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節
賽琿得了這話,更是喜得無可無不可,雙面炯炯,就差把那屏風盯個洞出來了:“meimei若在府里待得憋悶,不如隨我出門騎馬散心。我們幼時也是常見的,何苦隔著這勞什子說話?” “唉,我何嘗愿意這樣?只是我阿瑪好生糊涂,平定苗疆的功勞換來了免選資格,卻將我許給一個漢人,叫我怎么敢跟你見面?他素來敬重外祖父(彭春),這樣的事必然是和外家商量過的,舅舅們怎么也不勸勸他?” 賽琿聽了不由叫屈:“何嘗沒有勸過?要我說姑父這事的確做得糊涂,當初他還瞞著我祖父(彭春),只請示了叔公(費揚古)他老人家。還是叔公去世前說起要給你添嫁妝,我們一打聽,才知道他竟把你許給了岳家!” 竟然是這樣!蓁蓁心下冷笑。難怪呢,許婚的事姑母和十四哥哥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六七年了都沒泄漏,偏偏這個當口漏了出去。 她繼續語帶嬌泣:“原來如此,終究是我沒福氣。青天白日的,也不好留表哥多坐。倒是正月十九我要到上源寺祈福。深山孤寂,要是路上偶遇親戚結伴同行,也是一件幸事。” 賽琿登時狂喜,也不糾纏了,跳起來揚長而去。 “呸!癩蛤蟆想吃天鵝rou,憑你也配!”紅纓在后面狠狠地淬了一口,又紅著眼圈道,“他一個男人怎么就青天白日闖到內院里來了?滿院子的奴才都是瞎的不成?分明是他們對您和岳家的婚事不滿,想趁老爺出事攪了這門親!” “誰叫我阿瑪無子?拼死拼活打下的名聲,遲早是要便宜外人的。“蓁蓁冷笑。 “那表少爺?” “對外口風嚴實點,就說我們去上源寺。”蓁蓁哼道,“吃飽了撐的,正好叫他活動活動,吹吹雪風,醒醒腦袋!” “對!只是白跑一趟,還便宜他了呢!” 眾人仿佛得了主心骨一般,中氣十足地應了。蓁蓁去辭了費揚古和彭春的夫人,一個人抱著手爐坐在馬車上,才覺得鋪天蓋地的疲憊和恐懼洶涌而來。 人丁稀少,這對一個滿族貴勛家庭來說,是致命的影響。只是前面十三年,晉安的快速崛起掩蓋了這個問題,她得以在父親的蔭蔽下,順順當當地做大小姐,輕而易舉地得到一樁圓滿的婚姻。 如今父親有難,姑母雖好,卻遠在深宮;十四再親,卻隔著君臣身份;岳鐘琪為人忠厚可靠,可是偏偏兩人尚未來得及完婚,名不正言不順。 老天一下抽走了所有為她遮風擋雨的人,同時也推翻了所有長輩們為她預設的人生道路。她仿佛一個人行走在荒原上,頭上是電閃雷鳴、風雨大作,眼前卻是四通八達、縱橫交錯道路,或平坦或崎嶇,通向一個個未知的高山、曠野或是深淵。 現在,命運有一半掌握在你自己手上了。烏雅蓁蓁,你到底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呢? “王爺,六爺來了。” 胤禛剛一到家就被長史趕上來稟報道。他腳下轉了個彎兒,往外院正房而來,果然見胤祚趴在竹林邊的花梨小桌上,似有醉意,身邊空無一人。 胤禛頓時皺眉:“蘇培盛。” “奴才在。” “你這大總管的架子越來越大了,伺候個人委屈你了是不是?” 蘇培盛苦笑連連:“奴才哪兒敢呀,六爺喝醉了,不讓奴才們近身,非要等您回來。” 胤禛無法,只得上前喚醒弟弟,扶進屋來,凈面醒酒收拾完畢,方才哼道:“你如今也長本事了,酗酒撒酒瘋也都學會了。” 胤祚有些懨懨的,甩甩腦袋抱怨:“我從來不亂喝酒的!四哥也該想想為什么!” 胤禛氣樂了:“你趴在窗戶底下偷聽,憑空惹一堆煩惱,還怪到我頭上來了?” 胤祚更覺委屈:“可是那沈竹……跟前兒那攛掇你去臺灣的戴鐸有什么分別?” “當然有區別。戴鐸有私心,沈竹沒有。謀士謀士,以給主子出謀劃策為生。一把鋒利的刀子本身又有什么錯呢?端看握刀的人是怎么使用它的罷了。” 胤祚眼前一亮,又湊上來做出一副給他捏肩捶腿的模樣:“那你準備怎么用他呢?”又說:“依我看,十四弟至今不曾有心跟你相爭。難不成非得走到那一步不可?” 胤禛見他一副狗腿子的模樣就好笑:“躺下!正月里的天氣不是玩的。”復又正色道:“他這兩個主意雖然一針見血,卻太過狹隘偏激。比如舅舅,為什么人人現在都算計表妹的婚事?全是因為他手上握著老十四的半壁江山,或者說,十四弟現在這浩蕩聲勢,有一半都是他給的。沈竹想從他入手,說服了他就絕了老十四跟我作對的根基,釜底抽薪,眼光的確獨到。只是他到底不夠了解舅舅。” “像舅舅這樣心高氣傲、寧折不彎的人,豈能任由別人拿捏?誰敢向表妹下手,舅舅跟他拼個魚死網破還差不多。釜底抽薪確實是個好法子,但是不能硬來,得軟著來。” 胤祚心頭重石一落,故作驚訝打趣哥哥:“竟然不是因為表妹年紀太小,你不好意思下嘴?” 胤禛面無表情:“那是次要原因,你也不想管個十三歲的孩子叫小嫂子吧?” 胤祚渾身一抖,瘋狂搖頭。 “所以這次舅舅的事一了,我得和他好好談談。天下為重,馬齊能明白的道理,他也能懂。對了,九妹說表妹求她幫忙打點舅舅上京一路事宜,你出面辦一下。京里太顯眼,想辦法讓他在城外跟表妹見上一面。我去聯絡眾人,摸清皇阿瑪是怎么想的,能保住原職最好,保不住就讓岳鐘琪接替他的職位。事畢之后,讓十三弟邀老十四去莊子上玩兩天。” 先解決旅途勞頓的問題,再加以親情感化;既救牢獄之災,又提拔他女婿。把人情給給夠夠的,舅舅就是鐵石心腸的人,也要被感化得差不多了,再把十四弟支開,兩人密談。晉安原不是政治素養高超的人,這一套組合拳下來,還有拿不下的? 胤祚不由拜倒在四哥的套路之下,狗腿地連呼高明。 “至于老十四……”胤禛松快了一瞬,轉而想到康熙有意十四出征西藏的事,不由又為皇阿瑪的偏心眼恨得牙癢癢,偏偏又是一個娘生的,打不得罵不得算計不得,真真是無從下手。 胤禛想著眸色更加深沉,半晌才說:“我這輩子,從來不在大事上讓人的,這回看在額娘面上,我讓他一次。他不仁,我才不義。” 第204章 岳鐘琪親自端著碗苦苦哀求:“將軍, 你就用一點吧。” 晉安不耐煩地轉了個背, 手指又翻過一頁書。 岳鐘琪轉了個角度繼續勸:“你就用一點吧……” “知道啦知道啦。”晉安不得不放下書安撫道,“這就用,你下樓問問,咱們還有多遠到京城。” “那你可得好好吃飯啊。”岳鐘琪將信將疑, 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晉安松了口氣, 剛把書本拾回手中, 又聽有人叩門。他不由怒道:“有完沒完啊!再不走就揍你小子。” 門開了,卻是法海拎著酒站在門邊笑盈盈地看他:“你想揍誰?幾年不見,大將軍倒越活越回去, 吃飯都要人哄了。” 晉安趕緊起身笑道:“難得耍回脾氣,就叫你撞見,可見咱們‘不是冤家不聚頭’了, 快請進。” 兩人相坐對飲,互相問了平安,敘了些家務人情的話。酒過三巡,法海才笑道:“我巡視西南三省庫銀事畢, 進京述職, 皇上讓我‘順路’隨押送你的隊伍回京。他老人家何等英明,這‘順路’二字, 用得頗有深意啊。” 解職回京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且誰不知道他們是摯友姻親,康熙硬把法海塞到隊伍里,只怕有照拂晉安之意。 法海因笑道:“所以你何必愁眉苦臉的?皇上到底不是兔死狗烹之人, 只要事情不走到最壞那一步,哪怕貶謫邊疆呢?熬過了這十來年,等到改天換日那天,還怕沒有你的用武之地嗎?” “我豈是擔心這個?”晉安把玩著酒杯,頗有無奈之態,“剛才下去那小子,是我未來女婿。十幾年我也等得,可是兩個孩子都大了,他們的婚事等不得啊!” 法海聽了神色一凝:“這事的確難辦。一來,他是漢軍旗。二來,現在想借你攀上兩位阿哥的人不少,你就是有十個女兒都不夠嫁的,更何況只有這么一個,只怕比公主還搶手呢!三來,圣心未定,皇上不一定忍心殺你,但是插手格格的婚事,敲打你一番,也是有的。其實最好的辦法是,取消婚事,求娘娘把你閨女指給閑散宗室——又安全又叫人挑不出錯兒來。” 晉安不由閉目長嘆,險些捏碎了手中的杯子。忽然外面又響起敲門的聲音,岳鐘琪在門外說:“將軍,我給你送熱水進來。” “瞧見了吧?”晉安無奈地低聲說,“于心何忍吶?”說著揚聲道:“進來吧。” 門開了,進來的卻是一個瘦瘦小小的灰衣小僮。法海頓時警覺:“你是誰?誰讓你上來的?岳小子呢?” 那小僮也不答話,自顧自地走到近前,就在法海差點揚聲喊人的時候,忽的抬頭一笑:“給姑父請安,阿瑪吉祥。” “蓁蓁?你,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法海驚訝萬分,忽又瞥見胤禛送來的東西,立時明了,不贊同地看了她一眼,還是起身讓他們父女單獨說話。 “真是胡鬧!”晉安臉色不虞,“王爺公主縱著你,可任性也要有個分寸……” 他一語未完,蓁蓁已經徑直撲上去摟著脖子喊:“可是我想你了。” 晉安訓斥的話語一頓,瞥她一眼,按在懷里揉揉腦袋:“住一夜,明兒一早就走。” “好!”蓁蓁脆生生地應了。晉安又問:“吃飯了沒?”蓁蓁搖頭。晉安就催她趁熱吃,又一邊給她夾菜,一邊問話:“是十四爺送你來的?” “不是。” “那就是六爺?要不就是五公主?” 蓁蓁搖頭,狡黠一笑:“猜不著了吧,是雍王府的人。” 四爺?晉安一愣,心中隱隱有了猜測,卻只摸摸她的頭:“快些吃,早點休息。” 蓁蓁撇撇嘴,正要細問,忽然聽得樓下一陣sao動,樓梯處腳步聲亂響,岳鐘琪和法海似乎跟什么人起了爭執。 晉安心下一沉,沖女兒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放眼四顧,推著蓁蓁鉆到架子床底下:“不管發生什么,別出聲。” 蓁蓁連連點頭,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晉安起身往桌前坐定,剛拿起筷子,門就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一等侍衛鄂倫岱背著手,傲慢地叉開雙腳站在門口:“皇上口諭,烏雅晉安接旨。” “罪臣聽旨。” “皇上口諭,你魯莽冒進治軍不嚴,但是念在以往功勞的份上,特賜餌餅一盒。你謝恩吧。” 眾人皆是瞳孔一縮,降旨責難,秘密送餅,這是賜死有功大臣的標準套路。 鄂倫岱同晉安從少年時斗法到如今,眼睜睜看著晉安日漸羽翼豐滿、權傾朝野,連佟國維也不能及,心中不服已久,如今看他登高跌重,不由臉上帶出幾分奚落:“怎么還不謝恩,你想抗旨不成?” “臣,領旨謝恩。”晉安閉目長嘆。 鄂倫岱心下大暢,親手取了木匣,遞給他的時候故意提前一松手。匣子掉落,里頭的餌餅滾落一地。 鄂倫岱當即喝道:“大膽!毀損御賜之物,你這是存心不敬天子!那就休怪本官無情了,來人,伺候大人把這些都吃了。” “你!”岳鐘琪將手按在劍柄上,險些一躍而起,卻見床鋪底下瑩白的小手瞬間握拳。仿佛一盆冷水潑下,他登時清醒過來,咬著牙齒垂頭掉淚。 “誰敢?”晉安一個狠戾如鷹的眼神掃過,驚得一隊侍衛你看我我看你,愣是沒人敢上前。“謝皇上隆恩。我吃。”他直勾勾地抬頭審視鄂倫岱,用力啃咬手上的餡餅。 周圍安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鄂倫岱看著他一口一口地吃掉了所有餌餅,臉上得意的笑容逐漸僵硬,最后轉變為徹頭徹尾的震驚不解:“你,你!” 晉安冷笑著接過帕子擦手:“謝皇上厚賜,欽差大人可還有其他要務?” 鄂倫岱被這突然的反轉驚得一臉茫然,倒是跟來的御前侍衛們長長地松了口氣:正怕領了這倒霉差事得罪未來皇帝,餌餅沒毒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好容易得以自保,他們生怕鄂倫岱再說出什么不得了的話,趕緊催著他一陣風似的走了。 岳鐘琪和法海兩個人連忙起身去扶晉安,狂喜之下,三人險些抱頭痛哭。 “快出來吧,沒事了。”晉安喚了一聲,卻遲遲不見動靜,半晌才從床底下傳來幾聲悶悶的抽泣。蓁蓁扶著他的手爬出來,把額頭抵在父親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清晨,天剛蒙蒙亮,龍涎香的余味逗留在空氣中,康熙微微睜眼,迷瞪了一會兒,問:“什么時辰了?” “回萬歲爺,該起了。” 康熙點點頭,魏珠打起簾子,宮人們魚貫而入進內伺候。康熙凈了頭臉,換上中衣,一面用早茶一面問:“他吃了嗎?” “會萬歲爺的話,吃了。”魏珠躬身耳語幾句。康熙睜眼怒道:“不成器的玩意兒,他這是找死!不必理會!” 樹梨餡餅,樹梨就是恕你啊。鄂倫岱連這么簡單的暗示都聽不出來,康熙氣得肝疼,半晌又問:“那小糊涂東西呢?” 魏珠一愣,忙回道:“十四阿哥一早過來給您請安,已經在外頭候了大半個時辰了。” “外頭候著?”康熙一眼瞪過去,“怎么辦事的?還不快請到暖閣里去?” 康熙日漸年老威重,宮中的規矩越發森嚴。臣子在乾清宮覲見,遇上皇帝沒空,都是跪等的,連皇子們也不例外。 魏珠連忙應了,又有小太監捧上厚厚一疊字紙,正是十四所抄二百遍《孝經》。 “奴才瞧著十四爺這字寫得越發好了,皇上可要過目?” 康熙只隨意瞥了一眼,又問:“送去的宮女兒呢?他收用了嗎?” 魏珠訕訕地笑著:“萬歲爺容奴才多個嘴,奉先殿是供奉祖宗排位的地方,十四阿哥豈敢在那兒……不過兩個宮女都有近身伺候,并無異常。” 康熙一怔,捏著鼻子承認自己這事做得有欠考量,火氣也消了大半:“傳他進來吧。” 十四使苦rou計故意趁皇帝還沒起身的時候過來,大早上的凍得臉色發白,整個人瞧上去憔悴低落不少。他穿著一身朝服進來,恭恭敬敬叩頭說:“恭請皇阿瑪圣安,兒子知錯了,特來向您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