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鑾輿停在放鹿宮門口, 小全子扶了薛翃下轎, 向內而行, 地上雪落厚了一層, 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郝宜所派的那些人自回養心殿覆命不提。 天寒地凍, 這會兒放鹿宮眾人都已經安歇了,只有丹房里守著爐火的弟子徹夜不寐。 郝宜撥來的宮女跟內侍聽她回來, 忙不迭地奔來伺候, 薛翃將他們都打發了, 自己回房。 先前離開的時候, 房間內的炭爐是燃著的, 此刻入內還有些熏熏暖意,薛翃將外衫除去,俯身加了兩塊炭火。 夜深了, 不愿再驚動人,就自己舀了水,浸濕了帕子,擦拭手臉。 冰冷的帕子擦過肌膚, 雖然并沒有用力,仍是覺著陣陣刺痛難以忍受。 薛翃咬著牙,“嘶”地痛呼了聲。 給水打濕了的里衣貼在身上, 更覺著難受, 薛翃正欲把里衣解了, 突然聽到低低地一聲咳嗽。 薛翃大驚, 幾乎將手中的帕子扔了開去。 她本能地以為是江恒, 頓時掩起了衣裳,斂眉低聲喝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轉身之時,卻見屏風后有一道影子出現。 兩兩相見,那人聽她聲音不悅,驚愕之余十分尷尬。 “我、我不是有意的……阿姐。”他低下頭去,聲音略微低沉,略帶一點點悶。 但卻并不是江恒。 薛翃大為意外,原來這燈影下出現眼前的人,五官有些朦朧,但細看劍眉鳳眸,容貌端正,凜凜虎威,身段磊落,赫然竟是俞蓮臣。 “連城?”薛翃愣了愣:“怎么是你?!” 俞蓮臣原先以為薛翃那一句是沖著自己,突然聽她這樣說,才反應過來:“你剛才、你剛才是在說誰?” 他皺皺眉:“還有別人曾經進來過?” “沒!”薛翃低低咳了聲,怕多說了又引他誤會,便道:“沒什么,你不必理會。只是你怎么會在這兒?還有,你的聲音為什么、跟先前不一樣了?” 問出了這句,薛翃卻又先制止了俞蓮臣,她回到房門口,貼在門邊往外細聽了聽,并沒有其他動靜,這才又返回來。 而薛翃問出那句后,俞蓮臣抬手在頸間輕輕地一按,并沒有立刻回答。 薛翃轉回來,這會兒已經發現俞蓮臣身著的是太監的服色,她微微一笑,握住俞蓮臣的手腕,將他引到內室屋里。 薛翃叫他在桌邊坐了,才輕聲問:“你是怎么進來的,知不知道這樣多危險?” 俞蓮臣望著她握著自己的那只柔荑,給她握住的時候,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溫柔暖意,令人貪戀。 那聲呼喚在心底轉了轉,終于說道:“阿姐。我、我必須得見你一面。” 早先以為俞蓮臣身死之后,他的舊部在京內暗中活動,宮內自然也有他們暗插的人。 這次俞蓮臣便趁著一名太監出宮的當兒,假扮他的模樣返回,他懂易容術,又拿著腰牌,自然無礙。 薛翃凝視他,忽然說:“你的嗓子、怎么回事?” 俞蓮臣這才說道:“要假冒鄭瑋,除了樣子要像他,聲音自然也要差不多,所以、喝了一點點藥?!?/br> “你……”薛翃震驚地看著他。 白天虞太舒領著鄭瑋進宮的時候,不僅是他們看見了薛翃,那會兒薛翃也看見了他們兩人。 但是她帶了寶鸞去養心殿之時,“鄭瑋”正要告退,所以并沒有聽見他的聲音。 這會兒才知道他為了假冒鄭瑋,竟毀了嗓子。 “幸而今日面圣,皇帝并沒有疑心什么。”俞蓮臣安慰似的說。 薛翃心中五味雜陳,半晌,只問道:“疼不疼?” 俞蓮臣笑笑:“沒有那么疼,只是稍微地變了一點兒而已?!?/br> “你也太冒險了,”薛翃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臉,道:“只是,我原本只叫虞太舒給你安排一個兵部的職位,卻想不到,他居然會把巡邊特使的位子給你?!?/br> 俞蓮臣說道:“阿姐,虞太舒為什么會答應做這種事?這好像不是他的行事風格。” 上回兩人分開,薛翃按照俞蓮臣叮囑,跟宮內他的人接洽。 在她跟虞太舒碰面后,便命人遞了一闋詞給俞蓮臣。 卻是宋人蔣捷的《虞美人》: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畢竟此事涉及許多人的身家性命,薛翃再怎么信任俞蓮臣的人,也不敢輕易泄露機密。 幸而俞蓮臣拿了這首詞后,即刻領會。 他派人請虞太舒在酒樓上會面。 當他用酒水在桌上寫下“和玉如雪”四個字的時候,虞太舒就知道,他是薛翃安排的人。 奇怪的是,俞蓮臣是易容而去的,虞太舒本不知他的深淺,但虞太舒卻一眼就認定他是帶過兵的。 而且他居然把巡邊的這個要緊差事安心交給了俞蓮臣。 簡直是天助我也,如虎添翼。 “高如雪……原先跟虞太舒相識,而且,”薛翃目光閃爍,終于說道:“內閣里也有爭斗,我答應了虞太舒以后會幫他?!?/br> 俞蓮臣立刻明白:“聽說顏首輔向來跟夏太師不對付,而高家老爺子好像是夏太師一隊的。” “嗯,”薛翃應了聲,又道:“這個職位卻的確最適合你,虞太舒的確心思縝密,你了解北軍,而且跟何大將軍打過交道,你去那里是最合適的。” 俞蓮臣道:“虞太舒跟我說的時候,我幾乎不敢相信,我也想回北軍,當初老將軍出事,跟何貫脫不了關系。而且皇帝這次派的人不經過首輔,虞太舒說,只管讓我放手去干?!?/br> 俞蓮臣一停,又把今日在宮內何雅語跟自己暗示的話告訴了薛翃,道:“何貫是皇后之父,卻聽命于顏首輔,我想虞太舒派我過去的用意,不言自明了,他們是兩派在角力。” “這差事很難做,如果派了尋常之人去,只怕不是給中道暗殺,就是給籠絡了去成了他們的人,總之會一事無成,所以虞太舒索性用你。畢竟你不屬于首輔的人?!?/br> 薛翃也很快明白過來,說完了又道:“但是我只要你先保重自己。畢竟何貫掌控北軍,你乍然前去,行事一定處處制肘,他若是籠絡不了你,只怕會動殺招?!?/br> 俞蓮臣道:“阿姐,我不怕那些,你放心,跟何貫打交道,我是最有經驗的。” 低低說了這句,俞蓮臣心中微微暗涌,他猶豫再三道:“阿姐,今天我在養心殿那里看的很清楚,那個皇帝他、他對你……” “連城?!毖α娤胍柚顾f下去。 俞蓮臣凝視著薛翃,突然把心一橫,他握緊薛翃的手:“阿姐,你跟我走吧,就算是去北邊也好,只是不要留在這宮內,我放心不下。” 薛翃道:“所以你才冒險進宮?” “是,我不想你再重蹈覆轍,”俞蓮臣逼視著薛翃,“我也不想……不想他再碰你。不想你再當他的什么妃嬪?!?/br> 薛翃一愣。 俞蓮臣說了那句,白皙的臉上隱隱浮現一絲淡紅。 他其實還有很多話要說,只是實在是難以出口。 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意,俞蓮臣轉開頭,定了定神后,喃喃說道:“阿姐,你知不知道,今日面對他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出手殺死他會是怎么樣。” 薛翃微微屏息:“連城?!?/br> “是不是殺了他,就能一了百了了?動手的話,又有多少勝算……”俞蓮臣忖度似的說,臉色凝重,好像又回到白天在殿內面圣時候,那種焦慮難以抉擇的心情。 猛然將所有壓下,俞蓮臣重又轉頭看向薛翃,眸有微光:“可不管如何,阿姐,報仇的法子有許多,只要我還活著就不會放棄,但是你……阿姐,只有一個你。我不想你再為難自己,更加不想你有任何閃失?!?/br> 今夜在精舍內皇帝的所作所為,在瞬間于薛翃的心底閃過。 薛翃心湖微亂。 皇帝對自己是越發的勢在必得了,今晚這般境遇,早在薛翃意料之中。 所以白天看見何雅語在云液宮外的時候,薛翃一句句,都是故意。 故意提起端妃看她的反應,也知道何雅語的為人,她如今在皇帝面前遭受冷落,對自己也無可奈何,但在宮內,皇后還有一個靠山,那就是太后。 薛翃猜到何雅語一定會去找太后“主持公道”。 今晚上皇帝派人來傳自己,只怕永福宮也立刻得到了消息。 薛翃料定,太后不會坐視。 但是這一次她借著太后的力度過一關,那下回呢? 今晚上她的回答很令太后滿意,只要以后不出別的錯,太后只怕也不會再管皇帝的事。 那么下回,她又將如何應對。 正如俞蓮臣所說,也許遲早會有一天不可避免。 俞蓮臣的話在這會兒變得如此具有誘惑力,薛翃的心跳加快:“可是我……” “我知道,”俞蓮臣好像看出她的心意:“我知道你惦記公主們,我可以讓部屬暗中保護,你若離不開他們,我可以想辦法帶她們出宮!只要你一句話!” 薛翃心頭一動,白天跟寶鸞相處的時光又浮現在眼前,那樣無憂無慮,千金難換。 思緒頓時更亂了,她將手抽了出來,起身走開一步。 身后俞蓮臣跟著站了起來。 俞蓮臣看著那道纖弱的背影,眸中涌出難以遏制的愛憐之色。 原先他還有些接受不了和玉的身形樣貌,但是現在,他已經忘了那些,或者說那些已經不重要了。 俞蓮臣認定了,在他面前的,是天地間唯一的阿姐,是他失而復得的……最親的人。 向來心思冷靜,此刻卻按捺不住,俞蓮臣上前一步,慢慢抬手在她的肩頭按落。 垂眸望著面前之人,蓮臣溫聲道:“阿姐,你就、答應我吧。跟我走好嗎?” *** 雪細細密密地下著,風卻慢慢停了。 放鹿宮的內侍正欲關門,突然一只手探了出來,手指修長,雪白而干凈,官服的袖口護手探出,上頭是精致的麒麟的繡像。 內侍們忙向兩邊退開,那人緩步而入,一手中撐著把青玉色的油紙傘,宮靴在雪地上踏過,留下一個個清淺的腳印。 他沉默地舉著傘緩步而行,卻正是向著薛翃的房間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