍有些悵惘,可也知道沈謙是在為她好。當下點點頭,也很禮貌地說:“不必相送,沈老板請回吧!” 沈謙應了一聲,卻沒有立即挪窩兒。他定定地立在鬧市街頭,目送阿俏腳步輕快地離去。 “知古齋”的伙計趕緊出來,輕聲問:“小爺叔,怎么了?” “我在這兒留著,你去送阮小姐一程。看看有沒有人盯她的梢兒。我剛才覺得有點兒不對勁。”沈謙壓低了聲音。 那伙計低應了一聲,隨即大聲說:“是,小人這就替您去跑一趟。”說畢轉身,卻是往阿俏去的反方向跑去。 沈謙警惕地望望店外。 剛才那一瞬間,他覺得有些不大對。 這世上,知道阿俏和他的關系的人并不算多。而阿俏是個謹慎低調的女孩子,沈謙知道她絕不會輕易高調地宣布她和自己的關系。 可是剛才那一瞬,阿俏和他還在店內的時候,沈謙卻本能地覺得有人在向內窺視,似是知道他是什么人,也窺破了阿俏對他有多么重要。 這感覺稍縱即逝,可是沈謙還是立即察覺,并命伙計趕緊繞道去看著阿俏。 若是因為他的關系,給阿俏帶來危險,那他可就萬死莫辭了。 阿俏卻全然不察,自顧自回到家里,卻驚訝地發現,她路上這么一耽擱,二姐阮清瑤竟然已經先她一步,回到家里了。 “真是鬧騰極了,”阮清瑤疲憊地說,“你猜怎么著,你走之后,席上又鬧起來了。那位花四小姐發現了容玥,便邀了容玥入座,還要容玥向自己敬茶,被容玥拒絕了。” 第178章 阿俏知道,容玥那個性子,自然不會是那種逆來順受,任人磋磨的。上官家要上官文棟“兼祧兩房”,那已經基本上是她的底線了。結果婚宴上卻還鬧那種事兒。 阿俏便猜容玥不會輕易善罷甘休,果然如此。這位上海來的花四小姐與上官文棟成婚后不久,容玥就另行與上官文棟舉行了婚禮。 與那在“仙宮”舉辦的盛大婚宴不同,容玥與上官文棟的婚事極其低調,只是在報紙上登了一則啟事,上官先生與容小姐某月某日結為夫婦。 豈料這一則啟事一登出來,第二天上官家就收到賀禮無數,據說有人將省城里所有發售的鮮花都買下,送去上官家。上官家門口整條街里都擺放著花籃,整天從早到晚都有人上門道賀,甚至省城鬧市里有人雇了專人,給街市上的行人發喜錢,指名道姓,專門賀容小姐新婚的。 若這還嫌排場不夠大,消息傳得不夠廣,第二天早報出來的時候,整個省城便都知道上官文棟和容玥結婚了。幾份早報的頭版都是正版恭賀容小姐新婚的喜報。阮清瑤大概知道登報打廣告的價錢,將幾份報紙拿在手里,一面看一面咋舌,說:“這么些報紙既是頭版又是整版的,起碼得一千來塊吧!” 她想到自己如今全部身家也不到一千塊,就覺格外rou疼。 阮清瑤rou疼半天,長嘆一聲,說:“登報的人想著是為容玥好,恐怕最后未必能起到這個效果。” 阿俏想想,點點頭:“可能也是吧!” 她們都知道容玥雖然一向只是在外彈彈琵琶唱唱歌,從不敢行差踏錯,可是一直這么在外討生活,容玥的名譽確實是有些“污點”的。越是有人替容玥這樣大肆宣揚,就越是容易讓外人想歪,叫人覺得那些大力為容玥捧場的,不過是些她以前的“恩客”,容玥在他們眼中,不過是風塵女子從良,上官家愿意抬她做平妻,已經是很給容玥面子了。 阿俏拿過報紙,仔細看了看,見那些頭版上沒有落款,也沒有寫“某某人恭賀”之類的字樣,搖著頭說:“也許是容玥自己也說不定。” 畢竟那天在“仙宮”,容玥自己也說過,面子比里子更要緊。所以這極有可能只是容玥被當天婚宴的情形刺激了,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事實與阿俏所猜測的相差仿佛。 據說容玥嫁入上官家之后,只給上官文棟的親生父母去磕了頭敬了茶,至于花四小姐那里,容玥全未搭理,便攜上官文棟回到她自己的住所露華山莊。 露華山莊是容玥自己產業。容玥藝名“花想容”,便照著李白“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的詩句,給自己的產業命名。又因為容玥認得的達官顯貴很多,便在“露華山莊”大肆舉辦宴席,邀請社會名流出席,并且將上官文棟一一介紹到這些名流圈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