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拒絕的話就在嘴邊,可她一抬頭,就看到他神情懇切,帶了難以察覺的哀求。 “阿嵐,讓我幫你。我什么都不求,只要你以碧盞云蠟為酬,好不好?” 他嘴唇抿起,還有一句話未曾說出口:“讓我幫你,讓你這條路沒這么難走。” 這樣才不會但凡有機會,都惦記著尋死來解脫。 夜色漸深,兩人在路邊的老店各自吃了一碗熱氣騰騰的云呑面。 “你這兩天都住在哪里?”詹臺知道她出門行李一貫不多,掃了一眼她隨身的登山包,估摸著所有的行裝都在這里。 方嵐輕咳一聲。寶康路往前有個小小的星光游樂場,凌晨一時之后不會有人。 她合衣躺在滑梯上,靠著溫涼的塑料梯面渡過并不漫長的夜。 “這樣省錢。”方嵐無所謂,“我身上的錢都折在溫碧芝這間公寓的租金上。今晚原本打算去睡的,不住白不住。” “你呢?敢住嗎?”她揚起眉毛,挑釁般看著他。 詹臺失笑,吃完面便走得比她還要快些,率先進了電梯。 房間內還與他們離開時一樣,詹臺上前一步拉開窗簾,維港懾人的夜景映入眼簾,讓他看得挪不開眼。 身后傳來水聲,是方嵐在浴室沖涼。 他轉身從臥室的床上抱下一床被子,平鋪在客廳的地板上,鋪成小小一張床。 方嵐從浴室出來的時候,詹臺不但鋪好了自己睡的床,還在吧臺上擺好了銅金盆,在旁邊放了一小袋糯米。 詹臺聽到開門的聲音,回過頭來對著方嵐笑笑:“快來。” 方嵐頭發還半濕著,看著他有條不紊地布置,問:“有用嗎?” 詹臺唔了一聲,說:“總得試試,死馬當做活馬醫吧。” 說完,他右手自袋中捏出一小撮糯米,左手捏訣,凝神靜氣,糯米紛紛揚揚自他掌中落下,慢慢在銅金盆中積成一座糯米小山。 一根陰沉木筷自上而下插了進來,黃紙符上泛起火光,在筷尖上環繞一圈,符灰四散開來緩緩落在白色的糯米山上。 白底黑灰,格外突兀。 詹臺閉上了眼睛,薄唇輕啟口中念念有詞。 方嵐的視線從糯米山上挪開,又落在了詹臺的身上。 她從明白他的心意之后,才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端詳他。 他的皮膚白皙,閉上眼睛的時候還顯得有些過于清秀。可方嵐知道,他的眼睛卻格外有神,并不算大,卻有著完美的弧度和水潤的眼珠,目不轉睛看著別人的時候,就會顯得格外值得信任。 詹臺的睫毛又長又濃,像把小扇子一樣。眉毛修長,在眉峰那里輕輕揚起,又讓他的整張臉顯得很有精神。 他長得確實好看,性格也很活潑,嘴甜心軟,還有俠義心腸。 他才十九歲,本應該讀大學的年紀,卻已經在江湖里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騙。 如果詹臺讀大學,應該會是最受女孩子喜歡的類型,不知要奪去多少女孩子的心。 像幼卿一樣,她的幼卿。 方嵐第一次遇見幼卿,是在陸叔叔的家里。 她和幼卿同歲,都在讀小學二年級。 她童年不幸,攤上了懦弱無能的母親和絕情絕義的父親。母親還在孕中,父親就已經出軌有了小三。她不到兩歲的一個晚上,睡夢中被父母的怒罵嘶吼聲吵醒。 絕望的母親抱著驚恐哭泣的她,眼睜睜看著暴怒中的父親摔門而去。 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母親在附中的初中當語文老師,陸叔叔在高中部教英語,還兼班主任。 兩個人在不同的校區,彼此之間也不過知道個姓名,點頭之交罷了。 一直沒什么交集。 直到她六歲那年,陸叔叔的妻子,幼卿的mama,因病去世。 幼卿和她不同,人生的前六年一直生活在溫暖疼寵的家庭氛圍中,即使是他mama在乳腺癌的晚期已經形銷骨立,卻還能保持樂觀堅強的心態,給兒子和丈夫留下數十封厚厚的信件。 后來的很多年,她和他都在每年他生日那天一起拆母親留下的信,感受一個偉大的女人臨終前的哀思和不舍。 在截然不同氛圍中成長,幼卿受父母庇護,性情格外寬厚,她卻要早早支應家庭,護住膽小懦弱的母親,性格敏感,很有幾分見不得沙子的尖銳。 八歲那年,她的mama和他的爸爸決定重組家庭,幼卿接受他們四口的新“家庭”,卻比她要快上許多。 要是時間能夠重來就好了。方嵐靜靜地想。 要是能夠重來,她一定一分一秒都不和他分開。 可實際上,他們也從來沒有分開過一天的時間。 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再到高考之前,他拿著她的志愿照抄了一遍,高出錄取線四十多分,跟她讀了同一所大學。 別人都夸她好看,她卻覺得自己不及他美好的萬分之一。 那些暗戀的心情像是野蠻生長的雜草,不經意間將一顆柔軟的心層層裹挾。 感情像是個閥門,被撩動了心又哪里能輕易收的回來? 暗戀就是自虐,虐身又虐心。 她想了又想,還是挺起胸膛。她姓方,他姓陸,有什么不敢想不敢做? 青梅竹馬的陪伴,相依為命的依賴,還有什么比得過這樣的情分? 何況,她長得還算不賴! 男生不都喜歡漂亮姑娘? 她想著想著,又對自己多了分自信,打電話把他從宿舍里叫下來,在四宿舍昏黃的路燈下,對他表了白。 “我喜歡你,從很久以前就不是親人的喜歡。”她面上坦然,手指卻縮在衣袖里,狠狠地絞在一起。 他卻像是十分愕然,目瞪口呆地望著她,半晌才說了一聲:“我知道了。” 她難過了很多天,也一連避開了他許多天。 等幼卿好不容易再堵到她的時候,就看見她瘦了好大一圈,入學前買給她的連衣裙,現在寬寬大大地罩在她的身上。 他嘆一口氣,上前將她擁入懷中,拍著她的后背說:“你也太倔了。” 自此,人生美滿歲月靜好。 方嵐覺得自己曾經受過的那些苦,上天都以陸幼卿這個人,補償給了她。 詹臺長長出了一口氣,皺眉想了片刻,轉過臉才發現方嵐怔怔地看著他發呆。 “怎么了?我太帥了是不是?看傻了?”他嘴角勾起,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方嵐回過神來,避開他的手,問:“怎樣?有效果嗎?” 效果說有,也說不上,說沒有,多少倒還沾一點邊。 詹臺沉吟片刻,問方嵐:“你的化尸水是在哪里找的?” 方嵐一愣,說:“紅磡寶靈街土地廟旁邊的一條小巷子里,接連幾家店鋪都賣些香燭紙馬。碧盞云蠟一拿出來,人家就明碼標價,半點也不難。” 也是,香港北接兩廣,南連東南亞,市場廣闊來源分明,不比內地限制諸多。 市場過了明路,就有供給有需求,有平衡也有價格。 她買這一瓶化尸水,還真的稱不上難。 方嵐疑惑,問他:“怎么?這還有關系?” 詹臺唔了一聲,卻沒有正面答她。 有沒有關系,他也不知道。 方嵐不依不饒:“你問米的時候,看見了什么?” 詹臺嘆口氣,說:“每年盛夏七月半,閻王施恩大開鬼門關,無數孤魂野鬼在陽世游蕩。” “正是應了那句,地獄空蕩蕩,惡魔在人間。” “家家戶戶置辦下冥衣紙鏹帶去十字街頭,去找烏衣白發的神婆念念有詞地焚化。有些人貪得無厭,還要拿了旁人的八字來作鬼。神婆脫下腳上臟污惡心的黑布鞋,將那八字藏在黃紙小人中,口中污言穢語一連串罵出來,手里還要不停地拿鞋底拍打黃紙小人,替雇她作法的主家出氣。” “備祭品,搭高臺,唱彩戲,搶孤品,熱熱辣辣哄鬧整晚不停,朝早起身,還要繼續再派平安。” “是為盂蘭節。” “銅鑼灣地鐵站e出口,沿記利佐治街一路行至高士威道,便可看到高約十米的盂蘭節正壇,端中立在維多利亞公園中間。” 方嵐聽他這一連串路名報得嫻熟,嚇了一跳,問道:“你怎么知道得這樣清楚?” 詹臺眸光晦暗不明,神色陰陽難辨,土生土長的西北漢子,脫口而出竟是純正的粵語:“阿mark話卑我知嘅。” 作者有話要說: 最后一句話的意思是:阿mark告訴我的。 第63章 擺花街 方嵐大駭,一時竟分不清楚面前這人究竟是誰,連連后退幾步。 她臉上疑慮重重,明顯帶了防備,右手不禁就往吧臺上放著的那袋糯米摸去。 詹臺立刻黑了臉,一把把她揪過來,怒道:“干嘛?以為我被鬼上身?想拿糯米丟我?” 方嵐見他一切如常,略松口氣,打開他攥著她胳膊的手:“怎么回事?你問米問到的卻不是溫碧芝,而是阿mark? ” 她頓了頓,又有些恍然:“阿mark也死了?” 問米問到的,只能是死人。 她心里知道的門兒清,找尋幼卿的時候,才一直以來不敢也不愿嘗試。 她打開他的手的時候用了點力,此時詹臺挨她一掌的手背有一點點辣辣地疼。 詹臺輕輕摩挲了下,心里卻有種異樣的酸脹,不由暗罵自己抖m,越是被她簡單粗暴地對待,越是有種兩人已經親密無間的錯覺。 他想到這里,就有一點意興闌珊,說話也帶了幾分漫不經心:“嗯,阿mark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