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他們心里都清楚得很,向小剛這樣一掉頭,就再也沒有機會控制飛機降落在地面上了。 果然,片刻之后,飛機就從他們目力所及之處消失了。接著是沉重的“澎”的一陣水聲,然后是震耳欲聾的一聲巨響。 孟景良失魂落魄地奔出幾步,雙膝一軟,徑直跪在地上,似乎再也沒力氣站起來。他口里喃喃地念著:“小剛,小剛……是我的錯,我不該和你換班的?!?/br> 周牧云不理會身邊的人,徑直沿著惠泉跟前的道路往黿頭渚飛奔:“小剛你等著,兄弟這就來幫你了!” 他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一口氣沖到太湖岸邊,徑直沖上棧橋,高高躍起,縱身跳入太湖中,拼命朝太湖上燃著一團黑煙的方向的游過去。 “小剛,你告訴兄弟,你剛才跳傘了,你剛才跳傘了?。 敝苣猎撇粩鄵]動雙臂,朝湖心飛機失事的那地方游過去,他將牙關咬得緊緊的,心里則在反反復復地祈求上蒼。 遠處的水面上,七零八落地散落著飛機殘骸。飛機撞向湖面的時候曾經起火,有些殘骸至今還在湖面上燃燒著,一片黑煙自水面滾滾直上。周牧云越是游近,心頭那種不祥的預感就越發濃重。還未等他游到近前,周牧云已經被那黑煙熏得雙眼流淚,幾乎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索性一個猛子扎下去,在水下游了整整一圈,才將頭伸出水面狠狠地換一口氣:到了這時,沮喪與絕望終于從他心頭一點一點地升起來水面以下,沒有半點向小剛的蹤影,他一無所獲。 這時候附近的漁船已經紛紛掉頭,沖這里劃過來。 周牧云在水面上沖他們拼命揮動著手臂,大聲喊:“你們有沒有看到有人跳傘?就是降落傘,在空中打開然后落下來的?” 他明知那是不可能的。出故障的時候向小剛的飛行高度已經非常低,那時跳傘已是有些晚了,可是向小剛為了不讓飛機沖向民宅,硬生生控制著飛機改變了方向。 沒有人回答他,似乎是沒有人能聽得懂他口中的“跳傘”是什么意思。 “周牧云,”突然一個清朗的少女聲音從湖面上響起,“先上船再說!” 周牧云聽見這個聲音,險些石化,連劃水也忘了,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只見阿俏不知從哪里尋到了一只搖櫓船,駕輕就熟地劃著朝周牧云這邊飛快地駛來。船上還坐著范盛光,正坐在船頭胡亂地劃著一柄木槳,額頭上全是急出來的汗水。 船駛近,范盛光一伸手,船身一晃,周牧云攀著他的手臂翻上了船。這時他才感到自己早已支持不住了,若是阿俏他們晚了一刻,他可能也會溺水。 “水下沒找到小剛,他一定在什么別的地方!”可是周牧云依舊沒有放棄希望,擦擦臉上的水對范盛光說。 范盛光卻看了阿俏一眼,然后為難地對周牧云說:“我們剛才過來的時候,問過在場的人,他們都說,沒有看到有人跳傘……” 周牧云一咬嘴唇,只覺得鉆心地痛,這樣反而令他稍許清醒些:“那小剛就應該還在這附近,我們不能失去希望,不能放棄!” 阿俏深深地看了周牧云一眼,什么都沒說,只是繼續搖動船櫓,小船往飛機落水的方向繼續駛去。 除了阿俏他們之外,當地的船民也幫著他們一起尋找,后來飛行學校的師生們聞訊都趕了來,眾人在飛機落水的地方仔細搜過,向小剛卻蹤影全無,便有人猜測向小剛已經遇難了。 “這樣墜湖,生還的可能性,很小吧……” 周牧云還在阿俏的船上,他們正幫著旁人一起將浮在水面上的殘骸打撈起來。聽見這話,周牧云只是冷哼了一聲,說:“我們盡人事,聽天命,無論如何……請大家幫幫忙,好好再找找吧?!?/br> 就是這樣,湖上的人一直忙碌到暮色降臨,水面上漂浮的飛機殘骸已經全部打撈起來。學校的人緊急聯系了水性好的鄉親下水去看,也說只有幾件殘骸而已,不見向小剛的遺骸。 這時候天色已經全黑,無奈之下,大家紛紛將船緩緩駛回岸邊。鄉民們在岸邊燃起火把,指引著救援的船只一一緩緩進港。 范盛光這時候才想起來問阿俏:“阿俏姑娘,沒想到你廚藝不賴,船也劃得這樣好!” 阿俏卻輕輕地搖搖頭,沖周牧云那里努努嘴。小范師傅這才省過來:周牧云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 這時候阿俏剛剛將船搖到岸邊,有人從棧橋上將船上的纜繩接了過去,系在了樁上。周牧云這時候突然一躍而起,躍到岸上,板著臉回過頭看著范盛光:“范師傅,你明天一早還能送我來湖上看看么?” 范盛光一著急,說話也不利落了,往后一指:“我?……啊不是,不是我……” 阿俏推推他,范盛光突然明白了,低聲說:“老周你要是真的這么想來,那好吧!” 周牧云也低聲道了一句謝,轉身就走了。阿俏與范盛光兩個看得清楚,他邁步出去的時候兩條腿都在打戰。 棧橋上來來回回都是鄉里鄉親和學校的師生。阿俏聽見耳邊有人議論:“多好的男伢子,為了救村里人,愣是把自己搭進去了?!?/br> 的確如此,阿俏一想到這里,唯有對向小剛肅然起敬,并全心全意地期盼奇跡真的會發生,他能夠平安無事。 可也有飛行學校的學生起心疑惑:“不對啊,我看過今兒個的排班,下午不該小剛飛??!” “是孟景良和他換了排班?!?/br> “那孟景良去做什么了呢?” “不曉得,也許是下午天氣好,他出去轉悠轉悠了吧!誰知道能發生這種事兒呢?” 阿俏隨著眾人從棧橋回到陸地上,火光照耀下,她突然看見了孟景良。只見孟景良失魂落魄地一個人面向太湖站著,阿俏路過他身邊的時候,見到孟景良的身體搖搖晃晃著,再也沒法兒支撐,“啪”的一聲,雙膝跪在了地面上,隨即他渾身顫抖,向著太湖幽深的湖面緩緩伏了下去。 第二天,依舊有很多人趕來,在出事的湖面搜索。周牧云一大早就趕過來,哪曉得范盛光沒在,阿俏撐著搖櫓船正在等他。 周牧云什么都沒說,任由阿俏將船搖到湖心。 眾人又找了一天,一無所獲。 第三天,來幫忙搜索的人少了很多。水性好的鄉親們潛到湖底,將所有的殘骸都撈了上來,只找到了向小剛的飛行頭盔。周牧云盯著那枚頭盔發呆發了很久,待阿俏將小船搖回岸邊,他破天荒頭一回謝了阿俏一句。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第七天上,學校決定給向小剛舉行儀式。 原本這飛行學校是嚴格禁酒的,可是這一天學校破了例。范盛光托起一壇上好的惠泉酒,給每個人都斟上了一小碗。這些年輕人們依次來到向小剛那張照片跟前,舉起手中的酒碗,喝一口,敬一敬,然后將酒漿灑在地上。 上百名學生敬過他們的同窗,與向小剛住一個宿舍的人將學校里唯一的那一臺留聲機搬了出來,將唱針擺在唱片上,悠揚而輕快的樂曲聲就此傳出。 “小剛說過,若是他比大家先走一步,請大家一定記得放一首他最喜歡的樂曲。”站出來說話的是周牧云,伴著他的說話聲,是那輕快而愉悅的華爾茲。 “他說他就是這么個人,希望大家都開開心心的,也希望以后大家一想起他的時候,都能記起這樣歡快的音樂,能夠臉上有笑容?!闭f著周牧云紅著眼圈,沖眾人努力笑了笑,盡管那笑容難看無比,可是站在他跟前的學生們紛紛鼓起了掌,更有幾個與周牧云他們一向交好的,上前來拍拍周牧云的肩膀,擁抱一下,或是安慰周牧云幾句,周牧云一概報以點頭微笑。 遠處立著的阿俏聽了,忍不住也眼圈發紅。 那個喜歡音樂的向小剛,就這樣離開了伙伴,將有關他的記憶永遠留在了惠山,留給了這些曾經和他一起成長的人們。 最傷痛的,卻要數孟景良無疑。 那天孟景良鬼使神差地和向小剛換了班,邀了阿俏,想要向她獻一獻殷勤,結果卻遇上了范惠紅那件事,緊接著向小剛墜了機。 這件事旁人都覺得沒什么,只是換了個班,這種事情……誰都無法預見到的??墒敲暇傲紖s深深自責,幾天下來,孟景良就瘦得脫了形。學校里的教員和同窗多有找他談心勸慰的,孟景良這才慢慢地轉好了些。 可是阿俏還是覺得他怪怪的,出了什么問題。直到有一天,她從西林館下山,往學校過去的時候,無意間撞見孟景良在與范惠紅說話。 阿俏不便偷聽,趕緊想趁兩人發現自己之前悄無聲息地離開。 “惠紅,這一切全是我的錯……” 她聽見孟景良晦澀的聲音,“是我配不上你,都是我的錯,你還是忘了我吧!” 這下阿俏有些明白孟景良了。原本孟景良自我感覺非常好,心氣兒很高,所以他看不上與他一樣從代州老家出來的范惠紅,覺得她是個纏過腳的舊式女子,又沒念過書,所以和她沒有共同語言,而孟景良則希望能找到一個更漂亮或是更新派一些的姑娘作為伴侶。 可是后來出了向小剛的事。雖說是巧合,可是卻將孟景良良好的自我感覺全毀了,而且一下子矯枉過正,讓他的自信心落到了最低點,比旁人更加自卑,時時刻刻在自我懷疑,因此他覺得自己完全配不上范惠紅。 阿俏悄悄地溜走,隔天再去問范盛光,范盛光嘆了一口氣,搖搖頭,說:“還能怎么辦呢?兩個都倔得跟騾子似的?!?/br> 阿俏便料定范惠紅還不想離開孟景良:范惠紅和她上輩子的情形不一樣,上輩子她和周牧云沒有見過面,她稀里糊涂訂了婚,隨即就被人退了婚,所以阿俏唯有一口氣死活咽不下的憤懣;而范惠紅不僅認得孟景良,而且暗自喜歡了這么久,見到孟景良如今這樣頹唐,自然不忍心看他就此消沉下去。 西林館那里,靜觀大師盛贊了向小剛的義舉,惋惜年輕生命的就此消逝,她帶著女尼們一起念了好幾天的經文為向小剛祈福。 可是阿俏總還是心存希望,盼著哪天向小剛就從食堂門口進來,揮著手向大家說:“起來起來,都別傻坐著啦,音樂要響起來了,大家趕緊跟著我,一起學舞步哈!” 這天她忙完了廚房的事兒,正在灶下出神,突然有個人過來找她,說:“阿俏,有人在惠泉跟前等你,說是有要緊事。” 阿俏“唉”了一聲,給范盛光打了個招呼,然后匆匆趕去惠泉跟前。在那里,她見到沈謙身穿長袍、頭戴禮帽,正在那里等她。 第78章 沈謙在惠泉跟前,遠遠地見到阿俏趕來,伸手便摘下了戴著的禮帽,溫文爾雅地沖阿俏躬身行了一禮,開口問:“沈某人冒昧請姑娘前來,不會打擾到姑娘了吧?” 阿俏怎么也沒有想到約自己出來見的會是沈謙,怔了怔,才搖搖頭,說:“沒事的,請問沈先生,是什么事情?” 沈謙便開口解釋。 原來上回他得到了一條與飛行學校有重大關聯的消息,趕過來告知吳校長,結果被李善人問起,就順口胡謅了一句,說聽說惠山一帶有倪瓚倪云林的真跡現世。豈料這幾天真的有消息放出來,說是有人家家中藏著一幅署名倪瓚的山水。沈謙頗感興趣,便親自過來看一看。 “我聽說阿俏見多識廣,也見過不少古人名家的畫作,所以就想請你一同前往?!鄙蛑t微笑著看著阿俏,眼里頗為殷切,教阿俏很難拒絕。 “我哪里見過什么真正的名家大作?。 卑⑶斡悬c羞愧,她畢竟只是個小鎮上出來的女孩兒,平生所見,也不過是外祖父寧老爺子那點兒私藏而已,論起見多識廣,哪里及得上沈謙這樣精明的古董商人? “那就更好了,我誠心邀姑娘一起去看看?!鄙蛑t這樣一開口,阿俏更沒辦法拒絕了,正不知道該說什么,沈謙已經轉身邁步,阿俏不由自主地從后跟上。 兩人沿著惠山間的小路,往一座村落走去。這座村落建在惠山向陽的山坡上,地勢頗高。村中幾間老房子,一看就有年頭了。 沈謙帶路,在村口問了幾句,辨明了方向,便帶阿俏去村中敲了一戶大戶人家的門,自報家門之后,對方極其熱情地將兩人迎了進去。 這家姓賈,當家的是個看起來精明能干的中年人,五十歲上下,叫賈元章,沖沈謙抱了抱拳,說:“久仰大名,真是沒想到我們這種小地方也能請得動沈先生親自光臨,今日真是蓬蓽生輝。” 賈元章說畢瞅瞅阿俏,沈謙則不動神色地說:“這位是阮姑娘?!?/br> 一時見禮已畢,賈元章連忙將兩人往里面一進迎,說:“實實是家父的關系,家父藏了這幅畫已經很多年了,一直篤信這是倪云林的真跡無疑??墒巧匣乩钌迫藖碜隹?,在家父耳邊吹了吹風,不知怎么的,家父就念叨著,想有個人來將這畫作鑒定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沒想到今日先生就親自來了?!?/br> 沈謙點點頭,只管打量賈府院子里的陳設。 他帶著阿俏進了第二進,賈元章請他們兩位稍候,自己進屋,去將老父親賈老爺子請了出來坐在里進正廳里,才轉身請沈阮二位入座。 那賈老爺子見了沈謙,覺得對方雖然年輕,但是一表人才,再加上沈謙穿的是舊時長衫,看上去極為儒雅斯文,心里頗為舒暢,就吩咐賈元章去將他那家傳的“寶畫”取出來。 “我這畫,已經藏了快有四十年啦!”賈老爺子耳朵不算太好,說話很大聲,像是沖沈阮二人喊話一樣,“當時是北方水患,逃難的逃來南方,我將他們一一都接濟了,他們實在沒什么可以報答的,就將這幅古畫送給我,當做謝儀。我想這樣也好,倪云林的畫,回到惠山,定是天意啊……” 聽見老爺子說這些,沈謙忍不住扭頭看看阿俏,兩人交換一個神色,都覺得不大樂觀。他們兩人原本都以為這畫就是惠山本地人世世代代傳下來的,這也說得通??墒翘与y的人帶過來的,還作為謝儀送給了老爺子……這聽起來,好像有點兒不大對啊! 旁邊賈元章聽著有些尷尬,但又不能違背父親的意思,只得從旁附和解說,并且緩緩地展開了那幅據說是“倪云林”原作真跡的古畫。 這是一幅絹本水墨山水圖,阿俏在一旁看著,見這畫作的時間確實很是久遠,絹色早已轉棕黃,上面的墨跡依舊非常清晰??扇粽f這畫是倪云林的……阿俏咬咬下唇,連她都覺得有點兒稚嫩的畫作,若是落在沈謙眼里,恐怕會不值一提吧! 沈謙一見到這幅畫,定定地看了半晌,突然一轉身,卻是從自己隨身攜帶的手提公文包里取出了一柄放大鏡,照在紙面上,將整個畫面的內容一一看過,尤其題款與印章一側,更是看得仔細,不放過一絲細節,顯得十分專業。 “老爺子,您這畫,是打算出售么?”沈謙收起放大鏡,問了一句,發現老爺子根本沒聽清,無奈只能提高了聲音,在他耳邊重復了一遍。 “不賣不賣,”賈老爺子一下子就將那畫卷卷了起來,伸手護著,大聲說:“這是傳家之寶,我要傳給后世子孫,要他們世世代代不忘本地曾出過這樣一位名畫家,畫出來的真跡,再也不能流落北方了,要永遠留在惠山……” “賈先生,可否借一步說話?”沈謙將放大鏡收起來,轉頭看向賈元章。賈元章自無不可,要將沈謙請到旁邊的屋子里去。沈謙一回頭,望著阿俏,隨口就說:“阿俏,你在這里留一會兒,陪老爺子說說話!” 阿俏有些吃驚:什么,陪老爺子說說話……她? 待沈謙和賈元章回來的時候,阿俏已經和賈老爺子說了好久的倪瓚,什么“晉人風度”、“飄逸清雋”這些阿俏知道的,已經全從肚子里搜出來說了一遍,如今正與老人家一起探討倪瓚的山水畫面布局的問題。 沈謙走上前,給阿俏遞個贊許的眼神,沖賈老爺子點點頭,大聲說:“老爺子,您這一幅,的確是倪云林的真跡。我剛才私下找令郎談過,得知老爺子確實心意已決,不肯出售,我只能表示羨慕與遺憾了!” 阿俏聽說,忍不住扭過頭看了沈謙一眼。 這幅畫上這么多的疑點,她若是沈謙,萬萬不可能輕易下這樣的結論,可沈謙卻就此認定了真跡:這,這不是說謊么? 賈老爺子卻顯得非常興奮,抬起雙拳,沖沈謙拱了拱手,說:“先生果然高明!” 老爺子還瞥瞥阿俏,補了一句:“連帶著的書僮都很懂倪云林的畫!” 這下子輪到阿俏尷尬了:她什么時候成了沈謙的書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