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這下小小的內室只剩下繡瑜與胤禩兩個主子,庶母與幾乎從未說過話的庶子,氣氛尷尬。幸好太醫(yī)和宮人們來來往往,繡瑜遠遠地撿了個椅子坐著,望著帳子里太醫(yī)們忙碌,無聲嘆息。 九子奪嫡,八阿哥的手段最激進,也是諸子之中最令康熙厭恨的。如今看來,果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顧太醫(yī)與何太醫(yī)合計了藥方,兩人似乎爭執(zhí)了兩句。顧太醫(yī)突然沖繡瑜行禮道:“娘娘,微臣可否向娘娘討要一粒紫金裕暑錠,與八阿哥救急?” 紫金裕暑錠制作過程繁瑣,除了永和宮年年不厭其煩地單獨備了,別的宮里都用太醫(yī)院統(tǒng)一發(fā)放的清涼丸代替,功效要次上一等。但是這治病的東西最忌諱外人插手,繡瑜把藥給出去,是要擔風險的。若不給的話,又顯得她吝嗇刻薄。 竹月不由暗瞪了顧太醫(yī)一眼,嫌他多事。 顧太醫(yī)是老江湖了,不會不懂這個道理,今日冒這風險,繡瑜從他的眼中看出了憐憫。 而此刻,唯有繡瑜知道,今日的小小孩童并非搖尾乞憐的池中之物,而是一遇風云便化龍的傳奇人物。 所以現(xiàn)在輪到她來面臨這個道德考驗了。稚子何辜?可這個無辜的孩子將來會是老四的勁敵,要不要幫他呢? 其實在她這么多年潛移默化地影響下,歷史早就悄然無聲地滑離了原本的軌道。胤禛現(xiàn)在每天被老六纏著,上樹捉蟬,下河摸魚,這些淘氣的事情兄弟倆背著她和康熙,全部偷偷干過了。哪里還有歷史上冷面王的影子? 歷史不是不可以改變的。她雖然沒有自大到以為憑借一己之力,就能將九龍奪嫡的慘禍消弭于無形。可若能在八阿哥幼年稍微減少一點兒他心中的不平,能令將來慘烈的局面稍微緩和一二,亦是大功一件。 “竹月,給他!”繡瑜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帳幔中的胤禩,轉頭沖顧太醫(yī)笑道,“本宮生四阿哥的時候,多蒙顧太醫(yī)關照。這點小事,何足掛齒?” 床上的胤禩眼神一動,他明白這是德額娘不想施恩圖報,叫他安心的意思。 這時門外傳來康熙怒而砸東西的聲音,繡瑜不由自主站起來,小桂子跑進來回稟:“娘娘,大阿哥跟皇上爭執(zhí)了幾句,皇上生了大氣了,罰了眾皇子一起跪在院子里。” 康熙這還是顧及大阿哥的面子,當著一眾弟弟的面,單罰他一個未免不好看。干脆所有兒子一起罰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繡瑜不由頭疼,吩咐小桂子:“帶人去后面給榮妃、宜妃報信。” 皇阿瑪竟然為他發(fā)作了大哥,胤禩眼前突然模糊,他抽了抽鼻子,給眼前的德妃道歉:“德額娘恕罪,兒子不爭氣,連累四哥六哥了。” 繡瑜客氣地說:“你還小呢,很不關你的事。你四哥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容易中暑,養(yǎng)到如今才好些了。” 胤禩突然問:“四哥像我這么大的時候,您會經常去看他嗎?” 這問題明顯超出了兩人的交情范圍,若是他再長兩三歲肯定不會這樣問。可如今他還是只渴望疼愛的小雛鷹。繡瑜聽聞良貴人一直對八阿哥不冷不熱,多有閉門不見的時候,少有噓寒問暖的光景,估計傷了這孩子的心了。 繡瑜抽了抽鼻子,她敢肆無忌憚地主動接觸胤禛,是因為當時她已經貴為德妃,獨掌一宮,無需仰仗皇貴妃了。可良貴人還盼著惠妃多多提攜兒子,自然要避嫌。 “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疼愛與否,在其一生,而不在朝朝暮暮。八阿哥長大了自然會明白。” 胤禩聽得似懂非懂,卻莫名覺得喉間酸意涌動。他還想再問,可顧太醫(yī)已經煎了湯藥上來,一群宮女捧著藥碗、清水、布巾圍著他侍奉,隔開了德妃的身影。 這時陪著皇太后去了后湖邊上禮佛、安排中元節(jié)事物的惠妃,與原本在一旁吃瓜看戲、后來才被康熙的地圖炮拖下水的宜妃、榮妃幾乎同時趕到。 四妃對視苦笑,難得有這么齊心協(xié)力的時候。康熙面對兒子們尚且能狠下心,可面對一群跟了他十多年的后宮女眷,真的是有力無處使。 繡瑜趁機提醒:“皇上,今兒是中元節(jié),太皇太后還等著晚上與皇上一起燒法船呢。” 太皇太后年過七十,已經是過一日少一日的年紀了,康熙素來孝順,怎么忍心擾了老祖母過節(jié)的興致?他草草罵了兩句慈母多敗兒,就甩袖而去,放了眾皇子一馬。 四妃的聯(lián)盟瞬間崩塌。宜妃沒好氣地說:“大阿哥身為長子,就是這么給弟弟們做表率的,meimei我今兒可長了見識了。” 惠妃本來臉上無光,但是涉及大阿哥她怎能退縮,當即不甘示弱地回道:“大阿哥如何豈是meimei你說了算的,不如我們把皇上請回來評斷評斷?” 榮妃不陰不陽地說:“宜meimei消消氣,唉,我只心疼八阿哥,小小年紀身邊竟一個得用的人都沒有。” 惠妃跟榮妃是從康熙四年斗到如今的,她們之間的恩恩怨怨積攢起來,能吵上三天三夜。繡瑜終于忍不住插話:“阿哥們還在外頭跪著呢,jiejie們盡管拌嘴,本宮就不奉陪了。” 惠宜榮三人這才草草收場,各自領了兒子回家去。 “真是倒霉!” 延爽樓里,胤祚躺在炕上忿忿不平地蹬了一下腿,結果不小心碰到膝蓋上的烏青,疼得他齜牙咧嘴。胤祚不由在心里嘀咕,他長這么大,還沒被皇阿瑪彈過一指甲蓋呢,今天跟著大哥倒把這罪受了。 繡瑜給他放下卷起的褲腿,問道:“大阿哥到底說了什么,惹得皇上這樣生氣?” 胤禛如實回答:“皇阿瑪指責大哥親疏不分,幫著個奴才,不顧弟弟死活。大哥不服,還說......” 胤祚接到:“說佟家也是奴才,皇阿瑪不也一樣偏心他們嗎?” 繡瑜差點摔了手上的茶盅,脫口而出:“他吃錯藥了吧?”康熙偏心佟家是真,可人家是皇帝啊。都是外戚,你拿什么跟皇帝比? 胤祚摸了塊云片糕在嘴里嚼著:“可當時的情景明明是大哥跟太子拌嘴才耽誤了八弟,皇阿瑪就指著大哥罵,絲毫不提太子......” 胤禛也深有同感地微微點頭。 “兩個傻孩子,太子是儲君,為了儲君的威信你皇阿瑪豈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指責他?肯定是晚上回了乾清宮父子倆悄悄說啊。”繡瑜笑著捏了兩只包子,“快去洗手,準備用點心。” 胤祚把手泡在宮女捧上來的藥湯里,聞到了濃郁的玫瑰花香。額娘又換泡手的方子了,春天是月季,夏天是玫瑰。這方面四哥倒是很得額娘真?zhèn)鳎值芾锞蛯偎麄儌z日子過得最講究了。胤祚想著突然說:“額娘,八弟好可伶,我們幫幫八弟吧。” 胤禛先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又異想天開,給額娘找麻煩。八弟養(yǎng)在惠額娘名下,我們插手不是自找麻煩嗎?” 繡瑜也露出不贊成的目光。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她雖然憐憫八阿哥的處境,但是也沒有想過要讓這個野心勃勃的孩子接近自家的傻白甜老六。 但是她不想招惹惠妃,有的人可今兒下午還跟惠妃舌戰(zhàn)一番,絲毫不落下風呢。禍水東引,似乎是個不錯的法子。繡瑜的目光落到炕角放著的瑚圖靈阿的一籃子布娃娃上,突然露出玩味的笑容。 第63章 康熙下了朝往太皇太后那里請安, 遠遠地看見三個女孩子在桂花樹底下嬉鬧,他瞇起眼睛細看了一會:“那好像是大公主吧?小的那個是九格格, 穿蜜合色對襟褂子的那個是?” 梁九功躬身回道:“是宜主zigong里的六格格。” “過去瞧瞧。” 康熙走近才發(fā)現(xiàn)她們在摘桂花, 湖邊的石桌上早鋪了一塊綠錦, 上面滿滿地累了小山一樣的桂花。黃澄澄的格外喜慶,散發(fā)著馥郁的芳香。 “皇阿瑪萬安。” “起來吧, 你們摘這么多花兒做什么?” 大公主已經年過二十,早已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聞言脆生生地答道:“德額娘宮里的桂花糕做得最好, 我們討了方子來,準備做給老祖宗和皇瑪麼吃。” 永和宮后院里遍植桂花樹,康熙似乎也回想起來那香甜的味道,他抬手刮了刮九兒的鼻子:“你額娘手不算巧, 但這一張嘴可夠刁的。能入了她口中的東西, 必定不差,你們做了哄太皇太后高興,朕重重有賞。” 許是念著這味道, 康熙突然起意中午往延爽樓來用膳,結果剛進院子里就見內務府幾個眼生的太監(jiān)躬身侍立在院子里,汗流浹背,明顯已經等了不短時間了。 康熙不動聲色地進去。帝妃二人相對而坐用了午膳, 他才捧了杯茶在手里,笑道:“朕似乎甚少看見你這樣為難人的時候。” “臣妾以前不管事, 當然犯不上為難他們。如今您很該看看內務府造辦處的人做了什么玩具給阿哥公主們。”繡瑜轉頭吩咐,“把那個機關老鼠拿給皇上瞧瞧。” 竹月端上來一只拳頭大的木老鼠。老鼠四足底下設有小輪, 腹內中空,尾巴高舉朝天。梁九功接了查看,似乎覺得那老鼠身上有什么粉末,放在鼻子底下一聞,大為吃驚:“皇上,是火1藥。” 竹月在一旁解釋道:“這老鼠腹內可以存放火1藥,把引線從尾巴那兒穿進去,一點火就可以躥出去好遠。” 康熙微微點頭:“有趣兒,但是危險了些。” 繡瑜趁機說:“造辦處每年要向皇子們進上一百多樣童玩,臣妾看這單子上多有不宜的東西。大些的阿哥們還罷了,小阿哥們不懂事,下手沒輕沒重的。前兒老九老十在園子里用彈弓打鳥,一顆彈子擦著十阿哥的腦門就過去了,險些傷了臉面。” 這都是小事,康熙日理萬機哪有功夫去管小兒子們玩什么玩具。繡瑜既提出來,他就隨口附和道:“難為你細心,既如此就把這些都蠲了就是。” “是了,臣妾已經吩咐下去。以后這些危險的玩意兒只配給進學了的阿哥們,九阿哥往下的就不用給了。” “依你所言。” “六姐,六姐。”六格格剛從春暉堂回來,就被一起住在宜妃宮里的九阿哥纏上了。 胤禟拽著jiejie的衣角:“你那個木頭老鼠再借我玩玩吧。” 雖然都是宜妃養(yǎng)大的,可六格格跟這個驕縱的九弟感情一般,聞言不禁苦惱道:“今兒安親王世子家的大格格進宮來給老祖宗請安,我把那老鼠給了她了。” “什么?你怎么不給我呢?”胤禟氣得直跺腳。 六格格理所當然地說:“你還小啊,不能玩這個。等你長大了還怕內務府少了你的嗎?” “我現(xiàn)在就要玩!”胤禟癟癟嘴。可這事是康熙的意思,就是鬧到宜妃那里,也不會為了一個玩具專門去找皇帝求情。 小太監(jiān)劉寶兒就給他出主意:“九爺,要不咱們找五爺討去?” 雖然是同一個娘生的,但是胤祺胤禟年齡差距太大又沒有養(yǎng)在一起,兄弟情分相當一般。胤禟不由嘟嘴:“五哥整日忙著上學,哪有那個功夫?” 劉寶兒眼珠子一轉,突然拍手道:“誒,那咱們找八爺去。皇上給了八爺一旬的假修養(yǎng),他又是最好說話不過的。” 胤禟眼前一亮,拍手叫好:“咱們現(xiàn)在就去澹寧居。” 青銅博山爐燃著瞭瞭香煙,溫僖捧著杯茶坐在棋盤前,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著手上的白玉棋子,等著繡瑜落子。 這一盤繡瑜掙扎了半個多時辰,最終還是被殺得丟盔棄甲,丟了棋子說:“不行了,娘娘棋高一著。我還是改日再來請教吧。” 溫僖笑道:“你學得已經夠快了。胸中有丘壑的人,學圍棋總是容易的。本宮尚有一事想要請教德meimei,這還不到萬壽節(jié),怎么有人突然唱起《靈芝慶壽》來了。” 《靈芝慶壽》第一折 里有“兄友弟恭”等語。溫僖是看出她故意設計令老九接近八阿哥,卻不知這背后的意圖。 繡瑜笑道:“娘娘精通騎射,不知可曾了解野狼的習性。” “野狼?” “野狼夏天獨自狩獵,冬天則相熟的幾匹狼集結成群。然而一群狼里,只能有一只頭狼。其余的只能服從聽命于他。” 溫僖仍是不解:“何以見得那頭狼一定是八阿哥呢?” 以這時宮里人的眼光來看,八阿哥的身份在諸皇子中最低,將來只怕連個郡王爵位也不一定能拿到。他跟老九走得近,怎么看也是他討好輔佐胤禟,以求宜妃庇護啊。 唯有繡瑜知道,人家八阿哥身上,是真有著傳說中的人格魅力。愣是能讓兩個出身僅次于太子的兄弟放棄爭儲的念頭,一心一意地輔佐他。這個cao作就連繡瑜都不敢想象。 不過那都是老九老十進學之后,三人朝夕相處的結果了。現(xiàn)在胤禟胤雖然也挺喜歡八哥,可三人分開住著,只有過節(jié)聚會才能見面,表現(xiàn)并不明顯。八阿哥還是根不起眼的小草,繡瑜干脆幫他提前這個進程,有了胤禟這個喜歡告狀、敢動鞭子的小霸王跟在他身邊,至少奴才們不敢再明著欺負他。 況且從小相處,感情自然會更深一些。現(xiàn)在宜妃以為太子地位穩(wěn)固,由著兒子們玩鬧不上進。等到將來爭儲的機會擺在她面前的時候,含在嘴里捧在手里、金鳳凰一般養(yǎng)大的兒子,卻心甘情愿為賤奴之子效犬馬之力。 繡瑜每每想到宜妃的表情,就忍不住笑。 但貴妃卻跟她關系不錯。老九老十輔佐八阿哥,是兄弟情深。可站在貴妃的立場上,肯定是不樂意的。故而今天繡瑜借機隱晦地提醒她:“人窮則思變,變則通。老九的性子單純直爽,八阿哥卻不得不多想些。” 貴妃撥弄棋子的手頓了一下。老九的性子單純,老十又何嘗不是呢?她就這么一個兒子,雖然盼著他有出息,但是也總舍不得嚴加管教。 老十每每鬧著要出去跟八哥玩,她想著八阿哥出身低,不比其他阿哥們金貴,就是磕了絆了,出點小事,也容易糊弄過去,因此往往不加阻攔。 今兒德妃的話提醒了她,正是因為出身低,算計反而更多。自家橫行霸道慣了的傻兒子,真論心計本事,哪里比得過夾縫中求生的老八? “娘娘吩咐打的那個紫檀木海棠春睡透雕炕屏,已經得了。冬日里戴的翡翠鳳凰展翅鈿子和赤金頭面,也按時交上來。奴婢細細稱了,我們送去十兩金子,這頭面正好九兩九錢分毫不差,連上頭嵌的東珠也渾圓又大個。還有您要的青花瓷美人聳肩瓶......” 翠兒捧著賬冊子,說了五六樣宜妃宮里叫造辦處單做的東西,無一不是妥當齊全又準時,連以往打首飾時造辦處暗中克扣的火耗都免了。 宜妃不由更加心煩意亂。德妃從做答應的時候起,一路跟她斗到現(xiàn)在,不過是礙于誰也動不了誰,才能勉強互相容忍。四月十一那天晚上,她聽說五阿哥又跟老四混到一起去了,連忙出來尋。結果走到丁香堤下的柳樹林子邊的時候,恰好撞見老四老六甩開侍衛(wèi)往這邊來。 她當時想到德妃即將臨盆,心里突然起了渾水摸魚的主意,熄了燈,使了心腹太監(jiān)悄悄跟過去。結果也是老天助她,兩個阿哥站到了水邊,老四還推了老六一把。那太監(jiān)跟上動手,侍衛(wèi)們忙著救人,她就帶著人繞了個圈子從長堤另一側走,還恰好碰上康熙,真是天衣無縫。 可惜烏雅氏這個女人真是有著一股韌勁,不僅順利產女,還把這事按下不提。宜妃雖然不懼她,但仍不禁提心吊膽。 頭兩個月,她以為德妃忙著照顧新生的女兒。后兩個月她以為德妃忙著爭奪宮權。可這都九月末,皇帝都準備起駕回紫禁城過冬了,造辦處進上來的東西還是一點兒毛病挑不出來,烏雅氏怎么就這么沉得住氣呢? 翠兒疑惑地說:“娘娘,若說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樣的,就是德妃叫造辦處停了給小阿哥們的二十多樣童玩。自咱們九阿哥以下的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