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阿俏聽了這話,謝過祖父,緩緩退出去,依稀見到阮正源若無其事,拾起手中的筆,繼續去寫他那張條幅。 聽了祖父的勸,阿俏決定暫時先按兵不動,先觀察一下家里的情形。 大廚房里情形依舊,大廚高升榮依舊掌勺,烹制阮家每晚三席的家宴席面。可是從他掌勺的過程來看,大師傅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了,切配與顛勺這樣的重活兒全部要交給二廚來做。好在兩個二廚都很敬重高升榮,灶上一概都聽高升榮的吩咐,而高升榮在廚下多年的經驗也發揮作用,穩住了阮家席面的質量。 高升榮見到阿俏,恭敬地表示想請阿俏露一手。阿俏卻只笑著搖手說:“不急!”又說:“高師傅才是家里的大廚,我怎么好意思越俎代庖?” 高升榮見她不肯,又想著阿俏這才剛到家,只能作罷。 阿俏則去見寧淑,見寧淑正縮在“與歸堂”的一角,手中捧著厚厚一沓的賬簿,卻抬頭望著窗外小院里的景致在發呆。 “娘!” 阿俏喚了一聲。 寧淑一下子醒過神來,強笑道:“阿俏!” “家里的事……我聽說了。”阿俏放低了聲音,她知道談論父母之間的事情很是不妥,可是她卻又不得不來看看寧淑,了解一下她的態度。 “你已經知道了啊!”寧淑說話時帶上了一點鼻音,“我說你們怎么這么快一下子就回來了。其實阿俏,你也不必擔心,這種事……高門大院里,多了去了。男人么,都是這樣,吃著碗里,看著鍋里。你爹就這事兒向我道了歉,已經這樣了,我們也是正經人家,事情既然鬧開,我們畢竟也不能做得太下作……” 阿俏以前曾經惱過寧淑,將她扔在娘家一扔就是十五年。可畢竟血緣在那里,此刻見到寧淑望著窗外,微紅了眼圈,阿俏的心里到底是難受的,輕輕去握了寧淑的手,柔聲安慰:“娘,您別難過了。” 上輩子她那個渣爹也是這樣,娶了個跟她年紀差不多的姜曼容做姨太太。這輩子,阿俏沒讓姜曼容得逞進阮家的門,卻依舊防不住阮茂學喜新厭舊。 而阿俏現在冷眼旁觀,卻覺得這輩子的事兒,可不僅僅是換了個人這么簡單。 上輩子阮茂學納姜曼容做姨太太,寧淑像是如夢初醒,曾與阮茂學大吵大鬧一場,最終兩人的婚姻無法再維系,寧淑干脆地與阮茂學決裂離家,兩人直接鬧崩了。這其中固然有姜曼容暗中挑撥的緣故,可阿俏也知道,寧淑一直為阮茂學全心全意地付出,付出的太多,夢醒過來的時候也痛得特別慘烈。 而阮茂學當時也很干脆地直接讓寧淑離開,不曾像這輩子這樣地道歉安撫。 這差別的背后,自然是因為寧淑現在執掌著阮家的生意。上輩子姜曼容搭上阮茂學的時候,已經將阮家的家業摸了個清楚。再加上她本就是個手藝出眾、頭腦又精明的廚娘,打理起阮家的生意來毫不含糊,各方面都不在寧淑之下。阮茂學得了這位能干又美貌的姨太太執掌家業,自然將寧淑拋在腦后。 這輩子卻不一樣。 常小玉好吃懶做,又是一直在阮家長大的,旁人對她知根知底,曉得此人除了年輕長得還成之外,一無所長。阮茂學不全是個蠢人,就算是要納小,也不肯為了常小玉這樣的丫頭而放棄妻子寧淑。所以事發之后他向寧淑低了頭,百般安撫,想要以后妻妾雙全,坐享齊人之福。 可是阿俏卻明白母親,曉得這一回阮茂學的所作所為其實更傷寧淑的心。試想,常小玉就是這樣一個平庸至極的年輕女子,阮茂學竟也肯納了她。而寧淑是個感情至上的人,對阮茂學寄托了全部愛意,要不當初也不可能答應了阮家那么多苛刻的條件而嫁給了阮茂學這樣一個鰥夫。這樣巨大的落差,這樣尷尬的境地,這樣不平而無法申訴的心境……這一切令寧淑百轉千回,卻始終無法爆發。 好天真的娘啊!阿俏心想。 軟刀子殺人,一樣能叫人往死里疼,而且是慢慢地疼,疼很久。 寧淑伸手,用手背拭了淚,回頭望著阿俏:“阿俏,你祖父說過的,家和萬事興。我知道你趕回家來是為了娘著想,可是日子還得過下去。我瞅那常……常姨娘是個年輕不懂事的,你為了你爹的面子,和家里的和氣,不要輕易與她置氣,不值當。” 阿俏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答應,只是低聲問:“娘,往后,您有什么打算?” 這話問得太過冷靜,寧淑抬起眼,有點詫異地望了望阿俏,見到阿俏始終平靜無波的眼神,終于努力鎮定了情緒,小聲說:“由這件事,娘到底是將這家里的人心都看清了些。無論如何,娘都要先為你和你弟弟考慮,娘以后……就只有你們兩人了。” 阿俏稍許安慰寧淑兩句,從“與歸堂”出來,回到花廳。 “快點兒,高師傅,我要一碗蝦仁爆魚面,里面要加鮑汁!”花廳里響著一個頗為熟悉的聲音。 阿俏走進花廳,只見花廳里沒旁人,甚至連阮茂學這時候還沒有回來呢!只有常小玉一個人,趾高氣揚地坐在阮家人平時自己吃飯用的圓桌上。見到阿俏,這常小玉得意地瞟了一眼她,故意粗著聲音說:“喲,這是三小姐回來了啊!對了,告訴你,你以后不能再喚我‘小玉’,得稱呼我一聲‘常姨娘’了!” 阿俏就靜靜地站在那里,冷冷地看著常小玉繼續裝: “三小姐,來,叫一聲我聽聽?” 第95章 “廚房里有沒有什么可以吃來先墊一墊的?” 走進花廳的人是阮清瑤。她和阿俏一路趕著回來,顧不上吃飯,此刻早已是餓了。一進花廳,見到常小玉,阮清瑤立即變了臉色。 阿俏轉向阮清瑤,淡淡地說:“她要你叫她‘常姨娘’。”阮清瑤面色本來就不好看,聽見這句,更是輕輕地冷哼了一聲。 常小玉嘻嘻笑了一聲,說:“原來是二小姐啊!這可對不住,我先到的,高師傅給我去做蝦仁爆魚面去了。” 至于稱呼什么的,常小玉到底還有幾分廉恥之心,不敢強著舊主叫她“姨娘”,只嘻嘻哈哈地打岔打過去了。 這時候阮家二廚從大廚房里出來,手里托著一只托盤,托盤正中是一大碗面,澆頭是爆魚與蝦仁,則另外盛在一只碟子里。 高升榮跟在二廚身后,小心翼翼地對常小玉說:“常姨娘,您要的蝦仁爆魚面,已經加了鮑汁在里頭,請您慢用。” 阮清瑤與阿俏對視一眼,見到阮家廚房的人竟然耽擱下晚上席面的活計,專門停手給常小玉做這一碗面,兩人心里都有點兒納悶:廚房怎么竟能對常小玉這樣畢恭畢敬的? 常小玉笑嘻嘻地,將蝦仁與爆魚澆頭全撥拉到她面前的面碗里,隨手對高升榮和二廚點了點頭,“得了,謝謝你們倆。回頭我有什么需要的再來找你們。” 高升榮和二廚似乎稍稍松了口氣,往阿俏這邊看過來,阿俏卻無聲地使個眼色,示意他們自回去忙廚房里的事兒。 常小玉面前的這碗爆魚面著實是香氣撲鼻,面碗里的爆魚色澤金紅,蝦仁則潔白瑩潤,澆頭高高地堆在面碗上,似乎能就此溢出來。 桌子底下常小玉的雙腳就一踢一踢的,沖阮清瑤和阿俏兩個人笑道:“對不住啦,兩位小姐” 說畢她先低頭開口去吃面條兒。 阮清瑤見狀,冷哼了一聲,轉身就想要走。見到阮清瑤轉身,大口大口嚼著一塊爆魚的常小玉眼里有些得意她早曉得這位二小姐心高氣傲,不屑與自己多有來往。 可是在這個家里,明顯是心高氣傲的人要吃虧,只有豁得出臉面的人才會占大便宜啊,常小玉得意洋洋地想。 阮清瑤還未邁步,阿俏突然一伸手,已經拽住了阮清瑤的胳膊。阮清瑤驚叫一聲:“阿俏,你干什么?” 阿俏望著她不說話,阮清瑤自行讀她眼神,看到的依舊是“你干的好事”幾個字。她忍不住就惱:“這是爹已經昭告天下納的小,闔家皆知的事,你指著我,我又能有什么辦法?” 阿俏卻盯著她,就是不放開她的胳膊。 阮清瑤一甩,想將阿俏甩開,耳邊卻聽見“哎喲”一聲。 開口的人不是阿俏,而是好端端抱著一大碗蝦仁爆魚面大快朵頤的常小玉。常小玉不知何時松開了筷子,抱著肚子,開始嚷疼。 說時遲那時快,花廳外疾如奔馬般沖進來一個人。 “小玉,你這是怎么了?什么?你說你肚子疼?”進來的人是常嬸兒。說話之間,她已經扶著女兒,托著常小玉的背,讓她慢慢躺倒在地上,順手將小玉原本坐著的那張凳子一推,凳子“砰”的一聲倒在地上。 阮清瑤睜大了眼睛,不明白常嬸兒怎么會出現在這里,不是已經送她回鄉去招呼她兒子兒媳去了么?阮清瑤更沒鬧清楚此刻常嬸兒的用意,常小玉怎么叫了一聲疼,就躺倒到地板上去了。 阿俏卻板著一張臉,始終抱著胳膊,冷冷地看花廳里常嬸兒表演。 “我說二小姐、三小姐,你們就算是不待見我家小玉,也不能害她,她好歹也是你們的長輩……” “呸,什么長輩?”阮清瑤聽見常嬸兒這么說,臉都氣白了。 沒曾想,常嬸兒卻就是等著接阮清瑤的話茬兒。她大聲續道:“二小姐,小玉可從來沒得罪過您。以前您在家的時候,小玉可一直是將您照顧得無微不至的。您就算對她不滿,可就是她對您那些好,您難道都忘了?” 一面說,也沒忘拉上阿俏。常嬸兒接口就說:“還有三小姐,都知道您肯定會站在二太太這邊,可是做人好歹也得摸著良心……” 她使個眼色,躺在地上的常小玉就又立刻“哼唷哼唷”地呼痛。 “……這小玉剛才一直好好的,轉眼人就倒地上,肚子就疼成這樣。剛才花廳里沒旁人,只有二小姐和三小姐在。我這個做人家娘的,斗膽問問二位。你們究竟對小玉做了什么?” 阮清瑤聞言,一雙柳眉登時倒豎起來。 “常嬸兒你把話說明白,小玉這樣,和我們兩個又有什么關系?”阮清瑤極少肯將自己與阿俏相提并論,今兒個算是破天荒頭一回。 “這個我就不得不問兩位小姐了!我們小玉一個多月前開始侍候二老爺,二老爺慈悲,總算是給了我們小玉一個名分。眼下小玉她疼成這副樣子,定然是……沒準兒是小月了。所以兩位小姐一回來,就對我們小玉,對我們小玉……” 阮清瑤聽見這話,被雷得外焦里嫩的,指著自己的鼻尖問:“所以這會兒小玉肚子疼,你指著我?” 常嬸兒唱念做打俱佳,眼淚鼻涕一起下來,帶著哭腔說:“二小姐,說話做事總得摸著自己的良心……您大約是覺得小玉下了您的面子,可是我們小玉,她……她是無辜的啊!” 阿俏眼尖,瞅見常小玉躺在地上捂著肚子似乎想要笑,常嬸兒隔著衣裳在她腰上狠狠一擰,小玉“嗷”的一聲嚎了出來,大聲呼痛。阿俏自然明白,這位常嬸兒,怕是想要在她們這兩位剛回阮家的時候,給個下馬威呢。 這時候阮家大廚房里原本忙碌著的人,聽見花廳里的響動全從廚房里涌了出來。別處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了幾名仆傭。 阮清瑤不是傻子,見到這情形立即往后退了一步,搖著手說:“剛才小玉一直坐在這花廳里吃爆魚面,我連她身邊三步都沒走近過。阿俏可以作證。” 常嬸兒卻繼續抽泣,說:“二小姐、三小姐,剛才在花廳里只有你們和小玉,沒有旁人在,自然是你們兩人說什么就是什么……可憐我的小玉,這可千萬別,千萬別有什么三長兩短喲!” 旁邊高升榮高師傅猶猶豫豫地開了口,“常嬸兒……” 他還沒說完,常嬸兒已經支起身子,回頭惡狠狠地瞪了高升榮一眼:“高升榮,你且先等著,今兒的事兒,還不知道與你有沒有干系,萬一是你這碗面的緣故,老娘今天就跟你沒完。” 高升榮哪里見過這種潑婦架勢,登時往后一縮,不敢再說。 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常小玉才剛吃了幾口面,就算是吃壞了鬧肚子,也不可能發作得這么快。只不過常嬸兒借題發揮,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將廚房里的人都喝住,讓廚房的人都不敢說話而已。 阮清瑤氣惱非常,她自然看得出常嬸兒的用意。只是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人如今這樣算計自己,阮清瑤實在有種一瞎瞎了十幾年的感覺。她本就心高氣傲,當下冷冷地甩下一句話:“你且鬧吧!可你若是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對不住,別做夢了。”說畢她轉身就要走,卻被阿俏一把扯住。 “你干什么現在又要拉著我?”阮清瑤突然憤怒起來,有些失控地沖阿俏大吼。 “救人要緊。”阿俏盯著阮清瑤說,“jiejie,我記得你那個‘沙龍’里有一位是醫學院畢業的,后來到醫院里做大夫的?” 阮清瑤一怔,眼隨即亮了起來。 “對,前嫌可以不計,不過這人命關天的。阿俏,你這是提醒我了。我這就給醫院打電話,叫救護車來!”阮清瑤瞥了愣在當地的常嬸兒一眼,一扭頭,踏著腳上的細跟兒皮鞋“蹬蹬蹬”地就走了出去。 “呃” 常嬸兒一愣愣在當地。 她聯合女兒一起演這一出,原本就是想給阮清瑤和阿俏一個下馬威,讓她們知道在這個阮家里,常小玉現在地位不同以往了。而在其他仆傭面前,常家母女則刻意顯出被阮家小姐欺侮的樣子,好博得人同情。至于常小玉的肚子……連疼都是假的,小月什么的,更加是信口胡說了。 可常嬸兒萬萬沒想到阮清瑤竟然真的打電話去叫救護車,要將常小玉送醫。 “娘,我疼得好些了!”常小玉躺在地上半天,終于支吾出一句。 常嬸兒愣了愣,曉得去醫院必定要露餡,倒不如見好就收,開口斥道:“你這個死丫頭,你剛才怎么就疼成那樣兒?現在既然好些了,那就趕緊起來吧!” 常小玉“唉”了一聲,雙肘往地上一撐,就要起身。 豈料這時候阿俏過來,伸手就將常小玉按在地上:“躺著別動!”她低聲輕喝。常小玉被她這樣一聲喝,當真就傻躺在地上,睜圓了眼望著阿俏,不敢起來。 “如果真如常嬸兒你說的那樣,小玉這樣會很危險。”阿俏一手按著常小玉,抬起雙眼緊緊盯著常嬸兒,“還是將她送到醫院去徹底做個檢查。畢竟剛才常嬸兒也說了,這位是侍候我爹的人,萬一有個什么不妥當,我們這些做小輩的,對不住我爹。” 阿俏說著低頭望望常小玉,對她說:“你且先忍忍,救護車很快就會來的。” 常小玉抬頭望望常嬸兒,弱弱地叫了一句:“娘!” 常嬸兒無奈了,放低了聲音,柔和地勸阿俏:“三小姐,我知道……您這也是為我們小玉著想,可是,可是她既然已經好了,不痛了,我看,是不是就別耽誤事兒,別去送醫院了。” 阿俏在她面上掃了一眼,見對方確實露出一片心虛的樣子。她當即開口:“小玉若是從來沒有疼過,那倒也罷了……” 常小玉與常嬸兒相互望望,常嬸兒心想,眼下要真承認了說謊,那么這母女兩個,以后在這阮家說話,可就再沒人信了。常嬸兒偷偷地給常小玉使個眼色,常小玉又“哎喲哎喲”地叫起來,表示又疼起來。 “既然疼著,那就說明有隱患,還是到醫院里去查個清楚的好。”阿俏按著常小玉,眼望著常嬸兒,淡淡地說:“常嬸兒,你不總指著我們不待見小玉么?我告訴你,這里是阮家,常小玉就是再不要臉,我們也不會不把她當人看。” 阿俏口里將常小玉損得忒狠,可面上還是一副冷靜而悲天憫人的樣子。高升榮以下,和阮家其他廚房里的人聽了她的話,少不得心里暗暗喝彩:該! 正在這時,阮茂學與寧淑一起進來,寧淑一眼瞥見阿俏蹲在地上,而常小玉則躺在她身邊,嚇了一跳,連聲問:“這又是怎么了?” 阮茂學則是一副剛剛從市府下班的樣子,手里拎著個包,伸手抬了抬鼻梁上架的金絲邊眼鏡,認出是阿俏,不免一怔:他還不曉得兩個女兒回家的事兒。待見到常小玉躺在阿俏身邊,阮茂學忍不住一陣氣惱:想當初,他放低了身段,反復向妻子解釋賠情,這才將常小玉抬了姨娘,沒想到長女次女一回家,就也一起欺負常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