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狄九只有一處產業,就是他這間蒼蠅館子。前店后住,這兩天有阿俏和沈謙在,再加上做不了生意,狄九就搬到前頭店面里打了地鋪。阿俏看著狹小店鋪里狄九那只亂七八糟的鋪蓋,暗暗點頭,心想狄九的恩情,她以后一定要好好還上。 她從狄九的鋪子出來,在舊城這一片小巷里左拐右拐,來到“五福醬園”的門口,轉頭見四下里無人,這才敲了敲門板,沒過多久,余嬸兒將門板打開,把阿俏迎進去。 出事的那天,阿俏就是三點鐘來的“五福醬園”。她知道余家夫婦兩個要早起磨豆子點豆花,三點鐘一定起來了。當日她就是在這里清理了身上的血跡,如今她身上穿的衣裳,都還是小凡擱在父母家里的。 可巧今兒個小凡也在,見到阿俏,趕緊撲上來叫“三小姐”,眼圈就是一紅。應該早就從父母那里隱約聽說了阿俏的事兒。 “二太太一直很著急,不過聽說你是在徐家住著,所以還好。”小凡匯報阮家的消息。 阿俏聽說徐家竟然還打發人上門,特地要了幾件給阿俏替換的衣服,忍不住冷笑,曉得黃靜楓這還是在變著法子打聽她的消息呢。黃靜楓那里有那么多阿俏能穿的衣裳,卻還巴巴地打發人到阮家來,恐怕就是為了看一看阿俏到底有沒有回過家。 這個黃靜楓!阿俏想想也氣咱們的賬,看來真得慢慢地算。 “小凡,你從今天起,就先住在父母這里。如今外頭不太平,你孤身一個女孩子家,且也不要回阮家去了。”阿俏囑咐小凡。 余叔余嬸兒當即應下:“我們也是這個意思,可不能讓這丫頭再亂走了!” 余叔又說:“三小姐,您自己也是。聽說寧縣最近遭了水災,有好些難民,聚在城外。本省長官一向仁厚,要是以往,早就放進城,城里該開始賑災了。可最近偏偏遇上了這樣的事兒……” 阿俏也曾經聽狄九提過這茬兒。 寧縣位置尷尬,是本省轄地,卻正好夾在本省與鄰省之間。寧縣受災之后,難民涌向省城,想要得到救助。可這時恰有流言傳出,說著難民里可能會混有鄰省探子與兵卒。 如今時局尷尬,放人進城吧,省城的安全可能難以得到保證,若是不放人,一來寧縣是本省自己的轄地,這樣做未免寒了自己人的心,二來,不也透著對鄰省的敵視,明擺著雙方所謂的“合作”,根本就不可能么? “余叔,我知道了!”阿俏點點頭,謝過小凡一家對自己的關心。她也不忘反復囑咐:“近來幾位也務必小心,外頭告示未撤就先不要開門營業。另外,無論是什么人問起,你們都不要說見過我!” 她小心囑咐余氏夫婦,生怕有什么人會打聽她的行蹤打聽到這里來。 少時回到狄九那里,阿俏第一件事是先去看沈謙,見這男人依舊昏昏沉沉地睡著。他早先失血過多,又昏睡了兩天,不過少許進了些米粥,如今看上去臉色蠟黃,很是虛弱。 阿俏便去廚下去,想看看除了米粥之外,狄九這里還有什么能做來吃的,能給沈謙稍稍補養補養。 狄九從后面拎了一副腰肝進來,說:“雖說沒生意,可到底還是買了一副回來,只是不知道你哪位……”他說到這里朝沈謙那里昂了昂下巴,“能不能吃這些。” 阿俏想了想,肯定地點頭:“我做的,他不吃也得吃!” 說實在的,她阿俏做出來的食物,沈謙還真的沒有不能吃的。 只是以前她太遷就他的口味了,魚rou里的蔥要化為無形,該用姜蒜調味的時候盡量改用上等好酒去腥。這回,阿俏心想,她不打算再遷就了,一定要好好治治這個人挑食的毛病。 于是她謝過狄九,靜下心來開始處理豬肝。人都說豬肝是補血的好東西,沈謙如今最大的問題是失血過多,要慢慢養回來,狄九帶回來的,還真是對癥的食材。 阿俏將豬肝剖開,仔細將表面的筋膜之類全部剔去,然后少加了一些鹽抹開,放置一會兒,讓里面的血水盡數流出來。在這之后,她才小心地將豬肝剖成薄片,擱在碗里,淋上些料酒先腌制去腥。 除此之外,狄九這里的調味佐料就全是那些味兒重的。阿俏隨意撿了幾樣,一面擺弄,一面湊在鼻端仔細聞著,最后還是取了蔥姜、一點點胡椒,一片香葉掰成碎片,一匙醬油,幾樣調在一起,加在放著豬肝的碗里,將味道調和之后,卻又將調味料全部撈出來,肝片則全部放在漏斗里盡行瀝干。 早先給沈謙熬的米粥這時候還沒有吃完,凝成了一塊兒一塊兒的。阿俏就取了一只砂鍋,把粥塊兒放在鍋里,然后倒上水,在火上重新滾開,然后把那事先調味的肝片一片片地撥在砂鍋里,用粥燙熟。 “豬肝粥啊!”狄九撓撓頭,“倒是見過南邊人這么吃。不過,你確定這東西他能吃么?” 阿俏先拿了一副碗筷,舀了一勺粥給狄九:“你嘗嘗!” 狄九被剛出鍋的粥燙了一口,吹了好一陣才鼓起勇氣再次嘗試。這回他贊嘆不已,只說:“好,這肝片好嫩……” 這用粥滾熟的豬肝,火候口感幾乎與他爆炒出來的差不多了,而豬肝本身事先經過調味,不僅沒有腥膻,口味也恰到好處。再嘗一口,連那米粥也帶上了rou香味兒。 可是狄九還是心存疑惑,他知道豬肝這樣東西,喜歡的人喜歡得不得了,可也有不少人是從小就不吃的。 阿俏卻看起來是個不信邪的,她托起砂鍋,頓在沈謙的床鋪一旁,自己另外拿了一只小碗,坐在男人跟前,自己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男人口邊。 狄九在她身后看著,莫名其妙跟著一起緊張。 只見沈謙口唇微動,只含著那一小口粥,既不吞咽,也不像上回小米粥那樣往外吐。 阿俏伸手在沈謙臉上輕輕拍拍,柔聲說:“乖,真的很好吃的啊!” 狄九幾乎別過臉去,心想:這樣哄人喝粥的,有用嗎? 可是令他掉下巴的是,沈謙微微張口,真的將粥水緩緩吞咽下去。 阿俏一回頭,正見到狄九一臉驚愕正轉為喜色。 她似乎一下子摸到了門道,隨即用瓷勺將一片肝片在碗里緩緩碾成碎末兒,然后混了些米粥,和在一處,稍許晾涼了,再送入沈謙口中,同時輕輕地在他耳邊說:“很好吃的,對你的身體也好。” 沈謙緩緩吞咽,似乎覺得有點兒費勁。 阿俏趕緊在旁邊補一句,說:“好東西可千萬別浪費了!” 沈謙沒什么意識,卻似乎聽懂了阿俏說的話,雖然費勁,可到底還是努力吞下去了。 狄九見了,立即伸手在自己腦門兒上拍了一記,心想早知道有這么一招,早先那罐小米粥,沒準也能這么“哄”這灌下去。 他想,眼前這個男人,將來怕是只有阿俏能治得住他,而且治得死死的。 阿俏連“哄”帶“騙”,喂了半砂鍋的豬肝粥下去,見男人面色漸漸紅潤,心里終于有稍感安慰,打算用這個方法再多做些這人以前不吃的東西,讓他能慢慢一點點都嘗試起來。 可再一想這人算來已經昏迷了兩三天了,絲毫未見醒來的意思,她當初沒將他送去醫院的決定,是不是根本就是錯的。一想到這里,難免又令阿俏糾結萬分。 她坐在沈謙身邊,盯著看了半天,忍不住愁腸百結,終于將頭埋在雙臂中,悄無聲息地讓自己宣泄片刻。 狄九在旁看著,知道這短短兩三天里這女孩子承受得太多了,外表看著再兇再硬的女子,敲開殼兒里頭卻還是軟的。他也無從勸起,就炒了煙桿到門外去抽旱煙去。 阿俏用手臂撐起臉孔,伸手在臉頰上抹了抹,免得叫狄九看出她哭過的痕跡。她的齊耳短發似乎被人輕輕撩過,此刻亂蓬蓬的,她也懶得伸手去整理了。 一側臉,阿俏突然見道一對亮晶晶的眸子正盯著自己,猛地嚇了一大跳,往后一仰,這才湊近了看。果然見沈謙醒了,正虛弱地沖著她笑。 “狄九叔,”阿俏趕緊開口,“狄九叔你快來看看……” 她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雙眼,使勁兒睜著,生怕一閉眼,再一睜,面前就又恢復了過去的景象。 狄九聽見阿俏的招呼,趕緊一磕煙桿,進屋來看。他站在阿俏身后,點點頭打了個招呼:“你好!” 沈謙微微張口,低低地說了一聲,“多謝!” 阿俏趕緊去尋了一只枕頭,墊在沈謙背后,扶他稍許朝起坐了一點。沈謙只抬眼望望阿俏,阿俏便順著他的意思回答:“我們這是在鬧市里的一間小飯鋪里,這位狄九叔,是這里的老板。” 她當初之所以選擇了帶沈謙來這里,就是因為狄九算是半個“江湖中人”,處理起沈謙的事,比旁人來得更有經驗,而且這人以前與沈謙從無半點瓜葛,旁人再怎么想,也不會想到沈謙這么個精細雅致的古董行老板,竟會藏匿在鬧市的一間蒼蠅館子里。 沈謙出了一會兒神,似乎回憶了一下昏迷之前的事,隨即又轉眼看向阿俏。 阿俏立即又懂了,應道:“還沒,沒有通知任何人。” 一聽到這里,沈謙便微微點頭,眼中出現喜色,似乎在贊許阿俏做得不錯。阿俏這才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糾結至此,她終于可以放心了。 旁邊狄九又咋舌了,心想這男人只要轉轉眼珠,阿俏就立刻有什么說什么,這一對,以后到底會是誰吃死誰啊! 沈謙既然醒來,就好辦了。他身上幾處傷口的情形感覺,都可以說給狄九知道,漸漸也可以自己服藥進食了。狄九斷言,一旦到了這個程度,復原起來就快了。 阿俏陪了沈謙一會兒,將城里她打聽到的局勢一點一點說給沈謙聽。沈謙聽了,始終不置可否,只是聽說阿俏自己也一直守在這里,甚至家人都不知道她準確的所在,沈謙感動不已,卻也只能仰起頭,沖阿俏眨了眨眼,嘴角微微上抬,表示感激。 謝過阿俏,沈謙似乎想什么出了神,就此盯住阿俏的面孔,盯住她的嘴唇,更確切地說,盯住了她那片淺淺的唇峰,盯著看個不夠。 阿俏突然記起他那溫柔一啄,臉上哪里還掛得住,輕輕啐了一口,轉身就到外間,蹲在地上,將狄九打來的井水又用的木炭濾過。她的臉紅得像火,直等了好久,待到她將新的一鍋粥又熬上,那臉上的熱氣兒才又消減了些。 此前的等待太緊張太焦灼,根本不容人有心思記掛這些,到了此刻,阿俏才省起,兩人之間的關系,早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早就不同以往……這種變化,既讓人心底微甜,卻又叫人察出一分些微的酸楚。 晚間沈謙已經能自己撐著坐起,阿俏照舊將小小一只砂鍋頓在他床榻旁邊,舀了一碗熬好的豬肝粥,晾至不再燙口,送到沈謙眼前。 “這是……” 沈謙望著粥水,微微皺眉。他見了阿俏的神色,就本能地覺著這姑娘正在想方設法地讓他吃一些他不肯吃的。 “你不記得了,早上你還吃了一大碗!”阿俏眼里透著些狡黠。 真的?沈謙有點兒猶豫。 他依稀記得早先是有人喂他吃過什么,還依稀有些印象,有人在他耳邊吹風,說那是“很好吃的東西”。 狄九的店里只點了一盞油燈,燈光昏暗,沈謙也看不清碗里是什么,只想著他既然吃過,應該不是忌口的東西,于是抬起手,低聲道:“我自己來!” 阿俏心里在偷笑,臉上卻一本正經地說:“你這才剛醒來不久,手上無力,回頭打了碗怎么辦?狄九叔這里,總共這幾個喝粥的碗。” 于是她舀了一勺粥,送到沈謙口邊。 沈謙不忍拂她的意,開口嘗了嘗,確實覺得味道鮮美,沒有異味,當下緩緩地咽了,又就著阿俏的手吃了一口,這才開口問:“是什么?” 阿俏板著臉說:“補血圣品,豬肝粥!” 沈謙差點兒沒嗆著,他自小不吃肝腰之類。忌口忌了二十多年,沒想到今天在阿俏這里破了戒。 “來,喜歡吃就趁熱再多吃一點。”阿俏喜孜孜地又舀了一勺,送到沈謙口邊。 沈謙背后有枕頭和床板抵著,退無可退,再想想,剛才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嘗過兩口,吃下去覺得很是鮮美,也并不覺得什么不適。再見到阿俏滿臉期待,沈謙不得不張口,明知是豬肝粥,也將這粥慢慢喝了下去。 這時候狄九走過來與沈謙打了個照面,狄九沖沈謙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看吧,小丫頭狡猾,你上當了。 沈謙無奈地聳聳肩,那意思是:沒辦法,甜蜜的負擔。 狄九立即想起自己光棍兒打了多年,手藝不錯卻沒哪個女人愿意留下來天天吃他的腰肝面的。他頓時一臉郁悶,趕緊轉身走了。 第131章 “阿俏,有件事,我需要你替我去跑一趟。”沈謙意識清醒之后,聽阿俏說了外頭的時局,心中已經有數。 阿俏點點頭:“是要去尋令兄么?” 沈謙搖頭,微笑道:“我需要你去幫我做一件壞事!” 阿俏立時睜圓了眼,盯著他,要她去做“壞”事,難不成她看著像個“壞”人? “我的‘知古齋’你是知道的?”沈謙不去理會阿俏想歪到什么地方去了,繼續說,“‘知古齋’有一面櫥窗,里面一向是陳列最家常的那種瓷器的,你可記得?” 阿俏當然記得。 重活一世,頭一回見到沈謙,就是在那面櫥窗跟前。 “我需要你去把那扇櫥窗砸了!”沈謙輕描淡寫說來,“那櫥窗里有一扇青瓷的圓盤,是整個櫥窗里最醒目的,你需要將那只盤子也拿出來當場砸碎。” 竟然是這么個古怪的要求? 阿俏盯著沈謙看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狄九聽說,過來問清了“知古齋”的位置,說:“那里離市府近,最近那里聚著的士兵很多,阿俏一個女孩子孤身去怕不安全,要不我去。” 沈謙依舊盯著阿俏,說:“就是因為是這么一件‘壞’事兒,所以阿俏去合適一點兒。要是狄九叔您去,怕是還沒動手就被人扣下來了。” 阿俏抿了抿嘴,轉臉對狄九說:“您放心吧!我去,沒人會疑我的。” 說著她扭頭看向沈謙,之間對方盯著自己看了良久,最后點了點頭,然后向她輕輕抬起右臂。阿俏頭一次覺得,沈謙看向自己的眼神很是復雜,既舍不得,又不得不這么選擇。 可難道她就這么弱,這么需要人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