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
“哦。”修衡慢悠悠地挪動腳步,去墻角罰站,一面想著師父到底想聽到什么樣的答案,一面說起那只鸚鵡,“師父,那只鸚鵡真的很好看,開林沒敢帶回家里,我幫他照顧兩天,帶來我們這兒了。” “嗯?”程詢視線慢悠悠地落到他臉上。 “哦……”修衡見師父唇角的笑意濃了,眼神卻轉為鋒利,一直小手捂住嘴,示意自己會噤聲。 程詢轉到棋桌前落座,擺了一局棋,自己與自己博弈。 修衡低頭思索了一陣子,走到程詢跟前,想說話,但是瞧著師父分明沒有當即聆聽的意思,就擱置不提,忽閃著大眼睛,看著棋局。 室內的氛圍并不好,甚至越來越凝重沉悶,站在門口的程福、小刀越來越緊張,師徒二人卻是聲色不動。 在內宅的怡君和程夫人聽說了修衡的事,都有點兒擔心修衡受罰:程詢不是會跟任何一個孩子冷臉的人,自有一套教導孩子的法子,很多時候明明笑微微的,卻給人莫大的壓力,修衡就算膽子再大,相對時間久了,怕也受不住。 程夫人悄聲對怡君說:“隨他去吧,我們再心疼,也不能阻撓他管教孩子。”說是這么說,眼神卻是忐忑的。 怡君寬慰婆婆,“他有分寸。” 程夫人點頭,“我是年歲越大越膽小,怕一大一小為這件事生分起來。” “不能夠。”怡君篤定這一點。 那邊的修衡,看完一局棋之后,見程詢手邊的茶盞空了,親手給他斟了一杯茶,乖乖地說:“師父請慢用。” 程詢頷首,卻沒因為小徒弟主動示好說話,視線更是淡淡地掃過小刀。 修衡心頭突地一跳:自己打董飛卿的時候,小刀隨行,師父是不是想懲戒小刀? 壞了。 他總不能替小刀受罰吧?那完全違背了師父平日的提點:下人是該護著,但前提是自己不做錯事,不連累下人,替下人受罰就更沒出息了。 這樣看起來,自己好像真的不該打董飛卿…… 他特別喜歡看師父下棋,此刻卻心亂如麻,低下頭去,用舉一反三的態度斟酌董飛卿一事。 起初仍是覺得那小毛孩兒欠打,想了一陣子,覺得那小孩兒似乎也挺可愛的,連開林后來都說,董飛卿以后要是乖乖的,他們可以考慮帶上他一起玩兒。 程詢留意到修衡認認真真思索的樣子,唇角微不可見地揚了揚。要是他的好友陸開林在場,恐怕早就急著認錯了。 他又閑閑地擺上一局棋,到中途,修衡底氣不足地說: “師父,我錯了。” 程詢看向修衡,見他眼里有悔意,難得的是神色還算平靜,奉行著遇事喜怒不形于色,滿意地微笑,“說來聽聽。” 修衡說:“我不該沖動,打架有失涵養。我比董飛卿大,勝之不武。最重要的是,應該從最初就讓管事出面,他年紀大,知道怎樣照著規矩行事。還有,今日遇見的是董飛卿,要是換個與我們門第相當的人,董家的下人不會自行掌嘴,會打成一鍋粥……太難為情了。” 程詢到底是沒繃住,被他末一句引得輕輕一笑。到底還是有著小孩兒天性,再聰慧,孩子氣的話不定何時就會溜出口。 修衡見師父的神色終于有所緩和,燦若星辰的眸子又恢復了慣有的神采,往他跟前湊了湊,“師父,我真的知錯了。不該勒令管事小廝不準跟爹娘說起,也不該溜到我們這兒,躲避爹娘的訓斥。”他現在習慣把程府說成“我們家”或“我們這兒”,“那個……”他不好意思地笑著撓了撓額頭,“我這算不算是恃強凌弱了呀?這會兒我覺著,欠打的好像是我。我要是總這樣,會帶壞天賜他們吧?” 程詢抬手敲了敲他的腦門兒,“你這說著話就扯到別處的毛病,是真改不了了么?”眼里的笑意、寵溺卻已無法遮掩。 “……又跑題了嗎?”修衡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嘟了嘟小嘴兒,“沒有吧。我是從董飛卿這個事兒,才明白這些的。” 程詢笑起來,溫暖的手撫了撫修衡的背,“你這混小子。” “師父,您罰我吧。”修衡知道,師父已完全沒了火氣,笑嘻嘻地扯著他的衣袖,“再遇到這種事情,我不會再魯莽行事,更不會害得朋友或者弟弟、下人跟著我一起犯錯的。真的,我保證。還有,君子動口不動手,我雖然還小,但也不能有失斯文,害得爹爹和您沒面子。” “心里話?”程詢審視著修衡。 “嗯!心里話。”修衡用力點頭,目光坦然地對上師父的視線。 程詢笑道:“沒事兒了。晚一些,把你說過的要緊的話多寫幾十遍。”隨后指一指對面的座位,“坐下,教你下棋。” “好啊。”修衡神采飛揚地轉過去做好,打座子的時候卻又忐忑起來,“我有沒有給您和師母、祖母惹麻煩啊?” “沒。”程詢語氣柔和,“大人之間的事兒,跟孩子無關。” 修衡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程詢不免意識到另一件事,不解地道:“不擔心你爹娘?” “師父說沒事,爹爹娘親一定不會說有事的。”修衡小手一揮,“見到他們,我會老老實實認錯。”停一停,小聲嘀咕,“董飛卿也有錯呀,那么橫,橫著走的小螃蟹似的。一個巴掌拍不響的。” 程詢開懷而笑。 師徒兩個下了兩盤棋,唐栩來找兒子算賬了。 修衡果然如先前承諾過的,誠實地把自己想明白的道理告訴父親,乖乖認錯。 唐栩見狀,倒覺得這檔子事出的很劃算:這是怎樣的書本經文里都教不了兒子的事兒,因而態度緩和下來,溫和地提點了幾句,便讓長子站在一旁觀棋,和程詢一面下棋一面閑談,“董志和帶著妻兒去賠禮道歉了,他家那小子,也挺有意思,見我沒當回事,立刻問我,修衡哥在不在。” 程詢笑了,“好事兒啊。”又看向修衡,“回頭再見著,不準耍性子,有個做哥哥的樣子。” 修衡點頭說好。 . 孩子這個小插曲過去之后,修衡、開林和董飛卿竟玩兒到了一起,每逢休沐的時候,都會相互串門。董志和、程詢碰面的時候,都有點兒別扭。 董志和說:“你那小徒弟原先不是特別乖順么?拜師之后,怎么跟你一個德行了?” 程詢就說:“你兒子橫著走的那個做派,還是管管吧。不然,以后我讓我兒子收拾他。”委婉地告訴對方,自己已經讓修衡很克制了。 董志和一邊眉毛抖了抖,到底是有些尷尬,“那孩子讓他祖父祖母慣壞了,動不動就由家父的管事護衛帶著出門。” 程詢如何都不肯承認自己的小徒弟有錯——那是唐栩要說的場面話,他才不肯,頷首一笑,“知道了。”隨即轉身走人。 董志和咕噥一句:“瞧你這德行……” “就護短兒了,怎么著吧?”程詢回頭凝了董志和一眼,笑說,“有本事,別讓你兒子跟我徒弟稱兄道弟的。” 董志和連表情都擰巴了。 程詢哈哈一笑。 私底下,兩人把這件事翻篇兒不提,偶爾一起在皇帝面前回話、議事的時候,仍舊是因為不同的政見爭論不休。 皇帝每回都只是笑笑地聽著,但是顯得饒有興致,頗有耐心。 轉過年來,皇帝毫無預兆地給二人同時下了旨意:任命程詢為廣東按察使、董志和為廣西布政使。 兩廣地帶的爛攤子,皇帝要用自己最賞識的兩個人前去,幫著陸放收拾干凈。 前世今生相加,程詢頭一回有了挖坑把自己埋了的感覺:是,一躍成為了三品大員,開罪官員也不在話下,最要命的是,他要跋山涉水地去幾千里之外的南方做官。 前生他沒外放的經歷。 真沒料到,皇帝會突然來這么一手,壞到骨子里去了。 比他更惱火的是董志和:問題與他如出一轍。早知道皇帝憋著這個壞主意,他就不跟程知行明里暗里掐架了。 兩人接旨當日,下衙時遇見,程詢神色冷峻地橫了董志和一眼:這會兒真的是煩死了這個對手,沒這個人,自己應該就不會有外放這碼事。 董志和今日也是出奇地煩這位奇才,回以一記冷眼,不陰不陽地笑了笑。 兩個人又不能數落皇帝,無名火只能對外人發。 程詢目光愈發涼颼颼的,悶了一會兒,說出一個字:“該。”廣東廣西在眼下都不是什么好地方,去了要是得罪人太多,自己翻船的可能很大。可皇帝就是讓他們去開罪人,甚至去殺人。 “還不是被你害的?”董志和惱火不已,“誰叫你吃飽了撐的幫武官說話?” 程詢睨著他,“我忙我的,你總跟我對著干是唱的哪一出?” “……”董志和被氣笑了,“睜著眼不講理的事兒,真好意思啊。” “懶得搭理你。”程詢先一步邁開腳步。 董志和立時確定,這廝心里舍不得親人和他的小徒弟,因此真的笑了出來。 程詢一腦門子火氣,偏生回家之后,還要和顏悅色地告知親人。 程夫人立時道:“讓怡君陪你一起到任上吧。” 怡君立時反對:“那怎么行?” 真的不行,蔣映雪如今大腹便便,天賜還小,她作為一府宗婦,怎樣都不可能放下家事陪夫君就任。 程詢凝了怡君一眼,微不可見地點頭。 程夫人這回是真的希望長子長媳感情用事一下,卻不想,他們仍是如常冷靜理智,不由頹然嘆息,在心里埋怨著皇帝:有本事你也放下李氏和舞陽公主,出去巡游個三五年的。 到了第二天,修衡知道了,小臉兒就完全垮了下來,特別心煩,坐到師父面前,說:“我跟您去。” “胡扯。”程詢知道他心里不好受,笑道,“父母在,不遠游,除非是皇上欽點的情形,不是告訴過你么?” “就要去!”修衡頭一次任性起來,小身子扭到一旁,“您是我師父,我跟著您出門怎么啦?那些規矩本來就莫名其妙的,我干嘛要守著?” 程詢走過去,安撫地輕拍著修衡的背,“你也跟我去的話,那你爹娘師母呢?他們會擔心你。別耍性子。” “……”修衡的小腮幫鼓起來,過了一陣子,站起來,緊緊地摟住程詢的脖子,“我不想您去,當官真是遭罪。我以后想您了可怎么辦呀?天賜想您了又該怎么辦?還有我的功課,沒您,我可學不下去。” “我經常給你寫信。”程詢抱著他,“平時遇到不懂的,不妨偷偷地問你師母,或者拿著我的名帖去找姜先生。” “……好吧。”修衡深深地吸著氣,不讓迅速浮上眼底的淚珠掉落,“過兩年您還不回來的話,我一定要去找您。其實,我現在都六歲了……”現在跟著師父出門,也可以的。但是,他得聽話,爹娘也不會答應的。 程詢語氣柔和地安撫著他:“我也舍不得你們,但這樣的情形并不少見。” 修衡把臉埋在他肩頭。 過了片刻,程詢聽到極細微的水滴砸到衣料上的聲響。 他拍著修衡的背,“想哭就哭吧,這回師父不管你。” “我哭一下就好了。”修衡的小聲音悶悶的,說著卻抬起頭來,擦了擦淚濕的眼角,和師父拉開距離,努力抿出個笑容,“男兒有淚不輕彈。我要聽您的話。” 程詢心里酸酸的,也暖暖的,回以一個至為柔和的笑容,“好孩子。” 程詢、董志和都沒想到的是,冊封他們各自發妻三品誥命的旨意、文書在今日就下來了。 當晚,歇下之后,怡君跟程詢說道:“你多寫信回來就好,多跟我講講那邊的風土人情。我長這么大都沒出過京城,一直引以為憾,你有這樣的機會,是莫大的幸事。修衡、天賜這邊,你放心,我跟娘一定會盡心竭力地教導,而且還能畫你的畫像給孩子看,別擔心。” “往后這個家,就全靠娘和你了。”程詢歉疚地道。 “還有二弟、二弟妹、三弟。”怡君語氣平和,“你親自去廣東那邊的話,于大局益處頗多。”唯一讓他不痛快的,是遠離家園,他不放心。 程詢與她十指相扣,“我要早點兒回來。” 怡君則跟他開玩笑,“去了外地,可不準四處招搖,惹下一堆風流賬。不然,回來也不準你進家門。” “遵命。”程詢輕輕地笑著,深深地吻住她。 轉過天來,皇帝下旨,冊封李氏為皇后,著禮部安排封后慶典。隨后,朝堂之上,有官員提出程詢、董志和到底太年輕,皇上便是一心重用,也該給他們安排資歷深的官員隨行,盡心幫襯。 皇帝則轉頭詢問柳閣老、黎兆先和唐栩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