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你這張嘴呀!”胤祥大笑著擰了一把他的臉,“這樣說來,你是不想當什么太子了?” “除非他是真的瞧上了我的本事,覺得我比哥哥們都強,堂堂正正地封我。”十四驕傲地一甩頭,“但是他要是僅僅覺得我年紀小好拿捏,給根蘿卜就感激涕零指哪兒打哪兒,那就恕不奉陪了。” “去你的!說得像皇阿瑪還要求著你似的!”胤祥笑著一巴掌拍在弟弟頭上,心底卻著實松了口氣。 十四立刻狐疑地上下掃視他,大聲質問:“你幫四哥來探我的話?” “哈哈,怎么會?你不是說給我帶了禮物嗎?走走走,瞧瞧去。”胤祥拒不承認,推著他往里走。 紫檀大方桌上,四個小太監手持玉軸的四個角,緩緩展開畫卷。 “什么好東西?這樣神……”胤祥不以為然地說,漫不經心地往那圖上一瞥,心跳頓時漏跳一拍。 東起烏里雅蘇臺,西至伊犁,其間河道縱橫,山勢起伏,城鎮市集星羅棋布,代表道路的灰色線條綿延分合。這竟然是一副巨大的西域地圖,描繪十分細致,仿佛登高望遠,將這大好河山盡收眼底;又仿佛夜深夢回,仍有錚錚鐵馬之聲從圖中透出來。 年少時候的夢想破土而出,他立在案前,一時看住了。 “避讓!避讓!”一乘藍昵官轎在街上極速行進,兩個轎夫累得氣喘吁吁,好容易在戶部衙門門口停了轎,郎中索哈奇趕緊跳下轎來。 “大人,您怎么這時辰才來啊?” “唉,我想著今兒宮里開宴,必定無事的。”索哈奇拍著腦袋懊悔連連,小心翼翼地問,“那位爺……” 守門的小吏苦笑著往院子一指,只見中庭里遲到的官員排成長隊,在檢察官的冊子上按下手印。 負責核對的官員板著面孔,一板一眼地宣布:“徐大人,您這個月遲到三次,俸銀減半了。” “喜塔臘大人,您這個月遲到五次,要上黑榜公示了。” 眾人一臉衰樣,只是礙于門口守著的蘇培盛,不敢抱怨。索哈奇擦擦額上冷汗,加入排隊大軍:“奇了怪了,今兒不是迎大軍回城,在宮里辦宴會嗎?那位爺怎么還有空來盯著我們?” 排在他前面的難友回過頭來,輕聲道:“宴會一結束就來辦差了。” “哎喲!皇上不是說四爺監國辛苦了,且回家休息幾日嗎?何苦來著?” 難友高深莫測地搖頭嘆息:“正是因為親弟弟立下大功,皇上卻叫他回家休息。咱們這是撞到槍口上來了啊!” 宮宴結束,十三十四先行回府,胤禛執意要來戶部衙門看一眼,結果聽到這些議論,氣得心口生疼,接了鞭子打馬往十四府上來。 管家引著他進了后花園,繞過內湖,剛登上疊翠山頂,就遠遠地聽見兵器碰撞的聲音。目光繞過層層疊疊的楓樹枝椏,就見十四平日所居的晚楓齋門前空地上,十三執一把精鋼彎刀,十四執劍,刀來劍往,兔起鷹落,正戰得痛快。 胤祥的刀法習自宮里蒙古諳達,走的是大開大合純正陽剛的路子;十四的劍術靈動飄逸神出鬼沒,走的是四兩撥千斤的路子。兄弟倆勢均力敵,寒芒交錯,揚起滿地落葉。身形轉換,有驚鴻游龍之態。 胤禛瞧著微微吃了一驚。老十三這些年困在內廷,多任文職,好些年沒見過他這般熱血好勝的模樣了。 那邊兩人的角斗卻不得不暫告終止。一次幾乎激起火花的刀劍碰撞中,胤祥手上的刀刮出一道豁口。十四見狀收了力,拄劍站著微微喘氣,又是佩服又是感慨,哼道:“好多年沒比過,還是你贏了。” 雖然比試的結果是平手。但是他早就打定要走武職的路子,勤加練習劍術騎射也是應有之義。而胤祥這些年,先是跟著康熙東奔西走,案牘勞形;后面又有圈禁冷遇這些糟心事,要換個心智不堅的人,從此流連聲色不思進取也是有的。他還能跟自己戰成平手,可見背著人下了多少功夫。 胤祥扔了刀,突然仰著頭朗聲大笑,雖然渾身塵土汗水,卻極盡狂傲之態,絲毫不見素日小心謹慎。 胤禛聽得攥緊了拳頭,世間不平之事太多,像胤祥這樣的人卻不得一展所長,豈非上天不公?昔日他看《舊唐書》,那黃巢雖然被列在反賊一類人中,但他有一首詩,卻道盡了所有生不逢時之人的心愿。 胤禛望著弟弟的背影,暗自在心底默念,卻聽底下十四輕聲笑道:“瑟瑟西風滿園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十三哥,要是真有那一天,我一定封你做鐵帽子王。” 胤禛臉色陡然一變,頓時咬牙切齒,重重一拳擂在樹干上,轉身就走。 胤祥大吃一驚:“還不住口,反詩也敢拿出來說嘴?” 十四嘻嘻一笑:“早著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文王序《易》,以乾坤為首。孔子系之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故曰禮莫大于分也。”弘暉背著小手,一字不拉地背著《秦紀》的內容。 四福晉扶著肚子臥于床上,問他:“這篇講的是什么?” 弘暉剛答了一句“講的是禮之大者,莫過于君臣之分,切不可以臣亂君”。他正要開口詳解,忽然聽得屋外婢仆齊聲行禮:“給王爺請安。” 母子倆趕緊起身迎出去,竟然真的是胤禛滿面怒容,步履匆匆而來。 “妾身給王爺請安。您不是說去十四弟府上商量事情嗎?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胤禛見了她凸起的腹部,臉上郁色稍減,只胡亂說:“有些累了,回來歇歇,日后再談不遲。” 累?敏珠進門十幾年,竟是頭一次從他口中聽到這個字眼兒,頓覺事情不簡單。她趕緊打發走了弘暉,吩咐侍女鋪床疊被,又張羅茶水,侍候他歇下,又親自攏了簾幔。 胤禛沒想到一句話惹得她這樣cao心,拉了她在身邊:“你歇著吧,讓她們做就是。” 敏珠正要說話,忽然肚子里的孩子動了一下。她下意識“哎喲”一聲。兩人貼得很近,胤禛也嚇了一跳:“怎么,是不是要生了?要不要傳太醫?” “別急,這是常有的事。”敏珠哭笑不得地把他按回去躺著,“到底怎么了,全家老小的性命都在您一個人身上,這個當口,您別嚇著妾身。” “你安心養胎,并無大礙,我只是……真的有點累了。”胤禛把手搭在她肚子上,閉上眼睛,只覺得疲憊酸楚從四肢百骸里浸出來。 老爺子為什么突然看上十四,他也能猜到原因。奪嫡這件事,最絕望的不是對手多么強大,而是老爹長命百歲,還不肯放權。 看康熙目前活蹦亂跳,吃嘛嘛香的模樣,說句難聽的,他們這群每天勾心斗角、煎心熬力的兒子,能不能活過老爺子都不一定,還奪個什么嫡? 這次四個月的監國,已經讓他對權利食髓知味——全國大事決于一己之身,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肆意揮灑自己的才情。 十年的寒窗苦讀,又十年的案牘勞形,那么多光陰和心血都潑灑在了這江山上,叫他怎么放手? 十四那小子未免太好命了些,什么都還沒做,僅憑年輕聰明這一條,就壓倒了多少哥哥。 四福晉感覺到自己肩膀上陣陣濕意暈開,腦子里翻江倒海天雷陣陣,不分前后調亂左右。好半晌她才鎮定下來,支吾著找話題閑聊:“……今年暖房培育了好些新品種的菊花,額娘賜了好多給咱們幾家,您看我們什么時候在園子里擺個菊花宴?我已經看好了,就在翠竹兩宜亭那邊開宴……” 她慢慢地說著些家務上的安排。胤禛靜靜聽了半晌,終于回過神來,點頭道:“你做主便是。” “哦,還有一件事妾身做不得主。額娘讓在山西陜西兩省,設棚施粥,舍兩萬七千一百九十三石米,銀子都拿給我了,還得您派個妥當的人去才行。” 繡瑜的生辰將近,她常說過生日大辦宴席不如賑濟災民。雖然功德做得大了點,胤禛并不以為意,只是皺眉道:“這事怎么能收額娘的銀子?兩萬多石米,這數字又是什么講究?” 敏珠忙說:“并不是為了給額娘祝壽。我聽竹月姑姑說,額娘信了大覺寺姑子的說法,說十四弟此次苗疆之行,雖然是替行天道,但是多少是遭了殺孽。這是給他做洗孽蘸,兩萬七千一百九十三石米,對應的是他的生辰,康熙二十七年元月初九酉時三刻……” 話音未落,胤禛已經憤憤地翻了個身,拿背對著她,恨恨地嘀咕:“老十四,老十四,又是他!” 敏珠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又?” 胤禛撓著枕頭咬牙切齒,半天才說:“從上午宮宴時候起十三弟就和他形影不離,剛才在他府上,兩個人比武。唉,老十三跟了我那么多年,再沒見過他比今天更高興的……” 敏珠再一次翻江倒海天雷陣陣,不分前后調亂左右,半天才愣愣地問:“十三弟高興有什么不好的?所以您這是在……吃醋?” 胤禛拍床而起,正襟危坐教訓妻子:“胡說八道,婦人之見!” “噗!”敏珠迅速低頭忍笑,寬言順毛,“好好好,那咱們還是商量一下今年的壽禮怎么樣?前兒年羹堯獻了一尊極好的玉觀音上來,高達三尺,是由一整塊兒羊脂和田玉雕成的,還經西藏密宗活佛開過光。只是要茹素三十日,沐浴焚香后去請,方才有用。” 胤禛猶豫片刻:“你懷著身子,吃這么久的素怎么成?換別的吧,額娘又不信這個。” “可是我聽人家說,只要請神許愿的人誠心供奉就好,不用其他。” “罷罷罷,依你依你。橫豎還早,生產滿月之后尚且來得及。” 見他臉色緩和,敏珠再次溫言勸道:“弟弟們年紀相近,又一處相伴長大,自然感情不同常人。您犯不著為這個介懷的。再說了,不是還有六弟嗎?拿老六去換十三,您干不干?” “憑什么?這又不是做買賣。”胤禛把眉頭一擰,果斷搖頭。說的也是,雖然老爹和幼弟都有夠磨人,但是胤祚就快回來了。他這塊兒墻角總是挖不動的。 第192章 “八哥, 年羹堯果然獻給四哥一尊玉佛!什么時候把咱們那一尊送出去? ” “急什么?”八阿哥不慌不忙地懸腕練字。 九阿哥瞧他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就來氣,頓足嘆道:“難得這樣好一尊天然形成的玉佛, 不如進給太后娘娘,興許還能換得皇阿瑪回心轉……” 他話未說完只聽“鐺”的一聲, 八阿哥已經擲了手中之筆于荷葉筆洗中,負手立在窗前,神色冷峻:“回心轉意?這話我們信了二十多年, 小九, 別再自欺欺人了。” 康熙絕對不是用區區寶物就可以打動的, 這個道理九阿哥何嘗不懂?可惜,他們錯就錯在之前推舉太子時太過高調, 現在已然騎在老虎背上下不來了。八阿哥被康熙厭棄, 九十兩個阿哥從來都不在皇帝的候選名單上;不管哪方的人上位,他們都是必輸之局。 九阿哥怎能不急?他弱弱勸道:“八哥,就算真如你所料,四哥和十四弟打個兩敗俱傷,也只會便宜三哥六哥而已。這好處橫豎落不到咱們頭上, 有那功夫, 還不如想想怎么把皇阿瑪哄開心了,他老人家給你封個親王郡王的,日后不管誰坐了那位置, 也不好拿你怎么樣。” “你是讓我丟下你和老十獨善其身嗎?”八阿哥回頭厲聲喝道,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愛新覺羅胤禩就算敗了, 也只會站著死。” 看見胤禟羞慚地低下了頭, 他才緩和了語氣寬慰道:“放心,無論如何我都要護著你和額娘周全的。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呢。” 城西,端王府。 “六哥!想死我了!”十四從后頭猛地蹦到胤祚背上,八爪魚上身似的纏緊了,“山東離京城不過七八日路程,你怎么這個時候才回來?” 胤祚甩了兩下甩不掉,又見弟弟出門一趟身子抽了條,肋條骨咯得人生疼,就不忍心甩了。 “還不快下來?待會兒四哥瞧見又要罵你沒規矩。” 十四洋洋得意地抖機靈:“衙門上差呢!四哥那個老古板,再不會這個時候過來。” 胤祚只得哄道:“下來,我有好東西給你瞧呢。”他說著叫人開了江南帶回來的箱籠,捧出一溜大大小小的錦盒,只見錦緞珠玉,畫屏卷軸堆了小半炕。珠光寶氣,滿室生輝。 早有機靈的小太監打開盒子一一展示給他看:“赤金嵌寶如意一柄,羊脂白玉如意一柄,沉香木壽星一尊,景泰藍‘松鶴延年’美人聳肩瓶一對,紫檀座泥金百壽圖炕屏一扇……” 如此種種,皆是尋常祝壽之禮,胤祚笑著向弟弟努努嘴兒:“正為額娘的壽禮發愁吧?諾,抬回去。我料想你在外頭打仗,屋里又沒個管家的人,定然沒人給你預備這些。縱是額娘不在意,但是那起子小人最愛在背后編排人。” 京城里一年四季都有貴人過生日,稍微罕見些的東西都是有價無市。十四正在為此頭疼,如今得了這份助益,又興奮地跳到他背上,吧唧一口親在臉上:“謝了六哥,你可真是及時雨啊。” 胤祚嫌棄地拿袖子擦擦臉,卻聽得一聲斷喝:“你們在做什么?”抬頭一看,卻是胤禛黑著臉進來:“你們多大了,瞧瞧自己像個爺嗎?不成體統。” 他們這些年被四哥叨叨慣了,胤禛的黑臉和“體統”也就嚇唬嚇唬十三。胤祚和十四一個厚臉皮一個不要臉,皆沒當回事,嘻嘻哈哈地喊了四哥。胤祚奇怪道:“你這是……逃了差過來的?” 十四亦是驚嘆,雍親王也會上班溜號,真是天下奇觀。 胤禛臉色更差:“怎么?這端王府,他來得,我來不得嗎?” 特么的,挖不動的墻角是挖不動,可是他家東墻,也是隔壁小魔王家的西墻啊!胤禛深深地陷入了“皇阿瑪喜歡弟弟,額娘喜歡弟弟,弟弟們也喜歡弟弟”的黑暗背景中。 兩人這才覺出四哥心情不佳。胤祚甩開身上的牛皮糖上前笑道:“這話從何說起,花園的角門連著你家院子,四哥想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再說我的兒子和狗都還養在你家呢,質押沒取回來,豈敢得罪了當主?來人,把我帶回來的螃蟹熱一熱,我們兄弟三個小酌幾杯。” 胤禛被弟弟的真誠態度打動,漸漸回轉,幾杯溫酒下肚,復又與他呱呱交談起來,聊得十分盡興。 十四卻悶頭坐在一邊,既不插話,也不吃菜吃蟹,只拿一把烏銀自斟壺,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飲。 胤祚見了,不由分說夾個螃蟹放到他碗里:“這樣喝傷脾胃,你不是最喜歡吃螃蟹的嗎?”又奇道:“今兒是怎么了,你們一個兩個都上趕著使性子?” 胤禛擱了筷子,心里大約猜了個五六分,果然就見十四放下酒杯,直直地看過來:“四哥,我家管事說,你前兒來過一趟,在晚楓齋門口站了半天轉頭走了。難道是在為我說菊花詩那話生氣嗎?” 此話一出,堂上空氣頓時一凝。 自古以來,文人sao客詠菊花的詩多了,但是大多數都是借花自比,標榜自己高尚的情cao,或者感嘆自己生不逢時。而黃巢這首詩,站的角度完全不一樣。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雖然是詠菊,但是黃巢本人更想做掌管百花的花神;他追求的不是個人的品性和才能,而是決定他人生死榮辱的權利。 勃勃野心,透紙而出。 康熙看中十四,胤禛無話可說。可是十四自己主動透露這樣的愿望,卻讓他有種被信任的人背叛欺騙之感。 為什么不問過我?長兄尚在,你個老幺就急吼吼地做出這樣的承諾,難道我將來會虧待十三弟不成?這是嚴重的不信任,是對你哥哥我能力和人品的蔑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