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節
程詢道:“來見個友人,敘敘舊。” 尹希頷首,隨后道:“等你用完飯,等等我。我有個事兒跟你商量。” 程詢真有些意外。面前這人居然跟自己有事商量?真讓他懷疑還沒用飯就先喝高了。心里這樣想著,面上則是笑著頷首,“晚生記下了。” 尹希滿意地頷首一笑,隨即與楊三老爺一同離開。 程詢回身落座,喝了一口茶,笑了。正要拿尹希開刀,對付江南士林的人,偶然午間來一次狀元樓,竟遇上了。另一位楊三老爺,則是他要試探的人。 沒多會兒,王述走進門來,歉然道:“沒讓你久等吧?”他在大理寺當差,七事八事的沒個譜。 “沒。”程詢笑著示意他落座,“飯菜馬上就來。” 席間,程詢開門見山,“最近,我聽說你做了件上不得臺面的事兒。” “啊?”王述險些把剛入口的酒噴出來,“哪件事兒啊?”說著自己就先笑了,“虧心事兒做了幾件,你這一說,真把我弄懵了。” 程詢莞爾,“關乎女子的事兒。” “……哦。”王述立時沒精打采起來,“她出身寒微,我家里怎么也不同意。” 那也不能沒成親就先生米煮成熟飯吧?程詢腹誹著,面上卻是理解地點一點頭,“我既然知道了,就愿意幫你一把。你要是信得過我,休沐的時候,去找我家里的管家一趟,我幫你把這事兒安排妥當,保管你能娶到意中人——我休沐時不得空。” “啊?!”王述這一回是出于過度的驚喜,愣了片刻,起身對程詢一揖到地,“這事兒要是能成,你可真是我這輩子的恩人。” 程詢笑出聲來,“少廢話。接著喝酒。” “好!” 程詢又叮囑道:“我這么大包大攬的,你可別給我出幺蛾子,凡事要照著章程守著規矩來。但凡出一點兒岔子,我就什么都不說了,只當沒認識過你這人。” “怎么會呢?”王述忙道,“你放心,我發誓,什么都聽你的,要是對不起你、對不起她,我就天打五雷轟。再有,你派個小廝跟著我,這總成吧?只要這事兒能成,你讓我怎么著都行。” 程詢哈哈大笑,“成,我信了。” 事情就這樣干脆利落地定下來。 用過飯,王述離開之前,程詢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給你們家老爺子的,你這就拿給他看。他看過之后,便能防患于未然。” 王述不明所以,卻是一絲懷疑也無,即刻神色鄭重地應下來,“我這就去找家父。”語畢將信件謹慎地揣入懷中,疾步出門。 程詢回身落座,自斟自飲。王述父親那些可作為把柄的事,今生不見得還會成為軟肋,因為格局已經發生了莫大的變化。但是,能更為安穩地生活,總歸是好事。 如此,他對得起與王述的一場相交,也對得起錦繡那孩子了。 日后如何,就要看他們的際遇、運氣和心性,平白抽瘋的話,誰也沒轍。但是,以他對王述的了解,應該能給錦繡一個圓滿喜樂的家園。 尹希走進門來。 程詢笑問:“要不要再重擺一桌席面?” “不用,酒足飯飽了。”尹希笑著落座。 程詢問道:“您要跟我說什么事兒?” “好事兒。”尹希笑笑地打量著程詢,“以你這般的才華、儀表,該是處處留情的風流人物。要知道,多少閨秀夢寐以求的,都不是進宮為妃,而是做你這奇才的枕邊人。” 程詢斂了笑意,不說話。 “我把話跟你說白了吧,”尹希起身坐到程詢跟前,“找你說的事,關乎姻緣。” 姻緣?程詢揚眉。 尹希嘆了口氣,“實不相瞞,我已經托了說項的人,過三兩日就去程府。沒想到,今日與你偶遇,我就尋思著,與其別人說,就不如我自己低三下四一回。” 程詢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仍是沉默以對。 “我膝下的小女兒,打小就聰慧乖巧,樣貌也是一等一的。說句跟誰都不會說的話,我這兩年是打定了主意,讓她進宮選妃。”尹希又嘆了一口氣,“可是那孩子忒有主心骨,如何都不肯。最要緊的是,她已經有了意中人。唉……我也不知道她是何時見過你,反正現在就是非你不嫁了。你已經娶妻,她說沒事,甘愿為妾,只要能夠常年服侍你就行。” 程詢牽了牽唇,笑意有點兒冷。 “就為這事兒,跟我鬧了一年多了。”尹希皺著眉,很是愁苦,“到開春兒,我給她定了一門親事,她竟鬧著懸梁自盡。我就知道,沒別的法子可想了,只能成全她。” 自盡?程詢眼中有了諷刺之意。不論是真的還是虛的,那種人在他眼里,都要不得。 尹希凝視著程詢,“多少人都是妻妾成群,小女也只是做個妾室,你就成全了她吧?” 程詢斂目看著手里的酒杯,靜待下文。 尹希繼續道:“眾所周知,因為楊閣老的緣故,我跟你一直不對付,也從沒想過跟你言和。但是這檔子事……既然出了,那就隨緣吧,往后相互幫襯著,都有好處。你說是不是這個理?畢竟,我不答應,那孩子就要尋死。” 程詢終于應聲,語氣涼颼颼的:“我不答應,她就要尋死?” “是啊,”尹希頹然,“不知怎么就養了這么個孩子……你最是憐憫無辜之輩的人,邊關的將士,民間的百姓,總是一再為他們謀得更好的處境,何況我家里這個……” 無辜之輩,是軍需不足的將士,是水深火熱的百姓,亦可以是生于官家的純良仁厚之輩,但絕不是因為妄念就尋死覓活的人。 他瞧不起。 程詢打斷了尹希的話,語氣冷漠如霜雪:“她是死是活,與我何干?” “你這是什么話?我要是有法子……” 程詢目光寒涼地逼視著他,“出去。” 尹希懵在了原地,要過片刻才明白過味兒來,臉漲得通紅,霍然起身,“程知行,你別不知好歹!” 程詢目光似刀子,“滾出去。” 尹希拂袖而去。 程詢對這種事的火氣,也只有當下那一會兒,過后就拋到了一邊,慢悠悠地安排著接下來的事情。 他要收拾楊閣老的黨羽、江南士林中一些討人嫌的官員。手段不過是翻舊賬罷了:從楊家、景家以往一些沒放到臺面上也沒人認真追究的爛帳入手,找出個缺口,一步一步,挖出曾參與其中助紂為虐之人,尹希自然是其中之一。 這招數沒什么新鮮的,因為用過的人太多,但也恰好證明是非常有效的,任誰都會采用。正如他料定,來日有人對他和舅舅下手的時候,用的也一定是這種招數:揪出次輔以往行差踏錯之處,發力彈劾,牽出能取人性命的案件,讓程家陷入風雨飄搖。 路數從來是相同的,不同的是人,運用的好,就能讓對手經歷好一番驚濤駭浪;運用的不好,搬起的石頭砸到的就是自己的腳。 先后在翰林院、吏部行走期間,程詢結交的同僚、同榜進士、地方官不在少數,或是志同道合,或是利益驅使。在這種時候,選擇相宜的人選并非難事。 此外,在這期間,他安排人把一些完全可以視為把柄的消息迂回地透露給楊三老爺——與他和舅舅相關。 順手為之,投石問路。 楊汀州是怡君、碧君的朋友,更幫過姐妹兩個。怡君沒跟他細說過原委,但不難推斷,楊汀州所為,定是讓碧君及時看清楚了商陸在當時的品行,斬斷了那段本就不該開始的緣分。 天賜洗三、滿月,楊汀州都是禮到人到,姜道成對這人的印象也不錯。 這樣的一個年輕人,程詢一直都從心底希望他的路平穩一些。 但是,楊三老爺不是楊汀州,心里是否痛恨父親,是否連帶的想把他和舅舅打壓致死,都是未知。 假如楊三老爺對程家是笑里藏刀,會在適當的時候現出殺機,楊汀州會否利用與碧君、怡君的朋友關系幫襯父親? 怡君他何時何事都放心,碧君他卻從不能高看。 而且,姐妹兩個認可楊汀州不假,因為楊汀州出手幫襯的事情對她們至關重要,但是對于楊汀州來說又是怎樣呢?那樣一個交友甚廣之人,放在心里的友人又能有幾個? 門第親友之間的來往,在固有的基礎上,該是一個剔除糟粕的過程。 早早探清楚楊三老爺父子二人的立場,很有必要。 若立場相同或相安無事,對誰都好;若立場不同,往后便可劃清界限。當然,若是楊三老爺手段不夠沉穩老辣,或是干脆跳進他挖的坑,便要受一番磨折。畢竟,風雨一起,結果可由人掌控,勢頭大小卻在于皇帝。 四月初五,一切準備停當。兵部一名主事的奏疏送至內閣,提及的是一樁算不上案子的舊事: 天啟元年,翰林院修撰錢國風赴兩廣任廣州知府。 天啟二年春,海上有戰事,朝廷命兩廣各地官員籌集軍需,其中包括錢國風。 時年秋,兵部一名堂官彈劾錢國風利用籌集糧餉之便斂財,貪污民脂民膏五萬兩。 皇帝曾吩咐內閣派人去查實,但因當時的兩廣總督是景鴻翼,錢國風又將罪責推給廣東其余幾名官員,說是上下走動的賬目出了問題,一來二去的,案子變成了糊涂賬、無頭賬。 而在京城這邊,彈劾錢國風的兵部堂官反遭彈劾,罪名屬實,當即被罷黜官職。 是因此,當時以楊閣老為首的內閣選擇無視兵部堂官的彈劾,皇帝亦然,錢國風一案不了了之。 而在景鴻翼被抄家問斬之后,兩廣各地方方面面的賬目送至朝廷,兵部協理戶部官員清算,這過程中,發現與錢國風相關的那五萬兩銀子仍是核對不上。 五萬兩,對于國庫是滄海一粟,而且查證起來頗為繁瑣,戶部、兵部上報給內閣,內閣選擇暫且擱置,等查出眉目再說,并未稟明皇帝。 就在各地官員回京述職期間,錢國風考評結果為差,調回翰林院,任編修。 上奏疏的兵部主事懇請皇帝下旨重查此事。畢竟,貪污民脂民膏五萬兩若屬實,犯案官員便是欺上瞞下,上對不起朝廷,下對不起黎民百姓。 四月初七,皇帝看到了這份奏疏,當即著內閣安排相宜人選重查此事。 柳閣老、付大學士在當時很有些灰頭土臉的感覺:不算事兒的事兒,被翻出來了,皇帝還就重視了,心里會怎么看待以他們兩個為首的內閣?是因此,自是不敢含糊,從速安排下去。 忙完之后,付大學士醒過神來,私下里對柳閣老說:“當初舉薦錢國風的人,是尹希。錢國風被彈劾之后,反過頭來彈劾那名堂官并得手的人,是尹希的門生。” 柳閣老若有所思,片刻后笑了,嘆息一句:“后生可畏啊。” “嗯?”付大學士不明所以。 “沒事,不關你我的事。”柳閣老笑著拍拍付大學士的肩頭,“過些日子你就明白了。” 兩日后,皇帝加封李氏,李氏位分直接從貴人躍升為嬪。 來自江南士林的官員喜上眉梢,其余官員啼笑皆非,簡直不知道說皇帝什么好:嬪妃位分連升五六級的事情,到底是少見了些,真那么看重或是喜歡,最初給她名分高一些不就很好么?偏要來這么一出。 程詢卻是清楚,自己和舅舅就要成為一些人彈劾的目標。 說來可笑,多少官員口口聲聲喊著朋友如手足、女子如衣物,甚至將丫鬟小妾當做禮物送給友人,而在很多時候,卻要通過觀望深宮中的一名嬪妃是否得寵而選擇是否發動一場政潮。 某些男人若是現出小人嘴臉,丑陋程度勝于任何人。 . 四月中旬,程詢與蘇家迎來了一次勢頭猛烈的彈劾:以尹希為首的數名言官,彈劾程詢、蘇渙在官場中廣結人脈,分明是人心不足,暗地里不知已做下多少營私舞弊的勾當。 程詢身在吏部,不可能不接觸各部各地官員,又與臨江侯、平南王、錦衣衛指揮僉事交情深厚,再加上一個做過次輔的父親,人脈之廣,可想而知。 認真說起來,蘇渙是被順手捎上的。 這種事情,就是名符其實的筆墨官司:你彈劾,我反駁,筆墨化為刀劍。當然,情形會越演越烈,爭執的核心問題隨時可能生變,變得更嚴重。最終目的,是讓對手引起皇帝的反感,命刑部核實被彈劾的事情是否屬實,甚至于,把上一任首輔次輔揪回來問罪,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江南士林在官場的勢力不容小覷,排斥江南士林的也不少,視程詢為文人表率甚至傳奇的人亦大有人在。 每每遇到這種文官爭斗的情形,武官只有看熱鬧的份兒:古來文人相輕,本朝文武相輕也一直是定勢,這時候武官要是跳出來幫襯哪一方,便是將自己置于最尷尬的位置——武官覺得你吃撐了,文官不見得領情——哪句話沒說到點兒上,就幫了倒忙。 皇帝和武官一樣,看熱鬧看得興致盎然。 這是程詢必經的磨練,沉得住氣并漂亮回擊,才能證明他沒看錯人,若是罵自己的人多一些、話難聽一些就失了沉穩……他這兩年的心血就白費了,只能把這奇才扔到地方上,好生磨礪一番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