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康熙撥弄著手上的佛珠,神色晦暗不明:“你親自送費揚古回京?” 胤禔毫無察覺,大刺刺地笑道:“有道是落葉歸根,兒子覺得將軍在外征戰多年,這種時候肯定盼著回歸故里?!?/br> 康熙端坐不語,空氣一時安靜下來。直到賬外太監通傳,四貝勒來回稟董鄂將軍的傷情。 胤禛一踏進御帳就感受到凝固的氣氛,見繡瑜眼神往旁邊一動,便知是大阿哥的緣故。他定了定神,將太醫診脈用藥的情形不厭其煩地細細道來。 康熙聽得極為認真,還時不時挑些細節詢問,像“他醒了多久”、“晚膳進了些什么”。 胤禛無不對答如流,言畢拱手道:“除此之外,還有兩件事要請皇阿瑪的旨。一是天氣逐漸炎熱,恐將軍難以修養,請皇阿瑪賜下冰塊降溫。二是費揚古將軍此次覲見,身邊只帶了一個長隨,請皇阿瑪恩準他的家人前來伺候?!?/br> 康熙更是連連點頭:“都準了。你做事細致,朕很放心?!?/br> 大阿哥這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訕笑不已。他光想著費揚古是當朝武將第一人,自己千里迢迢送他歸家,必能在他那些手握重兵的親衛故舊面前狠狠露一回臉;卻忘了,朝廷可能會失去一位功勛卓著的重臣,他這么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肯定招康熙厭煩。 果然,康熙又對胤禛說:“御前人多口雜,還是不利他修養。這樣吧,過兩天,你送他回歸化養傷。” 這話不吝于當著德妃母子的面,反手一巴掌扇在大阿哥臉上。胤禔臉上一時火辣辣的,暗自瞪向胤禛。 繡瑜不由皺眉,康熙年輕的時候還知道照顧孩子們的面子?;首臃稿e都是背后教訓,少有當面打臉,更別提這種捧一個踩一個的行為,最容易引發兄弟矛盾。 更要命的是,康熙現在說得干脆,事后要是有小人嚼舌頭,皇帝一時想擰巴了,覺得老四也在謀算兵權。豈不倒霉? 可當著大阿哥的面,她又不好開口談及前朝政務。正在猶豫之際,胤禛突然拱手道:“皇阿瑪容稟,可否讓六弟代兒子走一趟?” “哦?為何?” 胤禛看了繡瑜一眼:“五日之后,就是七公主大婚禮成的日子。兒子身為長兄,自然要送她出門的。” 康熙一愣,當著孩子娘的面,忘了女兒的婚期,他不由有些訕訕的,擊掌懊悔道:“是了,那就叫老六去?!?/br> 復又想到老四放著親近重臣的機會不要,反倒親近meimei,提攜弟弟,看來像老大老二這樣不孝不悌的混蛋終究是少數,他的教育也不是那么失敗嘛。 康熙瞧著長成的兒子,拈須微笑不已,又吩咐說:“老六原本領著行宮戍衛的差事,叫老十三做去?!闭f完帶著繡瑜起身,往公主們住的地方去探望女兒了。 大阿哥惡狠狠地瞪了胤禛一眼,丟下句“你給我等著”,就拂袖而去。 傳旨的太監到了阿哥們居住的外間,胤祚接了旨,忙過來跟胤祥交接,卻見前來道喜的人都被擋在小院外頭,胤祥獨自一人關在屋里喝酒,臉上全無喜色:“不過是因為大哥魯莽愚蠢,太子不孝不悌,八哥權勢過重。這些兒子,皇阿瑪一個都不敢信,才捧我起來跟他們打擂臺罷了?!?/br> 他這番話顯然是在心中醞釀許久,忿懣之下脫口而出:“什么叫‘委以重任’?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那才叫‘重任’。這樣的‘看重’又有什么可羨慕的?要不是為著兩個格格,我情愿像七哥一樣,做個富家翁算了?!?/br> 胤祚不由嘆息。泰山遇險一事,康熙始終對胤祥沒有半點安撫。一面是太子屢屢犯上作亂還活得好好的,一面卻是無辜之人反受連累。這其中的差距,怎能叫人不心寒? 胤祚只得上前拍著他的肩膀,苦笑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忘了這事吧,你這是在跟自己過不去。走,咱們找四哥喝酒去!” 兄弟三人原想一醉解千愁,卻架不住冤家路窄。 胤祥踏著月色回來,迎頭撞見九、十阿哥同樣小聚歸來。 行營戍衛這個差事,非皇帝信任的人不能擔任。八阿哥一直多方謀求而不得。 十阿哥仗著酒勁,冷笑著說風涼話:“不過是撿了根剩骨頭罷了,有什么可得意的?” 胤祥冷冷看他:“你又想進宗人府地牢嗎?” 上回十阿哥在東華門罵胤祚是狗,被康熙關了十天小黑屋。 提起這段黑歷史,胤俄頓時勃然大怒:“你以為你是六哥???皇阿瑪不過是把你當只貓貓狗狗養在身邊逗樂罷了,要是換了六哥被個奴才打一巴掌,太子早他媽完蛋了!” 胤祥頓時眼睛一紅,提拳就往他臉上招呼。胤俄本來就是個一點即著的脾氣,平白無故挨了一拳,這還了得?然而這里離康熙的行營只有不到五百米,侍衛趕忙撲上來抱住二人。 礙于八阿哥“小心謹慎”的囑咐,九阿哥今夜忍了又忍,到底氣不順。他湊上去貼在胤祥耳邊說:“老十三,你知道我最瞧不起你什么嗎?那年南巡,太子惹了皇阿瑪生氣,他就把十四帶在身邊寵著。十四弟知情以后,再沒對他笑一下。而你,皇阿瑪打了左臉,你倒要把右臉湊上去。奴才秧子!” 胤祥頓時一愣。三十四年南巡回來,十四活像變了個人似的乖張冷僻,處處惹皇阿瑪生氣。明明生母正當盛寵,他寧可在八阿哥鉗制下苦苦支撐,也沒向康熙另求過官職。 越是對親近的人,越是苛求,一旦出錯,絕不回頭。果然是十四的風格。 九阿哥見他神色低落,自以為得計,裝模作樣地嘆息:“風光的差事他推給六哥,祭山這種要命的活就留給你。人家那才是同一個娘肚子里爬出來,一處長大戰場上過命的親兄弟。你不過是異母所出,頂多算是一把順手的刀子,用卷了就扔?!?/br> 胤祥聽了不由仰天大笑,一挑眉毛,饒有興致地反問:“異母所出?九哥,那你是兄弟,還是人家的刀子呢?” 臉上笑容一僵,九阿哥的神情頓時猙獰無比。 第173章 九阿哥徘徊在行營外頭, 任由晚霞把他的影子拉得越來越長,越來越模糊, 直至最后完全與夜色融為一體, 他還是沒能走進那座熟悉的行營, 反而是昨夜胤祥的質問越來越清晰。 九哥,你是兄弟, 還是刀子呢? 真乃天問。 胤禟一咬牙,還是從后門進了八阿哥的住處, 卻見他日常燕坐的三間小廈里空無一人,奴仆見了他忙行禮指路:“我們爺和安郡王世子爺等人在外書房?!?/br> 胤禟遂帶人過來,大門緊閉的書房里似有人聲。 他正欲叩門,卻聽八阿哥的心腹、大學士王鴻緒用焦急又疑惑的聲音說:“清繳欠款的功勞, 他最后推給六爺。如今送費揚古回家、染指兵權的機會他又推給六爺。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路數?難道永和宮一系的人馬已經商量好了, 要舍長而取幼?” 屋子里一陣沉默。他這話反應出絕大多數人的心聲?,F在局勢復雜,胤禛猜不透他們的底牌,他們同樣也被胤禛這套華麗的組合拳打暈了。 難道四爺為人真像他做的那首五絕詩那樣“漆園非所慕, 適志即逍遙”,終生理想就是“道許山僧訪,棋把野叟招”? 旁邊安郡王世子華屺說:“六阿哥在諸子之中頗受皇上喜歡,妻族強盛, 辦差多年,又得宗室青眼。也許四爺在清繳欠款一事中得罪的人太多了, 自覺無望,轉而為兄弟造勢也未可知啊?!?/br> 旁邊十阿哥的母舅阿靈阿與華屺極熟, 粗鄙直白地嗤笑道:“做夢呢你!你家老三也是你阿瑪額娘親生的,換他做世子,你干不干?” 華屺頓時沒了聲兒。眾人腦子里不約而同浮現出四阿哥那雙清冷的眸子和古井無波的眼神。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真的會安心給他人作嫁嗎? 沒人敢打包票。 王鴻緒嘆道:“不僅是六爺。十三爺領了行宮戍衛的差事,皇上昨兒又夸十四爺是個將才。真是叫人防不勝防。” 九阿哥萬沒想到局勢崩壞至此,他還在為了外人的一句話疙疙瘩瘩,真不是爺們兒。胤禟想著就要推門而入,卻聽八阿哥終于開口:“老十三性格直率,血緣又遠了一層,不足為慮。四哥六哥向來同聲合氣,四哥為主,就是他托六哥以名望兵權;若是四哥甘愿為臣,更是說明他們之間親密無間。無論哪種情況,與我們都沒分別,何必浪費心思?我擔心的,反而是老十四。” 胤禟推門的手一頓,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卻聽八阿哥的聲音里難得多了幾分愁苦:“費揚古一旦卸任,他旗下親信部卒,連帶董鄂家在軍中的勢力,就要以烏雅晉安為首了?!?/br> 誰都知道,晉安膝下無子,唯獨最疼這個小侄兒。 阿靈阿說:“十四爺跟四爺、十三爺關系都一般,雖然跟六爺要好,但是跟咱們九爺也不差,興許……” 八阿哥斷然搖頭:“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云便化龍。老十四不是甘為鳳尾的人,留著遲早會成禍患。” 王鴻緒又說:“若十四爺得勢,損失的也不是我們一家。難道四爺六爺就不想要烏雅晉安手里的兵權嗎?與其狠下死手,不如略加挑撥,讓他們窩里斗去?!?/br> 他不愧為八爺黨的智囊,這計策之陰毒狠絕,叫人拍案叫絕。阿靈阿等人立刻隨聲附和。 八阿哥閉目長嘆:“是這個道理,可你忘了一個人。” “誰?” “德妃?!?/br> 此刻,云山勝地的兩層小樓里燈火通明。瑚圖玲阿的婚禮就在后日,明天起就要開始各種禮儀程序,再不得空。故而繡瑜吩咐孩子們今晚聚一聚,吃個團圓飯。 平日用膳的三間廳內,宮女布好中間的屏風,屏風兩側設桌,八個小太監奮力擦拭著兩張明式花梨圓桌。 一時夏香出來跟小桂子商議:“娘娘說,難得今天一家團圓,都是嫡親兄嫂妹婿,不講究這些忌諱。也別分兩席了,大家一處坐著親熱些。” 小桂子遂帶人撤了中間的屏風,抬上直徑一丈的大理石面紫檀圓桌。宮女來往布膳,不多時上面就滿滿地壘起杯盤。 九兒陪瑚圖玲阿去換衣裳,公主們的住處稍微有點遠,姐妹倆久久不至,繡瑜擔心菜品涼了,不由埋冤胤祥:“你這孩子,攛掇你十二姐換什么新娘子衣裳?明兒還看不夠嗎?” 胤祥笑道:“兒子有差事呢。萬一明兒皇阿瑪見個什么要緊的人,叫我到黑屋子站崗,豈不虧大了?” “貧嘴!三天的大婚典禮呢!” 繡瑜說了兩句,就轉頭去看胤禛和十四下棋。 十四的圍棋好歹有中上水準。胤禛下得頗為艱難,每走一步都要思索良久。 十四這小子焉壞得很,他嫌哥哥下得太慢,故意拿手撐著頭做昏昏欲睡狀,嘴里發出“呼呼”的鼾聲。挑釁之意,溢于言表。 胤禛頓時惱羞成怒,一拍桌子起身欲走,卻被繡瑜按了回去,哭笑不得地說:“一個十七歲,一個二十七,走出去都是威風八面的爺,結果在自己家里下個圍棋也能鬧起來?!?/br> 胤祥亦是笑道:“弘暉說,十四叔喝白水都惹我阿瑪生氣。果然極準?!?/br> 繡瑜沒好氣地瞪向兩個兒子,一指戳在十四額頭上,哼道:“大的也太較真了。小的又太可惡些。就沒一個省心的!” “額娘!”十四舔著臉猴上來,讓她坐在炕上,捏肩捶背地哄了一陣。又起身給胤禛倒茶,假笑著先服了軟:“四哥,得罪了?!?/br> 胤禛接過喝了,沒好氣地說:“多謝。這盤你贏了?!?/br> 繡瑜又派人去催兩個女兒。正在等候之際,康熙突然派了魏珠過來傳旨:“皇上請德妃娘娘和十三阿哥過去一趟?!?/br> “這個時候?”繡瑜不由詫異,她今天讓孩子們聚在云山勝地吃家宴,是跟康熙報備過的。這個時候康熙卻突然派人傳旨,肯定是出了大事。 她不由臉色一沉,徑直回屋換衣裳。三個阿哥亦不由自主地站起來,面面相覷,半晌,胤禛拿了架子上的披風:“我送你們過去。十四弟在這兒待著,照看你jiejie?!?/br> 十四點頭應承,三人遂分頭行事不提。 這邊,九兒俯身在路邊吐了一回,接了宮女捧上的清茶漱口,又用清水凈面,重新上了些口脂。 瑚圖玲阿穿著大紅的喜袍,提著裙腳,暴躁地轉來轉去,滿頭的流蘇、墜子、甸子跟著亂晃。她一時想給jiejie捶背,一時又想給jiejie捧茶,急得手足無措:“你沒事吧?疼不疼,累不累,怕不怕?要不要傳太醫,有沒有安胎藥?還能不能走路,我找個轎子,抬你回去吧?” 納蘭家的嬤嬤笑道:“殿下別急,公主這是頭一胎,孕吐是常事。歇一會就好了?!?/br> 又有宮女笑道:“七公主這模樣,倒跟額駙爺頭一回見的時候一模一樣?!?/br> 九兒一聽,果然有理,便笑道:“去了一只呆頭鵝,又來了只沒頭雁。且離我遠遠的的罷,吵死了?!?/br> 她休息了一會兒,果然臉色紅潤起來。姐妹倆說笑著攜手出來,卻在行宮二進的垂花門處,遇到一個孤零零的黑影,緩緩在廊上游蕩著。 前面打燈籠的宮女駭了一跳,狀著膽子上前喝問:“誰?!” 橘黃色的燈光籠罩過去,逐漸照出那人身上的團花莽服和腰間的明黃帶子。瑚圖玲阿先皺眉道:“九哥?” 九阿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八阿哥的院子里走出來的。他漫無目的地在園子里瞎走,心里亂糟糟的說不出什么滋味。 十四不甘為人所用,又有一身本事、外戚相助,遲早會鯉魚化龍。八阿哥擔心他會借晉安之勢自立門戶,更擔心有德妃在,他遲早會跟四哥六哥擰成一條繩。遂準備趁他羽翼未豐,又勢單力薄不像胤祥一般得永和宮的哥哥們鼎力相助的時候,先把威脅扼殺在搖籃中。 可是當王鴻緒提議說“不如讓九爺走一趟”的時候,卻被八阿哥一口否決:“老九心軟,別叫他為難。我們在太子身邊的釘子快沒用了,剛好使上。” 九阿哥心里一時打翻了五味瓶。 一面是八阿哥從小到大的維護,性命攸關的時候也不忘照顧他的情緒。 另一面,那是十四啊。不知怎的,他從小就跟這個弟弟投緣。旁人都覺得老十四性子古怪偏激,他偏偏就看得上十四身上這份寧為玉碎的干凈決絕。也許是因為他在十四身上嗅到了同類的氣息。 宮里的孩子,從小都被教導要討長輩喜歡,事事順著皇帝的喜好來,名為孝順體貼,實為趨炎附勢。他身為寵妃的兒子,原本是更容易知道皇帝喜好的??墒蔷虐⒏缣焐竹?,怎么都跟皇帝老子尿不到一個壺里去。 康熙喜歡董字,幾乎所有阿哥都一窩蜂地練習董字,可他偏愛顏體之筋骨??滴跸矚g崔白的畫,阿哥們也跟著瘋搶名家畫作墨寶,可他偏不愛漢人這些文縐縐的玩意兒,寧可整天跟算盤賬簿為伍,都不肯在書畫上下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