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
“也罷。”晉安凝視了他半晌,終于仰天長嘆一聲,解了腰間佩劍在手上細細撫摸一回,終于遞過去,“拿去。” 這是順治賜給費揚古,費揚古傳給晉安的名劍追虹。十四渾身一顫,驟然看向他。 “十幾年前我說過,哪日你獨領一軍的時候,就將此劍贈予。其實當日平苗的時候,就已經達成條件,是我舍不得它。拖了幾年,好在不晚。” “舅舅!” “不必多說,贈人之物我絕不收回。” 十四低頭渾身顫抖,半晌才跪下雙手接了,眼淚大顆大顆地摔在那斑駁的劍鞘上,四分五裂。 晉安說:“回去吧。我在這里跟老孫說說話。” 十四轉頭一步三回頭地往前走了有二三十步,郊外呼嘯的春風忽然送來隱忍的泣聲:“她從小怕打雷,下雨的時候,別叫她一個人。” 十四腳步一頓,抱著劍飛快地往前走,找了個山窩窩沒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了一場,才往山下來。 被他們支開的侍衛正急得團團轉,見了他如獲至寶地迎上來:“殿下,出大事了。西北羅卜藏丹津反了,八爺獻給皇上的海東青居然莫名其妙快死了,皇上氣得昏過去了,現在所有皇子,都在西山候駕。” 作者有話要說: 人物的態度≠作者的態度。十四爺黨的兩個人在一起bb說,我想上位≠作者說,他要上位。 破梗: 晉安開始的態度是,有人說我侄兒要當皇帝,不管真假,先培養他一下吧。他是不希望看著四十四打架的。 但是自從康熙選了這兩個人,還用賜婚的方式把他綁死在十四的船上,就沒有他說話的余地了,所以他才把劍拿給十四,就跟繡瑜說,以后由你執棋是一個道理。 為什么德妃不干預?因為作者覺得沒啥好干預的。公平競爭,能者上位,只要她活著一天就能保證he,有啥好干預的? 接下來的故事,會是一個兩個聰明人因為各自的利益斗爭,卻因為共同的親人、理想、價值觀互相妥協,最后達成一致的故事。而不是我媽喜歡我,所以我當皇帝。 每次解釋這么多,是希望大家花了錢,都能看明白看高興。現在看來,花兩三個小時回復評論不如多碼字。早點把一個情節寫完,可能更明白。從此以后不會回復一般評論,只回復長評和微博留言。 第212章 西山別院依山而建, 康熙所居的恒鏡臺坐落在別院的最高處。夜露微寒, 十四在宮門前下馬以后,快步拾階而上。他人小腿短的時候,常常抱怨這臺階太高太陡,不明白皇阿瑪為什么要把整個行宮的核心中樞, 設在這么個來往不便的鬼地方。 時移勢易, 境由心生。直到最近, 他才漸漸明白,為什么皇帝必須住在行宮最高的地方。 他邊走邊出神,漸漸把百來步階梯都拋在身后。直到身后朱五空輕輕地拽了拽他, 才恍然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恒鏡臺殿外。越過門洞可見三到十六阿哥都匍匐在院中,康熙立在高高地漢白玉臺階上如泣如訴:“……朕以往所慮之事,無非是怕自己做了齊桓公, 尸骨未寒,就看著你們束甲相爭。而今才知道,有人打著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心思,竟然想用祖宗江山和萬民的血來成全他一個人做這黃雀。” “胤禩與亂臣賊子結成黨羽, 邀結人心, 構陷兄弟。朕深知其不孝不義行為,自此朕與胤禩父子之義絕矣!” 這話猶如石破天驚, 眾人駭然抬頭仰望他,張廷玉和馬齊原本捧著紙筆暫時充作起居注官,此刻也匍伏在地:“萬歲,這話, 記不得啊!” 就算削爵囚禁,皇室血脈也是皇室血脈,如果血統可以被否定,那君權的正統性從何而來呢? 九阿哥、十阿哥撲上去抱著康熙的大腿哭求,險些又把皇帝氣出個好歹。張廷玉、陳敬廷、馬齊、隆科多四個心腹重臣趕忙簇擁著康熙進了殿。留下一眾阿哥在外頭,急得團團轉。 十阿哥憤怒地站起來,沖著胤禛高聲質問:“你們到底做了什么手腳,為什么送進宮半個月的鷹突然快死了?還攔著我們不許查驗,焉知不是心虛?” 胤祚忍無可忍,幫著辯了一句:“西藏強敵來犯,皇阿瑪病成這樣,你還有功夫理會一只鷹?” 十阿哥面上閃過一絲愧色,復又慷慨激昂:“正是因為皇阿瑪病著,才不能叫他老人家輕易被小人蒙騙了去!你若有膽量,就跟我們到皇阿瑪跟前分辨分辨。” 胤禛面無表情,連個眼神都欠奉,反而看了看旁邊安靜得可怕的九阿哥,冷笑一回——老十蹦跶得歡快,恰好說明他不知道老八的計劃,還當真以為皇阿瑪因為一只死鷹遷怒兒子呢。老九這才是幫兇的反應。 十四默默地跪到了十三旁邊,九阿哥見了他,不由輕輕挪過來喊:“老十四……” “寒玉田佛出自你手,但你不知道他的全部計劃吧?” 九阿哥啞口無言。 十四直視前方,看也不看他:“你原本不壞,但是蠢得太過分,也就成了壞。我們無話可說,不必多言。” 九阿哥剛悻悻地退了回去,就見內侍出來傳旨:“皇上傳四爺、十四爺進去說話。” 這話猶如在滾了的油鍋里澆入一勺清水,頓時激起無數波瀾。在內有八阿哥興風作浪,外有強敵來犯之際,二十個皇子,只有這兩人被允許進入決策層。圖窮匕見,以往所有的鋪墊終于在這一刻攤開在眾人面前。 胤禛跟十四對視一眼,并肩舉步上前。 恒鏡臺內紅燭高照,康熙一身黃緞子寢衣,披著玄色斗篷站在地圖前,面容清癯,臉頰凹陷,一副病體難支的樣子。 “皇阿瑪。”胤禛和十四對康熙感情復雜,但是萬般怨恨、諸多責備中唯獨沒有希望看見他英雄遲暮的欲望。 “你們來了。”康熙指著那副用石青、褐黃、芷藍標注出西北局勢的地圖:“老四建議在西藏設府,收歸中央管轄。此計雖好,卻急了點,現在兔子被逼得起來咬人了。說說吧,怎么辦?” 十四平靜地說:“這一仗遲早都是要打的。京城離云南、四川足足兩千里路,途中阻礙重重,西藏進川,卻只需要走二百里山路,騎兵奔襲兩天兩夜就可以威脅成都。要是讓外族占了西藏,整個西南,都成了對方嘴邊的rou。” 康熙搖頭:“是這個道理,但是還不夠。敬廷,告訴他,這一仗意味著什么。” 戶部尚書陳敬廷上前一步,神色沉重:“戶部已經實行固定丁銀和輪流減免賦稅之策。” 丁銀固定,貧民就可以自由生兒育女,不必因為人頭稅逃籍,流亡他鄉。朝廷征一兩銀子的田賦,往往下級官吏就問百姓要三兩、四兩甚至更多;輪流免賦,就遏制了一部分的橫征暴斂。 這都是馬齊提議、胤禛實行,好不容易弄出來的德政。但是世上哪有這邊免稅,那邊打仗的好事?戰火一燒,這些利國利民的事,都要推遲。 馬齊的臉色黑如鍋底,胤禛卻上前一步道:“大局為重,只是賦稅重點,百姓還能活。但是外敵一旦犯邊,就是屠城滅族之禍了。” “說得好。”康熙緊緊盯著那西北局勢圖不放,“朕也有此意,戶部的銀子不夠,就拿內務府的銀子頂,內務府不夠,就支內庫。內庫再不夠……”他說著頓了一下:“就動公庫。十四阿哥,你敢當這個撫遠大將軍嗎?” 公庫就是這個時候的國家戰略儲備糧,是災荒年間,用來跟閻王爺搶人命的。 城門失火必然殃及池魚。這一回撫遠大將軍肩膀上的,不僅僅是三五萬軍人,更是億萬貧苦百姓的平安。 這不是奪嫡失敗,要頭一顆要命一條就完了的事。這是敗了就遺臭萬年,成了也不一定有好處的事——皇帝年老體弱,要是有個萬一,遠離京城的人就占了天然的劣勢。 四名心腹重臣皆是心下駭然,這是什么套路?要說皇帝不重視十四,這幾乎是托之以國運了。但是正因為這個擔子太重,哪有讓未來太子遠離政治中心,干這種有可能背鍋的事的道理? 晉安才跟他說過“進一步成王敗寇,退一步閑散一生”,頃刻間十四就面臨這樣的抉擇。答應了不一定好,但是當著父皇、兄長、一屋四個滿漢重臣的面軟弱怯戰,推卸責任,他就可以永遠跟一切重任說再見了。 閑散一生,這四個字,并沒有看起來那么輕巧。 “兒臣領旨。必定不負所望。” 空氣凝滯了一秒,康熙突然撫掌嘆道:“好,很好!傳旨,授皇十四子胤禎撫遠大將軍印信,用正黃旗纛,授予親王待遇,行文稱大將軍王。” 這話猶如在一個驚雷在頭頂炸開。四個老狐貍也不由面面相覷,兵馬未出紫禁城,就先給了一個親王之位,要是十四得勝回來,該怎么賞? 馬齊立刻上前一步,就要請皇帝三思。 隆科多卻搶在他前頭大聲祝賀道:“這還是我朝從未有過的恩典,大將軍此去必定旗開得勝,報效皇恩。”一句話把馬齊梗得直翻白眼。 康熙又說:“你是康熙二十七年正月初九生的。” 今天之內,已經有兩個人跟他提生日了。十四低頭應是。 “二十六年臘月二十五,你出生前十四天,太皇太后薨了。臘月二十八,朕接見五世達賴使臣,得知西藏劇變,五世達賴已然去世,從那一天起,西藏就脫離中央管轄。” “直到今日,你長了二十三歲,藏區就動蕩了二十三年。興許,這就是天意吧。” 十四一怔,就聽他說:“回去好生準備準備,見見你額娘。隆科多留下,你們跪安吧。” 隆科多不由又驚又喜又怕,正心跳砰砰之際,忽然聽皇帝問:“你上任半個月了,這個九門提督當得怎么樣?” “九門提督責任重大,臣不敢輕忽,一定兢兢業業,報效……” 康熙冷著臉打斷了他:“你的前任們,也都是兢兢業業,為什么讓你做了這個九門提督,回去細想想。還有,替朕盯著雍親王。” 隆科多悚然一驚:“怎么個盯法,請皇上明示。” “如何備辦糧草,如何統御下人,如何跟兄弟相處,心情好不好,中午吃飯香不香,事無巨細全部報來。” 隆科多一句不敢多問,揣著一肚子疑問回了佟府,又在書房徘徊許久,把鞋底子都磨薄了一層,終于忍不住敲開了佟國維的門:“阿瑪,皇上這是不是防著四爺呢?” “防著?”佟國維不由搖頭嘆息,“皇上口口聲聲說你的前任們。我問你,上一任九門提督是誰?怎么死的?” 隆科多臉色一變:“是托合齊。他黨附廢太子,被皇上誅殺。” “上三任呢?” 隆科多臉色又變:“是烏拉那拉費揚古,他深受皇上敬重,卸任之后,女兒還嫁給了四阿哥。” 這兩個結果迥異的人一比,康熙想讓他學哪個不言而喻。更何況四阿哥是費揚古的女婿,康熙如果要防著胤禛,就不會拿他老丈人做正面榜樣了。 隆科多仍是有些猶豫:“可是如今十四阿哥……皇上要沒有立儲之意,怎么會連烏雅晉安的女兒都硬塞過去?” 佟國維喟然長嘆,指指自己花白的頭發:“我的教訓還不夠嗎?熱灶燒不得,圣心難測,與其瞎折騰,不如跟著皇上的意思走。鄂倫岱無法無天,遲早是要出事的,我就不信,皇上能故意給你指一條錯的路,把佟佳氏趕盡殺絕!” 另一邊,十四跟胤禛并肩出來,仍然覺得腳踩在棉花上,如若夢境一般,直到看見朱五空捧著寶劍在殿外等他。 胤禛一眼就看見了那劍,瞳孔微縮:“這是追虹嗎。” 雖然是問句,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 十四點頭,別有深意地問:“還去額娘那兒用膳嗎?” “當然。你要出征,怎么能連頓踐行酒都不吃呢?” 身后蘇培盛跟朱五空對視一眼,媽耶,這語氣可不像是踐行酒,倒像吃斷頭酒。 兩人從恒鏡臺一路下行,往繡瑜住的疊翠小筑而來,從外間的懸梯直接上了二樓,就聽底下院子里歡聲笑語。 二月天氣漸暖,繡瑜的咳嗽好些了,這日正命宮人在院子里淘洗椿芽,把嫩芽摘出來放在玉缽里,老葉丟掉。 后來胤祚胤祥來了。康熙叫了胤禛兄弟進去,他們不知是福是禍,跟著提心吊膽的,吃個糯米酥能糊一嘴蜂蜜而不自知。繡瑜干脆叫他們一起干活,免得空想。結果活是干了,神卻沒回來,才兩刻鐘的功夫,繡瑜就見胤祚一個勁兒地把老葉往盤子里扔,嫩的反而丟掉,頓時無語。 胤祚回過神來,也發現自己干了蠢事,嘻嘻笑道:“不必再挑。我吃這一盤子就是了。” 繡瑜和竹月夏香白嬤嬤都愣了,半晌笑得東倒西歪,鬧做一團,倒叫胤祚摸不著頭腦。半晌還是夏香揉著肚子忍笑道:“六阿哥,那不是一個盤子放在桌子上,那是個陰陽箱,底下還有好大一盒,您就是個大肚子彌勒,也吃不了這些。” 胤祥聞言過去端了那上面的盤子,果然看見底下連著個暗箱,儲著滿滿的椿芽兒,都被胤祚亂摘污染了。這下大家笑得更開心了。 胤禛站在二樓看了,也停下腳步罵了句:“蠢貨。”嘴角卻有上揚的痕跡。十四忽然從背后叫他:“四哥。” 胤禛瞬間回歸現實,勉強從鼻子里擠出個不冷不熱的“嗯”。 十四站在樓上,向下凝望,忽然說:“額娘咳了這么久,一直沒好過。聽說天山雪蓮對潤肺有奇效,這玩意兒要親手采摘,心誠才靈。我們都不能隨便出京,該叫納蘭永壽和他叔叔替我們走一趟北邊兒。” 因為永壽勾引九兒的歷史遺留問題,胤禛跟納蘭家關系一般,納蘭揆方叔侄都是忠于十四的勢力,現在十四卻要主動把他們趕出京城。 胤禛眼睛一跳,狐疑地上下打量他,指指腳下的地面:“當真?這里也算是當著額娘的面。” “知道。說謊會被打手心。”十四一笑,復又沉聲道,“填進去一個舅舅,還不夠嗎?” 胤禛再次打量小弟,竟然有幾分刮目相看之意,半晌重重應承:“好!老十三這些年身子不好,我托他管著那些雜務不合適,這回干脆都收回來,讓他安心養好身子,畢竟來日方長。” 十四又說:“我對不住岳鐘琪,烏拉那拉家家風嚴謹,四嫂的堂妹族妹指給小岳子,我放心。” 比起永壽只是管著十四的財產莊子下人,岳鐘琪被晉安當作半子帶在身邊培養十來年,他是除十四之外,唯一有資格繼承晉安在軍中勢力的人。這一諾,恰好補足了胤禛在軍中無人這個短板,又相當于任由胤禛在他身邊,安了個釘子。雖然不是他們永和宮的人,份量卻要遠遠重于納蘭家叔侄。 胤禛凝重地點點頭,表示認可這份大禮。他雙手扣著欄桿,朝底下院子里看了半天,終于下定決心:“廣東要開海禁,預計通商關稅可敷朝廷半年之用,這是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叫老六親自去做,我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