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可是為什么呢?為什么她不能睡呢? 她最愛他,她只愛他,為什么卻不能聽他的話? 她全身都痛,痛之入骨痛不欲生。周身的鈍痛漸漸清晰,聚集到一點。 她的臉頰,仿佛針扎一樣火辣辣地痛。 越來越痛。 伴隨著一個低沉的男聲焦躁地呼喚:“方嵐!方嵐!醒一醒!” 方嵐指尖刺痛,終于睜開了雙眼。 她仰面躺在戲臺上,詹臺跪在她身邊,桃木劍尖刺傷了她的指尖,沁出一滴鮮血。 她臉上也痛,是詹臺為了叫醒她在臉上又拍又掐,此時火辣辣紅了一片。 方嵐慢慢支起身子,仍有些分不清幻境與現(xiàn)實,伸出手揉著眉心,半晌沒說話。 詹臺見她醒來,終于松一口氣,身子一傾,側坐在她身邊靜靜看著她。 方嵐緩過片刻,像是終于理清了前情因果,皺著眉頭啞著嗓子問:“幾點了?” 詹臺抬起手表給她看。她就著戲臺頂燈橘色的亮光,瞇著眼睛認了半晌,才意識到已經(jīng)凌晨時分。 她輕輕嘆一口氣,想撐著身子站起來。 他卻伸手攔住了她。 詹臺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忍得胸膛快要爆炸,終于忍不住了開口問她。 “方嵐,陸幼卿是誰?” 白骨梨塤制造幻景。鬼帛煞剛剛被塤聲所破,詹臺便收了白骨梨塤不再吹響。 可是轉過身來一看,方嵐卻已經(jīng)倒在了戲臺旁邊的地上。 詹臺原本并不十分擔心,白骨梨塤致幻卻并不致命。幻景有美妙甜蜜,也有恐怖傷情,但一般人最多不過三五分鐘就可以醒來。 就算是遇上家破人亡的生死大事,只要有外力呼喚,最多十幾分鐘就可以醒過來。 可是他來到方嵐身邊將她翻了過來,卻看她滿面潮紅淚流滿面,渾身顫抖像是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之中。 詹臺一驚,立刻上手拍她的臉頰想將她喚醒,可是他用了三分力氣下手,將她雙頰拍得紅了一片,她卻絲毫沒有醒轉的跡象,口中不停喃喃自語。 詹臺低下身子俯在她嘴邊,才分辨出她一直在喊兩個字:“幼卿。” 時而甜蜜時而婉轉,時而痛苦時而憂傷。一遍又一遍地重復兩個字:幼卿。 他聽得愣住,不明白為什么她要這樣重復自己的化名。 直到幾分鐘后,詹臺才如夢初醒。 她不是在重復自己的化名。 她是在呼喚另外一個人的名字。 那人,叫幼卿。 陸幼卿。 詹臺目光炯炯一言不發(fā),靜靜等著方嵐回答他。 她剛剛才醒過來,嘴唇一絲血色都沒有,坐在橘色的燈光下,眼睛濕漉漉的,像迷路的小鹿。 可是不過片刻功夫,她剛剛醒轉過來時候的迷茫和脆弱卻都漸漸消失不見,神色逐漸冷硬堅毅,又變回他熟悉的那個囂張又戲精的方嵐。 詹臺幾乎要為她的變臉鼓掌叫好。他險些忍不住想出聲損她,猜她的大學不是北影就是中戲。 可是看著她滿不在乎地將指尖的血滴在衣襟上蹭去,紅腫著臉沒事人一樣站了起來,又覺得心口一陣堵,難受得厲害。 她的脆弱和眼淚都在幻境里。都在那個“幼卿”的面前。 詹臺突然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意,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斬釘截鐵地問她。 “方嵐,陸幼卿到底是誰?” 方嵐啪地一聲拍掉他的手,仿佛他的手是什么惱人的蟲子,回過身來說:“是我丈夫,可以了嗎?” 第29章 岳麓山 詹臺第一反應竟然是想笑。 他下意識就想開口說:“你都還沒結婚,哪里來的丈夫?” 可是嘴巴張開,這才發(fā)覺自己原本對方嵐一無所知。 她家鄉(xiāng)何處,她年齡幾何,她讀過什么大學,她結沒結過婚。 他什么都不知道。 現(xiàn)在回想,除了最開始她為了騙取他信任故作親近的那兩天,幾乎剩下的所有時間里面,她都在努力維持和他相處的距離和界限。 這叫什么?這叫避嫌。 詹臺愣怔看著她,終于意識到問題的關鍵,心中隱隱約約有了猜想。 “陸幼卿是你的……丈夫?那……他現(xiàn)在在哪里?” 兩個人又一次吵得不可開交。 她不愿意說,他卻一直不停地問。 問得急了,方嵐嗓音暗啞吼他為什么對她的事情這么上心,兩個人說好一起協(xié)作幫助找到吳悠,他為什么不能本本分分只顧好自家門前雪,不要來管她的瓦上霜。 他啞口無言被她問住。 他也在心里問自己,是啊,我為什么對她那么關心。 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公事公辦友好合作,他又有什么資格非要打破砂鍋追根究底,非要把她全身的秘密挖出來才算結束? 詹臺突然有些心灰意冷,閉了嘴巴不再說話,沖她擺擺手。 十九歲的少年,心事都寫在臉上。 他蹲在地上,連背影都委屈憤懣,帶著求而不得的失落和不滿。 方嵐輕輕嘆一口氣,軟下語氣說:“詹臺,有秘密的并不僅僅只是我一個人。” “你還不到二十歲,卻已經(jīng)在江湖上漂了五六年。你的家人呢?你道法高深究竟師從何人?” “我不問你為什么,你也不要問我為什么,成嗎?” 成啊,難道還能說不成嗎。 詹臺倔強回頭,知道心里那點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小掛念在她面前早已無影遁形,卻仍要維持面子風度,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來。 那件戲服已經(jīng)被他整齊疊好,放在兩人手邊。 詹臺輕輕將戲服拿起,對方嵐說:“戲院里徘徊不去的不是惡靈也不是妖孽,是煞氣。鬼衣面帛,鬼帛煞。” “面帛,原是指用來遮蓋死人面孔的那方白巾。孟萍自盡的時候萬念俱灰,穿上自己最風光時候的戲服來到劇院。她多次割腕不成,又自覺無顏見人,最后選擇在戲臺正中上吊自殺。” “戲服上的腰帶被她卸下,纏繞在戲臺上方的紅木橫梁上。孟萍容顏極盛一生愛美,臨死也不愿面目丑陋猙獰,便撩起衣襟,用那朵紅艷的杜鵑花遮住臉龐,這才終于下定決心蹬開腳下踩著的梯子,上吊身亡。” “繩索收緊,孟萍卻在本能地掙扎。她割腕不成,卻在手腕上留下一道道深可見骨的傷痕。她奮力掙扎,鮮血一滴一滴匯聚在戲服寬大的裙擺上,原本暗淡老舊的深紅色戲服,在鮮血的澆灌之下逐漸鮮活。裙擺上的杜鵑鳥仿佛有了生命,隨著孟萍掙扎的動作,在裙擺上活靈活現(xiàn)地擺動。” “孟萍掙扎數(shù)十秒終于力竭窒息,七竅流血。眼耳口鼻中滲出的鮮血打濕了覆蓋在面上的那朵杜鵑花,透出詭異的鮮紅嬌艷。怨氣一縷縷凝聚,終于將戲服化成了一件帶煞的鬼衣面帛。” “也就是鬼帛煞。”詹臺說。 方嵐神色凝重,蹙起眉頭:“鬼帛煞是怨氣凝結而成的煞氣。它是怎么傷到吳悠的?” 詹臺搖搖頭,說:“鬼帛煞,不傷人。” 煞,便是氣。只聞其聲不見其物的煞氣。 連實體都沒有,自然沒有辦法傷人。 “煞氣由怨恨凝結,正常人遇上鬼帛煞最多不過體虛驚悸,受些驚嚇,但是并不會造成很嚴重的傷害,更不會殺人。”詹臺瞥了一眼方嵐,猶豫了一下,指尖無意識地敲打白骨梨塤。 這也是他一直以來懷疑的地方。鬼帛煞以怨恨凝結,為何會出現(xiàn)在一輛行駛中的公交車上? 更何況,煞氣極怕日光,吳悠失蹤在正午,還是在有著一整車人的車廂里面。 這,絕不是煞氣就可以做到的。 方嵐伸手摩挲被破了煞氣的戲服,思考片刻:“詹臺,我們想錯了。” “如果吳悠的失蹤和這朵詭異出現(xiàn)在公交車上的杜鵑花,一點關系都沒有呢?”方嵐緩緩說。 “今年,距離孟萍去世剛好三十五年。如果她還在,今年正滿五十五歲,應該是一位退休了的熱衷跳廣場舞的老阿姨,也許還會像杜阿姨一樣參加一個花鼓戲的愛好協(xié)會。” “可是她不在了,風華正茂的時候死于懦弱和欺騙。就算她曾有過對不住別人的地方,也以生命為代價償還了。” “如果,有人想替她討回公道呢?” 討回公道,怎么討回?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五年,為什么又偏偏要選擇在現(xiàn)在這個時間討回? 方嵐深吸一口氣:“你覺不覺得我們應該去公交公司詢問一下,出現(xiàn)杜鵑花的當天,有沒有發(fā)生一些奇怪的事情?” 老白果然有些門道,七拐八繞牽線搭橋,還真替他們找到了同跑立珊線的一位公交車司機。 詹臺熟門熟路買好了煙酒茶。他做慣了這些,早都在相熟的小賣部找到了低價掛賣的好東西,錢沒出太多,面子卻做得挺不錯。 那司機開門見到禮物,臉上笑意立刻濃了幾分,快言快語將他們迎進門里。 方嵐臉上表情卻有些復雜,詹臺心細立刻體察到了,趁著換鞋的工夫彎腰問她:“怎么?有狀況?” 她一愣,微微搖搖頭說:“沒有,只是覺得這情景還有拎著的東西,有些像上門提親。” 他忍俊不禁咧開了嘴。回過神來又覺得心里苦澀。 禮數(shù)知道的如此周全,她……是被幼卿提過親嗎? 方嵐猜測的方向不錯,杜鵑花出現(xiàn)的當天的確發(fā)生了一些奇怪的事。 “就是我的搭班司機,老李。”司機喝了兩口酒,面色愈發(fā)紅潤,聲音洪亮,倒豆子一樣一股腦都說了出來。 “老李這人,一輩子命苦。哪一行都做不久,早些年在南方打工,混的滿身病,前些年才回來,回來之后也不消停,每隔幾個月就要搬一次家,折騰得家徒四壁一貧如洗。聽說家里還曾經(jīng)買了輛大卡車給他跑貨,沒跑兩年車翻了,欠了一屁股債,好在命撿了回來。” 司機瞇起眼睛,指了指腦袋說:“一輩子沒結婚,沒成家。我聽說,這兒還有點不清楚。” “那天晚上,老李跑末班,從火車站到中南大學宿舍。收車的時候已經(jīng)快到凌晨1點,車上零零散散坐了幾個學生,有男有女。下車的時候,老李照舊從司機的座位出來走到下客的后門,正準備鎖門下車,眼角余光瞥到最靠近門的座位上,沁了一灘鮮血,像朵花兒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