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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從君記在線閱讀 - 第93節

第93節

    端木箏站穩了腳跟,背后卻涌出一股熱流,正暗暗慶幸沒有被楚鈞發現受傷的事,他卻把右手撐到了她腰后,剛好托住她不敢使力的傷處,她心口一陣狂跳,鼓起勇氣瞄了他一眼,只覺得面部的輪廓格外冷硬。

    他該不會是已經知曉了吧……

    想起剛才那個極具穿透力的眼神,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還沒緩和過來,一進宮門就碰見了不該碰見的人,她頓時渾身僵硬。

    “兒臣見過父王,母妃?!?/br>
    楚鈞垂首行禮,神色并無太大的變化,嗓音卻有種說不出來的僵硬,換作平時端木箏肯定能聽出來,今天把所有心神都放到對面兩個人的身上了,竟是毫無察覺,撩起裙擺就要跪下去,誰知橫在腰間的手臂突然一緊,硬是把她牢牢地鎖在原地,無法動彈。

    他這是做什么?

    端木箏急得心都快跳出來了,暗中扯了楚鈞好幾下,他只當沒感覺到,紋絲不動,楚崢河將小兩口的小動作都看在眼里,笑呵呵地打了個圓場:“天冷風寒,就不必拘這些俗禮了,你們快些進去吧?!?/br>
    話音甫落,霍司玉立刻轉過頭來看著他,怒意難遏。

    場面一觸即發之時,楚鈞竟然順著他的話說道:“箏兒的腰傷還沒好,無法久站,兒臣就帶她先行一步了?!?/br>
    他果然是知道了!

    端木箏臉色煞白,下意識地仰頭去看楚鈞的表情,他卻直視著前方,看都不看她,邁開步子就往太和殿走去,她踉踉蹌蹌地跟著,若不是被他半挾在懷中,肯定已經跌慘了。

    行到遠處,她哆哆嗦嗦地開口:“夫君,我……”

    楚鈞不理會她的顫抖,直接對后頭的紫鳶說:“夫人怕是穿少了,你回車上把那件小羊皮坎肩拿過來?!?/br>
    她哪里是冷的,分明就是嚇的!

    端木箏從沒見過這樣的楚鈞,與其被他漠視,倒不如挨他一頓怒火來得痛快,可楚鈞硬是反其道而行之,不跟她對視也不跟她說話,拒絕任何交流,讓她摸不清楚他的心思。

    今晚恐怕要把命交代在這里了。

    端木箏面如死灰,已經顧不上岳凌兮那邊了,心里想的全是怎么撲滅楚鈞胸中燃燒著的火焰,可直到入席他還是什么表情都沒有,就像聳立在極寒之地的一座冰山,無論她如何敲擊都破不開一絲裂縫。

    酉時末,宮宴正式開始。

    除了往年的那些人外,這次楚襄還邀請了一批致仕的老臣,大部分都已過花甲之年,弓腰駝背,發須斑白,在開席以后紛紛都拄起拐杖上前謝恩,那副顫顫巍巍的模樣不禁讓人捏了一把冷汗,很難想象他們在許多年前也是意氣風發的肱骨之臣。

    宋正鴻也在其中,只不過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只能排在看不到的末尾。

    楚襄身著玄袞赤衣,頭戴紫金玉冠,坐在鎏金龍椅上昂然俯視著整座大殿,圣威流露在前,懾人于無形,席間安靜得沒有任何聲音。

    “諸卿年事已高,理應在家頤養天年,可若要論誰經歷了楚國這二十年來的變革,除了爾等再無他人,故朕今日特地請諸卿前來為他們做個表率?!?/br>
    堂下傳來一陣細微的sao動,端坐于鳳座上的那個人卻安靜如昔,始終仰望著楚襄。

    “近來前線連續失利,關東軍折損三萬精兵,謝卿身受重傷,是以朝中多了許多反戰之聲,朕聽到了,但朕并不想給予回應,因為那些主張到此為止的人多半忘了二十年前的楚國的是什么樣子?!?/br>
    楚襄聲音漸冷,目光亦沉得發暗。

    “在這些老臣子里面,有的人手無縛雞之力,卻在目睹夷人的燒殺劫掠之后毅然選擇了從軍;有的人因為生計落草為寇,卻在前線再無可用之兵的時候拿起棍棒戍衛邊疆。朕說這些不是讓你們上前線去拼命,而是想告訴你們,不要讓先人的血汗被埋沒在榮華富貴之中,他們換來的也不應該是偏安一隅的平靜!楚國與西夷之戰會有停息之日,而那一日就是朕拿下王城之時!”

    短暫的寂靜過后,寧王率先出列,肅聲道:“臣愿為陛下和百姓傾盡全力,不破西夷終不還!”

    岳凌兮跟著盈盈拜下,道:“臣妾也愿將此生所有獻給楚國,獻給陛下?!?/br>
    皇后及寧王都表了態,殿內眾臣自然不敢再安坐于席上,紛紛跪倒在大理石地磚上,山呼萬歲,久久不歇。

    楚襄輕勾唇角,走過去將岳凌兮扶了起來,不著痕跡地予以她最有力的支撐,然后對眾人道:“眼下正值用人之際,所謂將門無犬子,朕希望諸卿都能助朕一臂之力,早日拿下西夷,進而八方順服,國泰民安?!?/br>
    說完,薛逢春上前宣讀了一封詔喻,大部分是對那些老臣子的后代的提拔與沿用,以及封賞參與了戰斗的將領與士卒,名單很長,謝恩的人也縷縷不絕,眼看其他人都得了不同程度的獎賞,風頭盛極,宋正鴻心里有些不甘,只恨自己家中沒有頂梁柱,讓別人白白占了便宜,可就在他暗自憤懣之時楚襄忽然點了他的名。

    “宋卿。”

    他連忙上前回話:“老臣在?!?/br>
    “朕記得你膝下無子,但有一女在中書省任職,此前還當過朕的御前女官,能力十分卓越,可惜朕還在西夷的時候就聽說她辭了官,實在是憾事一件?!?/br>
    聞言,宋正鴻愈發后悔,心想如果宋玉嬌還在朝中,說不定也能乘著這次的東風扶搖直上入主東宮,前途無可限量,不過現在說什么都晚了,她不小心懷了那人的孩子,挺著個大肚子又怎能出來見人?

    思及此,他也只能干笑道:“老臣替小女謝陛下器重,只不過她痼疾纏身,實在不宜再勞累,所以只能回家休養了。”

    “哦?”楚襄眉梢微微一揚,“嚴不嚴重?宮里的太醫醫術高超,不妨讓其一看。”

    宋正鴻目光一凜,迅速答道:“陛下的好意老臣心領了,只是不湊巧,老臣已經將她送回老家去了,那里風景幽靜,適合休養,想必很快就會康復?!?/br>
    “如此也好?!背鍘е懒栀饩従徸?,不再理會他。

    本以為封賞即將結束,可以開始饗宴了,不料寧王卻握著那張裱金圣旨跪在了殿前,叩首道:“陛下,臣還想請一道旨意。”

    楚襄看了看他的神色,眸中忽然現出一絲興味:“說說看?!?/br>
    楚鈞淡漠的面容上終于有了細微的情緒,似隱忍,似按捺,又似期盼,糅合成一道暗芒,在抬頭的瞬間沉入了星子般的黑眸中,只剩微波緩瀾,徐徐流動,也不見有任何遲疑,那句石破天驚的話就這樣溢出了薄唇。

    “臣懇請陛下及娘娘賜婚!”

    第123章 元旦(下)

    有一瞬間,端木箏幾乎以為楚鈞要娶的人是霍家大小姐。

    偌大的太和殿內絲竹聲聲入耳,韶樂悠悠不止,旁人皆沉醉其中,端木箏卻像是不曾入耳一般清醒且抽離地坐在那兒,只因從入席至今楚鈞沒有同她說過一句話,那副冷漠疏離的樣子就像是在無聲地表達著對她的失望。

    也對,她已經不是第一次瞞著他了。

    當初死里逃生之后她答應他不再會有任何欺瞞,眼下不過數月,她又犯了同樣的錯誤,也難怪他會失望,若是因此另娶他人也在情理之中,然而不過幾秒她就反應過來了。

    如果他要娶霍小姐大可以直接讓楚襄賜婚,何必還捎上兮兮?

    端木箏攥緊了帕子,眼中漸漸浮起水霧,前方璀璨的宮燈和翩翩飛舞的彩袖都化作一團模糊,支離破碎地圍繞在楚鈞旁邊。他的背影她已經看過了無數次,不是別離就是遠去,從未像今天這樣充滿了溫暖。

    “怪不得朕剛才賜的東西你都不要?!?/br>
    楚襄的聲音從上方遠遠地傳了過來,清晰中帶著一點兒琢磨不透的感覺,殿內眾臣都放下了酒杯,各自猜測著寧王是不是仗著軍功得寸進尺,犯了圣怒,誰知楚襄又在這時轉過頭去,沖旁邊的岳凌兮揚起了唇角。

    “朕這個皇弟,既不缺珠寶和爵位也看不上那些東西,所以每次他在前線立了功朕就開始發愁,不知要賞些什么給他才好,今兒個倒好,當著文武百官的面來問朕要圣旨,皇后向來聰慧,不如猜一猜他看中的是哪家的姑娘?!?/br>
    除了他身邊的那個小蹄子還能是誰!

    霍司玉坐在下首幾次都想發作,卻被楚崢河給壓住了,忍著怒氣想了想,朝廷上有頭有臉的人都在殿內,他們郡王府可丟不起這個人!可如果是這兩個混小子串通一氣,就等著在大庭廣眾之下將端木箏封妃,那她即便不要這張老臉也不會讓他們得逞!

    岳凌兮不著痕跡地看了眼霍司玉的臉色,心念稍稍一轉,淺聲道:“陛下,城中大家小戶千千萬萬,優秀的女子數都數不過來,臣妾如何能知王爺看中的是誰?只不過臣妾私以為王爺長年戍守邊關,把家事都給耽誤了,既然王爺今天有此請求,陛下何不成人之美?”

    “皇叔就在席上,朕可不想惹麻煩,自然是要成全他的?!背骞室獯蛉ぃ堑锰孟滦β暡恢?,“可不知道是誰家的姑娘,這圣旨又該如何下?”

    岳凌兮跟著接過了話頭,遣詞用句甚是幽默:“陛下盡管下便是,姓名那里留一處空白讓王爺自個兒填好了,橫豎這一代也沒有什么公主郡主的,不怕王爺獅子大開口?!?/br>
    “這個主意好。”楚襄笑著摟住了岳凌兮,然后召來薛逢春,讓他謄了一張半空白的圣旨給楚鈞并揚聲道,“今晚的宴席過后諸卿可記得把自家的閨女藏好了,哪天被寧王搶了親,朕和皇后概不負責。”

    臣子們又是一陣大笑。

    歡聲笑語之中,楚鈞沉眉肅目地接下了圣旨,道:“臣——叩謝陛下及娘娘。”

    霍司玉聽著自己兒子正經而又擲地有聲的話,幾欲拍案而起——他們居然就這么遮掩了過去,都沒提端木箏的名字,真是狡猾至極!她甚至沒有借口站出來反對,還得陪著笑一并謝主隆恩,簡直荒謬!

    她緊扣著檀木長案的邊緣,用力之大,幾乎將其捏出五個指印來,楚崢河明白自己夫人的心情,卻也無可奈何,只能低聲安撫道:“玉兒,有什么事回家再說吧,你也知道她的身份,若是鬧開了鈞兒以后恐怕難以在朝廷立足?!?/br>
    “他自己都不在乎,你替他cao什么心?”霍司玉橫眉冷對于他,顯然在強行壓抑之下仍是怒火難熄,“我看他有了那個女人就夠了,家國大業盡可拋,若是我再多說一句,怕是連我這個娘都不認了!”

    “怎么會,鈞兒是什么性子你還不清楚么?”

    楚崢河勸歸勸,卻也沒報太大的希望,解鈴還須系鈴人,他費盡口舌只怕還抵不上楚鈞的半句話,可那小子的性格偏偏隨了他娘,硬得像塊石頭,如今他既然敢當庭求婚就肯定是下了決心要跟家里抗爭了,又怎會服軟?

    怎么看都是個死結,無解。

    他嘆了口氣,伸手輕撫著霍司玉的肩膀,想讓她平靜一些,可惜收效甚微,這邊還沒哄過來,那邊又來了好幾個道賀的大臣,無異于雪上加霜,眼看著愛妻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只得起身將那些人拉到一旁喝酒去了。

    反觀惹事的那邊倒是異常的平靜。

    楚鈞重新坐回了席內,天青色繡海水蛟龍的袍擺曳在身后,跟他的人一樣紋絲不動,可端木箏一轉眼看他,他就像是感知到了似的,左手微微一抬,將那張裱金黃宣壓在了長案的正中央,袖間厚錦蹭過她手腕上的玉鐲,然后放下,停住。

    “回去以后,自己把名字寫上去。”

    嗓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卻教她瞬間淚流滿面。

    “太久了,忘了楚字該怎么寫了?!倍四竟~眉眼不動,卻顫抖著去摸他的手指,一根兩根,直至完全握住,“等回了家,夫君教我寫可好?”

    楚鈞沒說話,反手便將那只冰涼的柔荑攏入了掌心,將其緩緩熨至暖燙。

    夜已深,觥籌交錯,宴席正酣。

    年底是最為忙碌的時候,難得能敞開心情喝一次酒,既無過多的約束,又可君臣同歡,所以殿內的人都十分享受這場盛宴,談今論古,好不快意,只有個別的因為身體原因退席了,或是出去吹風醒酒,而對此不感興趣的家眷們則是去了南液池賞月。

    興致來了,楚襄也喝得微醺,卻不忘在間隙之中攬過岳凌兮的腰,替她輕輕揉捏著酸痛僵硬的那一處。

    “累不累?”

    在當皇后這件事上岳凌兮還是新手,何況又有孕在身,一晚上接二連三的應酬確實讓她乏得緊,眼下戌時已過,快到她平時睡覺的點了,她也不想刻意撐著,雖然還想陪楚襄,但為了這兩個小家伙還是早點休息的好。

    “有一點。”

    “我讓流胤和書凝送你回去?!?/br>
    楚襄摸著那雙柔若無骨的小手,心中格外滿足,因她的大方得體,更因她的坦白。岳凌兮似有所感,只是淺淺一笑,然后低下頭道:“跟父皇說晚安?!?/br>
    話音剛落,楚襄的手掌就覆上她的肚子,才準備跟兩個小家伙道別,里面突然傳來一下不輕不重的踢動,兩人頓時大為驚喜,互看一眼之后都忍不住笑了,若不是在殿上,楚襄恐怕會抱住岳凌兮直接親下去。

    “他們好聽話……”

    “聽母后的話才對?!背逡荒槣厝嵝σ?,又撫摸了幾下之后才松開手,“好了,快跟母后回去乖乖睡覺,父皇晚點再來看你們?!?/br>
    “別喝太多?!痹懒栀馊崧暥诹艘痪?,旋即起身離開了。

    回宜蘭殿的路上,主仆二人就著稀星淡月在鳳輦上聊起了天。

    “今兒個王爺領著夫人前來行禮的時候,奴婢瞧著夫人的動作有些遲緩,不知道是不是練劍的時候傷著哪兒了?!?/br>
    “你也看到了?”岳凌兮眸光一凝,跟著便皺起了眉頭,“她總是喜歡自己扛著,小時候就是如此,明兒個還是要讓明蕊上寧王府去給她看看才好?!?/br>
    “正好陸太醫今晚在宮里值夜,要不奴婢這就去跟她說一聲?”

    宮中的宴會一貫都是皇后差使著內廷司的人來準備,岳凌兮最近為了這事cao了不少心,循例請脈的日子又沒到,所以書凝就想著讓陸明蕊來瞧瞧,去寧王府只是順便的事罷了,岳凌兮不知她的打算,自然是答應了。

    “去吧,路上小心。”

    “是?!?/br>
    書凝窸窸窣窣地下了輦,然后囑咐了含煙幾句就去太醫院了,剩下的一行人則繼續往宜蘭殿而去。岳凌兮不喜歡跟書凝之外的宮女聊天,便一手支頤靠在窗邊,懶洋洋地望著外面深濃的夜色。

    未幾,假山旁邊一道偉岸的身影闖進了視線之中。

    “……言修?”

    岳凌兮慢慢地從鳳輦上下來,夜言修很自然地伸手去扶,一番動作下來卻怔了須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