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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從君記在線閱讀 - 第6節

第6節

    衛頡遲疑了下,透過薄帳朝里望去,但見人影挺拔如松,卻莫名溢著徹骨寒意,他入朝為官三年,面圣次數不少,何曾見過陛下這般震怒過?細思片刻,他終是選擇拱手告退,先行整頓軍務去了。

    帳中的低氣壓仍未消減分毫,流胤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盡力讓語聲顯得平靜。

    “陛下,此事可還要繼續查下去?”

    楚襄捏著那張江州官衙復刻來的文書,薄唇緊抿成一線,半天沒有吭聲,跳躍的火苗沿著他袖口肩頭灑下碎光重影,仿佛一路燒進了漆黑的眸底,釀成熊熊烈焰,無法止息。

    竟是十年前的律王謀反案……

    那張紙上所有的字他都認識,拼湊起來卻陌生得令人齒寒。

    那是當年他親手督辦的案子,從頭到尾從未假手于人,可這誥命文書的內容竟差了十萬八千里!底下有一欄列了二十來個名字,每一個都讓他勃然大怒,他盯了片刻,驀然收緊五指,再松開時已化作一把齏粉,飄飄灑灑落了滿地。

    “陛下,這……”

    “這是假的。”

    流胤始料未及,假的?怎么可能?那可是他暗中潛入江州官衙才弄來的啊……尚未想明白,桌旁深影忽然一晃,他抬頭看去,楚襄一邊披上袍子一邊朝外走去,眉宇間暗色重重。

    “備馬,回雁門關。”

    第8章 出謀

    岳凌兮因有腿傷,又不便在營中多露面,故多半時間都獨自待在帳中,不知不覺竟過了半月有余。

    許是習慣了獨處,這段養傷的日子反倒讓她覺得自在,不必沒日沒夜地趕路,也不必在經過每一個陌生的地方時草木皆兵,楚國巍峨的關隘就像一道屏障,令棲身于它懷抱之內的她心安神定。

    縱已無家,仍似倦鳥投林。

    楚語現在是她最大的問題,平時可以想辦法躲過與人交流,比如顧長安的探望,但軍醫每隔幾日來給她送藥是避無可避的,好在那位女醫官甚是善解人意,從來不多問或是出去亂說,還會適當地替她遮掩。

    “傷口愈合得不錯,明天就不用擦藥了,恭喜你,可以盡情地跑跳蹦啦!”

    陸明蕊笑瞇瞇地把最后一瓶藥放在茶幾上,轉身開始收拾檢查傷口所用的器具,弄完之后發現岳凌兮正懵懂地看著她,霎時一拍腦袋。

    “瞧我這記性!明知道你聽不懂還絮絮叨叨地說了這么多廢話……”

    她改用手勢表達,很快岳凌兮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輕聲吐出兩個生澀的字眼:“謝謝。”

    “謝什么。”陸明蕊不甚在意地擺擺手,又是一通叮囑加比劃,“前線剛剛拿下扎城,傷員不少,我得趕緊回那邊忙去了,這藥你自己記得擦。”

    她的動作極為夸張,一會兒做出拿刀砍人的模樣,一會兒又扮成傷員哎唷直叫,岳凌兮會意之余不免露出了笑容,隨即點了點頭,示意她快去忙,不必管自己。陸明蕊也不同她客氣,直接掀開簾子就走了,然后背對著她揚了揚手,留下一個瀟灑遠去的背影。

    目送她離開之后,岳凌兮轉身回到帳篷里給自己上藥。

    桌上的兩杯熱水還在冒著白氣兒,她將其挪至一旁,然后打開了那個細窄的琉璃瓶,瓶塞拔出的一剎那清香撲鼻而來,奶白色的藥膏充斥其中,似水晶凍一般。她挽起褲腿,用食指挖了一小塊藥膏敷在傷口上,并緩慢地打著圈揉開,冰冰涼涼的觸感逐漸蔓延至整個小腿。

    她雖不懂藥理,但心里十分清楚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東西,且不說見效奇快,還有祛疤之效,單是裝藥的七彩琉璃瓶就非尋常人能用得起的。在這半個月里,陸明蕊陸陸續續往她這里拿了五六瓶,眼睛都不帶眨的,她不禁想得深了些。

    縱是楚國軍餉充足,她一介醫官又哪來這么大的手筆?

    她攏眉細思,手下的動作漸漸停了,抱膝坐在那里半天沒回神,楚襄來的時候見著的便是這副模樣。

    不止新傷,還有舊痕。

    他站在門口許久,只顧盯著她腿上的傷疤卻忘了要打招呼,想起昨夜收到的那封假公文,心頭邪火又在隱隱竄動,終是沒顯露于表,用力一掀帳簾便走了進去。岳凌兮聞得身后腳步聲,匆忙放下褲腿起身,發現是楚襄,身子自覺彎了下去。

    “王爺。”

    兩人半月不見,倒沒有生出什么陌生感來,楚襄唔了一聲,隨意地掀袍坐下,問道:“傷好些了?”

    岳凌兮點頭:“已經大好了,多虧陸醫官妙手回春。”

    “醫者講究望聞問切,缺一不可,難為你們倆成天雞同鴨講還能把傷給治好,她的確擔得起如此盛贊。”

    他表面上是稱贊,細聽卻有其他的味道,岳凌兮不由得抬眸看去,見他面色雖然無甚波動,一雙深眸卻閃動著點點笑意,顯然是在取笑她,她也不羞惱,反而一本正經地說:“我跟陸醫官交流確實不能像跟王爺這樣酣暢淋漓。”

    這話讓楚襄一時極為舒坦,聲音也愈發松緩起來:“既如此,今日起便把母語撿回來罷,你有那走馬觀碑的本事,想來并不難。”

    他的提議十分中肯,一下子就戳到了岳凌兮心坎上——眼下楚國和西夷勢如水火,再讓人聽出她的西夷口音只怕要惹麻煩,況且她馬上就要去尋端木箏,這一路山長水遠,總不能再靠瞎猜和比劃吧?

    思及此,她欣然頷首道:“王爺說的是,我確實該學回楚語了。”

    “等離開雁門關,到了城鎮市集上便去買幾本辭典來看罷。”楚襄拎起茶幾上的紫砂壺給自己倒了杯水喝,又悠悠地瞥了她一眼,“我來敦促你學習。”

    “王爺想要如何敦促?”

    楚襄稍稍彎唇,道:“自今日起我便用楚語跟你交談,你也須用楚語回我,聽不懂的可以問,不會說我親自教你。”

    岳凌兮微懵:“可再過兩天我就要離開軍營了。”

    她說話還真是不繞彎子。

    楚襄眼角微微一抽,扣在桌上的手似乎有些僵硬,過了半晌才不緊不慢地開口道:“可是要去尋你那位相熟的jiejie?她家住何方?”

    岳凌兮想起之前種種,遲疑片刻,最終還是說了實話:“在王都。”

    楚襄容色一動,聲音依舊輕緩,緩得聽不出任何情緒:“看來你我同路。”

    “同路?”岳凌兮驀然掀起長睫,水亮的瞳仁顯出幾分疑惑來,須臾之后忽然一清,“這仗不打了?可剛剛才拿下扎城,形勢大好……難道這是陛下的意思?”

    說到后面她聲音愈發輕細,似乎覺得自己有些僭越了,楚襄卻只是定定地看著她,輕一牽唇,幾個意味深長的字便飄到了她耳邊:“是我的意思。”

    若是此刻樂凌兮稍加注意他的神色就會察覺不對,可她只是默默地斂下了目光,仿佛若有所思,良久才低聲吐出一句話:“我以為王爺還要繼續攻打獅城。”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楚襄卻聽出了別的味道,鷹一般犀利的視線緩緩掃過帳中之物,最后落在幾步之外的那張柏木小案上,沉眸凝視片刻,他驀然拂袖起身,在岳凌兮阻止之前拿起了那張墨印尚未干透的白宣。

    果然是獅城的布陣圖。

    岳凌兮未料他如此敏銳,這都能猜得毫厘不差,一時情急便伸手來奪,然而楚襄已經先一步將左手背至身后,右手則攫住她的皓腕,仗著身高和力氣的優勢將她與圖紙隔得遠遠的,還輕笑出聲。

    “搶什么?不是給我的么?”

    那張俊臉不過幾寸之遠,本就讓人意亂神迷,笑起來更是奪魂攝魄,岳凌兮毫無防備,怔怔地瞅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卻完全沒有姑娘家該有的嬌羞,反而瞠著眸子道:“您都要班師回朝了,還要這個做什么?”

    “有朝一日總要來打的,先收著也無妨。”楚襄語氣甚是霸道。

    岳凌兮無話可駁,索性指控他:“您不講道理。”

    “我怎么不講道理了?”楚襄驟然失笑,掌下力道收緊,將她拖至身前俯首反問道,“明明畫好了卻不給我,我自行找著了還要往回搶,你說說看,到底是誰不講理?”

    “橫豎也無用,您當成沒看到不行么?”

    “誰說無用?”楚襄迫視著她,黑眸中似藏了一團烈焰,莫名灼人,“上次送來的那張地圖你故意把只標出特定的難民關押點,真當我瞧不出它們必經路線的中心是哪兒?”

    岳凌兮心里登時一驚。

    這些年她在西夷飽覽群書,是懂一點兒陣術的,只不過此術已經被禁,若讓旁人知道了恐怕會對她不利,所以她閉口不提。偏偏楚襄要打的扎城設了陣,她不忍心諸多將士因此搭上性命,只得以難民做借口在地圖上標記了許多點,原以為楚襄在營救難民之時會順路毀掉塔樓,那樣就能不知不覺破了陣,沒想到他竟察覺了她的意圖!

    這一刻她像是被定了身,說不出話也動不了分毫,背后寒潮狂涌,風一吹來涼透心扉。

    他知道這個秘密了,會拿她怎么樣?

    岳凌兮心里沒底,想起這戴罪之身難免更遭人懷疑她的目的,一時更加黯然,豈料楚襄突然放下了她的手,轉握為牽,一路向外走去。

    “楚國有句話叫師夷長技以制夷,看來你還記得,貫徹得十分到位。”

    他掌心guntang炙人,驅散她滿腔寒意,指腹上的薄繭隨著走動摩擦著她的嫩rou,她卻渾然不覺,盯著他的背影喃喃問道:“您不忌憚此術?”

    “昔年西夷憑借此等邪術滅了六國,天下誰人不忌?”楚襄邊走邊道,聲音漸又沉緩,“但我相信你。”

    岳凌兮慢下了腳步,心中仿佛被水浪淹沒,一片潮濕泛濫。

    她一介罪眷,自小就生活在鄙夷與輕蔑之中,如今竟能得他這樣的天之驕子一句信任,又是何其寶貴?無欲無求這么多年,她一直以為自己不需要其他的東西,現在忽然嘗到了擁有的好,反而無措起來。

    楚襄見她踟躇不走,眉尖印痕深深,不知又在亂想些什么,索性停下來道:“再晚一會兒,衛將軍就該回逐浪城了。”

    名稱都改了,看來東漓江以南的這幾座城他是鐵定不會再讓西夷奪回去了,衛頡應該是被派去駐守的,可這與她有什么關系?岳凌兮愣了愣,瞅見他手里拿著的東西,頓時恍然大悟。

    如今既然逐浪城已變成交火的最前線,那么很有可能遭受到獅城的襲擊,她這張圖放在衛頡手里,也算是有備無患了。

    思及此,她忙道:“那我自己去送就可以了,您無須跟著跑一趟。”

    楚襄睨著她,唇邊笑意已然收不住,“你覺得衛頡是能聽懂夷語還是能看懂你那怪模怪樣的手勢?”

    岳凌兮僵住,恨不得拿個榔頭敲醒自己——她怎么把這事給忘了?

    作者有話要說:  耿直兮兮又讓襄兒噎住了,我也很無奈╮(╯▽╰)╭

    二代已經出場一半了,大家都對上號了嗎?

    第9章 唱和

    中軍帥帳。

    衛頡在桌前站了有一會兒了,聽著上首的兩個人用夷語嘰里呱啦說了半天也沒有要指派任務的意思,不由得抬起頭沖那邊瞄了一眼,又飛快地收回了視線,心中跟著微微一嘆。

    陛下的心思真是越來越難猜了。

    剛入朝時他就聽老臣們說過,陛下十八歲登基,乃是名副其實的少年天子,雖行事不羈,心性總歸是像太上皇那樣深沉穩重的,尤其是在朝政軍務上,向來鐵腕示人不假辭色。這次的北伐也是一樣,作為少數幾個知道陛下在前線的人之一,他親眼見其運籌帷幄,指揮著楚國大軍拿回一座又一座城池,實在驍勇睿智至極。

    作為臣子而言,心目中的明君莫過于此。

    可今日叫他前來,眼前這情形他著實有點看不懂了,放著兵部特制的軍事圖不要,跟那西夷女子就著一張極其簡陋的白宣討論了半天,這究竟是何意?

    他心里疑惑卻不敢問出來,天威浩蕩,豈是他能冒犯的?可他又一想,這分明與平時議事不同,陛下在軍中從未這般平易近人過,獨對那女子例外,實在教人詫異。

    就在他暗自揣度上意之時,一個略顯低沉的聲音從前方傳來:“衛將軍。”

    衛頡悄然一驚,忙道:“臣在。”

    “這是獅城周圍的布陣圖,你好好看看,有什么不懂的現在問。”楚襄抬手將那張白宣遞來,他立即上前一步雙手接下。

    “是,陛下。”

    衛頡屏住呼吸,把注意力都集中到眼前的圖紙上,看著看著突然面露驚異——他當是什么兵力分布之類的東西,卻是那窮兇極惡的陣術!

    想起那天被困在迷陣中那種鬼打墻的感覺他就心驚rou跳,當下就把布陣圖瞧了個仔細,良久之后一臉嚴肅地說:“原來獅城也有此等邪術護持。”

    他說完之后楚襄旋即偏頭輕語,岳凌兮面上逐漸現出了然之色,隨后才點點頭道:“確實如此,我本來也沒有注意,可是夜里趕路時經過靈風谷被困了一個時辰,后來才意識到這里布有陣術。”

    衛頡顯然沒把她的話聽進耳朵里,滿目震驚地瞪著上方,渾然不覺自己冒犯了圣顏。

    陛下這是在給她當翻譯!

    然而楚襄卻沒有斥責他,反是沉下眉頭對岳凌兮說:“外頭戰火紛飛,還有寇匪藏于山林野地之中伺機作亂,你倒真是膽子大,竟敢走夜路。”

    岳凌兮不吭聲,玉容染上晦色,似有難言之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