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御膳房送了晚膳過來,顧明妧親手布了飯菜,在李昇的對面坐了下來。 她進宮的時候沒來得及換衣服,只是把早上戴著的紅寶石頭面摘了,換了一朵紫色的絹花,她本就長得嬌艷,這樣的打扮越發就顯得她清麗脫俗,更比盛裝打扮的時候還好看一些。 顧明妧看見李昇一眼不眨的盯著自己,拿起玉著替他夾菜,寬大的袖口微微上揚,露出一截纖細的手腕來。 這樣完美的人,如今卻已是自己的王妃了。李昇回想起他們新婚的這段日子,有時候仍覺得自己像在夢中一樣。 但現在夢里的人活生生的就坐在自己的面前,她的一顰一笑都勾動著自己,使他完全靜不下心來。 “等用了晚膳,你就出宮去吧。”李昇想了想,還是開口道:“你住在宮里肯定不習慣的。” 顧明妧只是低頭不語,她前世在宮里住了兩年,又怎么會不習慣呢?倒是他……離開這皇宮已有了十幾年了…… “難道王爺住在宮里就習慣了?” 她說話的時候微微低著頭,眼角眉梢都露出了些許的笑意,臉上的神色似帶著萬種柔情一樣,眸中漾著溫婉。 “我以后不會再多管閑事了。”李昇看著顧明妧,心下有些自責,是他考慮不周,惹得她擔驚受怕。 但顧明妧卻道:“當年若不是你多管閑事,也許就不會有今日的我了。” 那年李昇如果沒有救她們,興許還真的沒有現在的顧家嫡女顧明妧了,女孩子的名聲一旦毀了,一輩子也就跟著毀了。 他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士,而不是草菅人命、是非不分的劊子手。做出這樣的舉動,顧明妧一點不覺得意外,況且皇帝想要給他使袢子,就算逃過了這一次,還是會有下次的,哪里就能防得過來…… 李昇也跟著笑了起來,但笑過之后,臉上的神色卻又肅然了幾分,他向來不夠圓滑,對于這次皇帝設下圈套,到底要怎樣才能解決呢? 他若是還像以前孤身一人,自是無所畏懼的,但現在他卻有了掣肘。 “我還是派人送你出宮吧。”李昇想了想道:“一會兒我還要去鐘粹宮看一看。” “好。”顧明妧點了點,撥了兩口飯到嘴里,其實她心里已經有了計策,原本是打算告訴李昇的,但現在倒是想親自跑一趟了,免得傳話的人透露了風聲,弄巧成拙。 陪著李昇用過了晚膳,顧明妧便要出宮去了。夜間宮禁森嚴,巡夜的侍衛從兩人身邊經過,顧明妧身上披著一件絳紅色鑲狐貍毛的大氅,緩步走在李昇的身側。 月光將兩人的身影拉得極長,李昇抬起頭,便可以看見那嬌小的身子落在自己跟前的影子,他忽然就伸手將她的手牽住了。 粗糙的指腹摩擦過顧明妧的掌心,讓他覺得很安逸。 顧明妧掙了一下,可他的大掌這樣結實有力,完全沒有掙脫的可能性。 李昇低頭看了她一眼,卻是有些感嘆道:“嫁給我,你心里一定覺得很委屈吧?” 顧明妧抬起頭看了他,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忽然說起這些……她怎么會覺得委屈呢?只是……覺得還有些不習慣而已。 但李昇沒有注意到顧明妧臉上的表情,只是故意放慢了腳步,讓她能夠跟上自己,嘴里卻繼續道:“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你那時候大概才十二歲……” 李昇說到這里,卻是沒有辦法再說下去了,只是自嘲的笑了笑。他已經是這般年紀的人了,總不能讓她知道,在她還那么小的時候,自己就已經喜歡上了她。即便那時候并沒有什么非分之想,可還是讓人感到尬尷。 “然后呢……”顧明妧卻覺得有些好奇。 “然后……”李昇實在有些不好意思開口,但臉上的神色卻柔和了許多,握著她的大掌似乎也更緊了一些,轉頭看了顧明妧一眼,卻又飛快的移開了視線,聲音有些沙啞:“然后……當顧閣老讓我求娶你的時候,我心里高興極了……”李昇有些語無倫次,麥色的臉頰一陣陣發熱,又道:“我原本……是想等你大一點……再去你家求娶你的……” 不知不覺就把自己想說的話全說了出來,李昇忽然覺得輕松了好多,卻發現身旁的顧明妧已經停下了腳步,他還牽著她的手,便停下來等她,就看見她一本正經的看著自己,眉眼中也不知道是一種怎樣的情緒,只是問他道:“你說完了?” “說完了。”李昇一時語塞,卻很自覺的迸出這三個字。 顧明妧靜靜的看著他,幽暗的宮燈下那一雙眉眼英武豪邁,在被她盯著細看之后似乎還有些害羞,顧明妧忽然就笑了起來,伸手摟住了他的脖頸,踮起腳尖,抬起頭觸上了他的唇瓣。 下一秒她便落入了一個寬厚結實的懷抱,顧明妧的呼吸很快就急促了起來,身體被壓在宮墻上,迷蒙著雙眼,看見那一輪懸掛在宮殿檐角的月亮。 “皇叔好興致。”一個聲音陡然在黑夜中響起,太子李睿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看見他們的動作,卻是停下了腳步,眉眼中滿是戲謔。 第158章 顧明妧的身子陡然一僵,下一秒卻已經被李昇護在了身后。他的身量高大威武,擋在自己的面前,讓她連來人的樣子也看不清,卻感到異常的溫暖堅實。 但她知道那是太子,握著李昇的手指越發緊了。 “孤剛剛回東宮,便聽說父皇將今日的事情交給了皇叔查辦,本來還想過來幫皇叔一把的,沒想到卻是擾了皇叔的好事,孤真是害死……” 他雖然這么說,視線卻是盯著被李昇藏在了身后的那個身影,臉上浮起了淡笑:“小嬸娘好顏色,怪不得皇叔在這里就忍不住了。” 李昇臉上表情陰冷,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側過頭來,小聲的對顧明妧道:“我讓長喜送你出宮。”他們已經快到神武門的門口了,王府的護衛就等在外面,還有長喜跟著,李昇倒放心。 顧明妧點點頭,一直跟在他們身后的長喜便走了過來,領著她往宮門那邊去。 李睿看著顧明妧遠去的背影,眉眼中透出一絲笑來,漫不經心的走到李昇身邊,調笑道:“皇叔可還喜歡我送的新婚賀禮?那可是我從小嬸娘的手上親手摘下來的,她的手腕是不是很細,只要輕輕的捏一下……” 李昇忽然轉過頭來,一直藏在身后的大掌猛然擒住了李睿穿著的四爪金龍蟒袍,將他按在宮墻之上。巡夜的侍衛從這里經過,嚇得將兩人團團圍住,不敢輕舉妄動。 “皇叔還記不記得,小時候皇祖父很寵你,什么東西都是先給你的,對我這個孫子卻看得很輕,那時候我就再想,等孤長大了,一定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如果那東西是別人的,就搶過來……” 李昇的拳頭離太子的臉只剩下一寸的距離,他那雙琉璃色的眼眸陰沉的看著李睿,仿佛要將他碎尸萬段一樣,按住他的手指也慢慢收緊,侍衛們驚呼道:“王爺……不可以……” “你要什么都可以拿去,她,不行。”李昇松開手指,指節握拳,發出咔咔的聲音,忽然間大臂一揮,拳頭擦過他的臉頰,打在他身后的宮墻上。 李睿側過頭,便看見那兩尺厚的宮墻上,赫然多了一個凹凸不平的拳印。 …… 先行離去的顧明妧并不知道宮內的sao動,長喜跟在她的身后,小心打量著這位年少的王妃。 王爺等了那么多年,終于等到了這樣一個人,原本以為可以遠離是非,開開心心的回去涼州過小日子,誰知道又遇上這樣的事情。但這件事情實在不能怪王爺,他就是這樣耿直的性子,認準了對錯是誰也說不通的,即便一早就知道這是皇帝的圈套,只怕也會一頭載進去。 “夫人小心腳下。”上馬車的時候長喜提醒了一聲,顧明妧方才一直在想心事,這時候才回過神來。 “你跟著王爺多少年了?”顧明妧前世就見過長喜,他必定是李昇身邊最衷心的人。 “奴才十二歲跟著王爺,如今已經十八年了。”長喜恭恭敬敬的回話。 十八年,比自己的年紀還多了幾年,顧明妧沒有說話,跟在她身側的長喜卻繼續道:“先帝小時候很喜歡王爺,常贊他聰慧,可自從先帝駕崩,王爺被送去涼州之后,他就變了。” 顧明妧對這些朝事不是很熟悉,但依稀聽聞當年先帝是暴斃而亡的,連遺詔都沒來得及寫,因為之前已經立了今上為太子,所以今上才即位了。 顧明妧點了點頭,她從馬車中撩開簾子看了一眼,見身后跟隨著大隊的王府侍衛,這才吩咐下去道:“你跟我去一趟張太醫的府上,另派兩個人守著太醫院的門口,不管有任何人出來,都給我攔住了。” …… 乾清宮里宮燈搖曳,老皇帝還沒有就寢,元寶上前將龍案上的燭火又挑了挑亮,看見皇帝手里正拿著一本前朝的《大庸宮志》。 他隨手翻了幾頁,就丟在了一旁。 元寶上前收了起來,隨口問道:“皇上今兒怎么翻起這本書了。” 大庸是大魏的前朝,大魏建國不到百年,皇帝派史官修繕前朝史書,但平日里皇帝卻鮮少拿出來看。大庸末年皇室糜爛、民不聊生,要不然也不會那么容易就讓李家奪了天下。 “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皇帝隨口說了一句,卻又頓了頓,瞇眼道:“你今日話有些多。” 元寶忙就跪了下來,將備好的參湯雙手奉給皇帝,惶恐道:“是奴才多嘴了。” 皇帝接過參湯喝了一口,卻是沒有讓他起來,只是嘆了一口氣道:“這參湯的火候還是不夠。”舒太妃精通廚藝,那時在信王府的時候,就特意為她設了小廚房,他喜歡吃她做的糖醋里脊,酸甜可口,松軟卻又不肥膩。 元寶依舊跪在地上,靜靜的聽著皇帝說話,大殿的角落里傳來更漏的聲音,在這樣寂靜的夜中,他忽然感覺到一陣悲涼,即便是一國之君那又如何,也會有這般孤寂頹喪的時候。 門口忽然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隨即便有小太監在殿外回話,說是錦衣衛指揮使梁紹求見。 皇帝放下了茶盅,方才那瞬間的頹靡消失殆盡,臉上又流露出一貫的帝王威儀,元寶也很快從金石地板上站了起來,掃了一眼皇帝的神色,拉長了聲線道:“皇上請梁大人進來。” 穿著飛魚服的男子從殿外而入,跪叩之后回稟道:“回皇上,肅王妃帶著人去了張太醫的府上。” 皇帝點頭,捻了捻下頜的幾根龍須,緩緩道:“肅王還不算太笨,知道要從張士景入手。”他沉吟了片刻,又繼續道:“好好盯著張家人,別讓他們離開了你的視線。” “是。”梁紹應了一聲,正起身要走,卻又欲言又止,方才肅王和太子李睿在神武門門口起了沖突,這事情不知道要不要回明皇帝。 “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嗎?”皇帝看了他一眼,問道。 梁紹便老是回道:“方才侍衛巡邏,在神武門門口遇上了肅王和太子,兩人似乎有所口角。” “隨他們去,只要不把這紫禁城的頂掀了就成。”皇帝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倒是饒有興致的又翻起了剛才的那本書,繼續道:“淑妃小產的案子交給了王爺,你們錦衣衛要多多配合。” “是。”梁紹起身退下,心中卻有些狐疑,皇帝幾個月前就讓自己派人盯著張士景,那淑妃小產分明和這張士景有關,又為什么還要讓肅王去查呢?按照他們錦衣衛的辦案路子,直接把張士景抓回詔獄,嚴刑逼供就不怕他吐露實情。 但圣心難測,既然皇上不準他們插手,只準他們從旁協助,那也只好按皇上的旨意辦事了。 …… 張太醫的府邸在長泰坊,是一棟四進院落,太醫雖然是京官,但和朝臣們自然不一樣,除了朝廷的俸祿之外,就沒有什么別的進項了。 張家祖籍并不在京城,當初能進宮當太醫,也是靠了齊家人的舉薦,如今在京城能買下四進的院落,可知是混得不錯的。 馬車停在了張家的門口,顧明妧讓長喜先去叫門,門房的人聽說是肅王妃深夜造訪,急忙就進去通報。 顧明妧從馬車上下來,看見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迎了出來,瞧見顧明妧的樣子,只忙上前福了福身子,臉上的神色卻驚恐異常,只忙開口道:“臣婦給王妃請安,我們家老爺……” 若不是料定了張太醫在宮里出事了,她如何會有這樣的表情呢? 顧明妧伸手虛扶了她一把,臉上的表情卻很淡定,只緩緩開口道:“張太醫現下沒事。”她一壁說,一壁看著那婦人的表情,果然是松了一口氣,但眉心依舊擰得很緊,顧明妧便繼續道:“淑妃娘娘小產了,皇上要讓所有服侍過淑妃待產的人償命,張太醫怕牽連到家人,特意讓我過來通知你們一聲,先找個地方躲起來。” 張夫人的臉色頓時便的很難看,淑妃這一胎一直不安穩,她是聽張太醫說過的,可淑妃一直想要這個孩子,所以讓張太醫在醫案上動了手腳,每日寫的都是胎脈安穩,而另一份真實的醫案,卻就在他們府上藏著。 他說若是自己回不來了,只要把這份醫案交出去,就可以保全家老小的性命。 淑妃到底要做什么,她不知道,可她為人妻母,卻知道她馬上要失去丈夫,她的幾個兒女就要失去父親。 “娘娘這一胎本就不穩,便是小產……皇上也不能這般濫殺無辜啊!”張夫人一時情急,慌亂中卻將實情說了出來。 第159章 但張夫人很快就反應了過來,慌忙抬起頭警惕的看了顧明妧一眼,卻見她仍舊一臉平靜,仿佛并沒有因為她的失言而驚訝。 她有些忐忑的跟在顧明妧身后,過了片刻,才聽顧明妧開口道:“我倒是沒有聽說淑妃胎像不穩的事情,今日淑妃小產也是一個意外,是太子殿下沖撞了她,但無論如何,皇上的子嗣沒了,必定是震怒的,如今不光要血洗鐘粹宮,連太子殿下都要受責罰,更不用說是張太醫了,他一向負責淑妃娘娘這一胎的安危,遇上這樣的事情,必是首當其沖的。” 張夫人卻是越聽越害怕,心中如擂鼓一般,張太醫這一陣子在家中便有些異常,先是送了老母回滄州老家,后又將那醫案給了自己,說是有保命之用。她一開始只是以為淑妃想讓他盡力保胎,在生產那幾日偷運一個足月的男孩進宮,好生下龍子,哄皇帝高興,如今聽聞連太子也被牽扯了進去,才越發警覺了起來。 然而顧明妧的表情卻依舊很平靜,只是勸慰她道:“雖是意外,但皇上震怒,難免牽連無辜,張夫人還是出去躲一陣子為妙。” 顧明妧想了想,繼續道:“我在三條巷胡同有個二進的院子,你們可以去那里暫避,等皇上息怒了,興許也就放張太醫回來了。” 可張夫人如今卻已經完全明白了這其中的厲害關系,這肅王妃年少,怕是不懂宮里這些陰私勾當,淑妃必定是想利用原本就保不住的龍胎,去陷害太子!張太醫陷入了這樣的奪嫡風波,如何還有回環的余地,怪不得他說那份醫案可以保命,原來這里竟藏著淑妃娘娘的計謀。 “臣婦何德何能,讓王妃如此費心……”張夫人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但她還是很快就吩咐了下去,讓下人把孩子們都叫醒。 參與奪嫡那是要株連九族的,她這時候已經六神無主。 馬車從長泰坊的街口駛了出去,此時已近亥時,街巷中的燈火都熄了。顧明妧坐在馬車里,看見張夫人懷中抱著一個兩歲大的男孩,正睡得香甜。 “這是我長孫。”張夫人緩緩開口,眼神中還帶著幾分歡喜,不管遭遇什么事情,看著襁褓中的孩子,終究是最讓人放松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