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葛金、葛木是舒大人調/教出來的,便潛了進去。 “凌小姐房里已經備好飯菜,與二位公子相談甚歡,可見早就相識。話里話外的,葛金、葛木聽得出,此次馮公子提親一事,是凌小姐求助厲公子在先,厲公子要馮公子出面在后。事情未成,凌小姐稍稍有些惱火,隨后便說無妨,來日方長。 “馮公子則說,的確是來日方長,來日一定會設法把凌小姐救出去。 “厲公子逗留到子時離開,馮公子則與凌小姐另有事情商量,只是,兩個人說話的語聲太低,葛金、葛木聽不清。至葛金回來報信時,馮公子還在白云庵。” 住持卻親自出面應承——消化完擺在臺面上的消息,程詢留意到的是這一句。 在庵堂之中清修的尼姑,出面款待兩名非富即貴的公子,更單獨與馮仁宇密談。這種事若是傳揚開來,人們會自然而然地聯想到那種齷齪至極的事,白云庵便會成為佛門中的污點。 住持不會想不到這些,可還是那樣做了。 住持不是佛門中的敗類,并且相反,舒明達都很認可。要知道,凌婉兒的去處,是舒明達親自安排的。 所以,這事情肯定另有隱情。 能讓住持不顧錦衣衛的情面、違背維持多年的寺規的人,會是誰? 結合近日種種,推斷出來太容易。 程詢發現,終究還是高看了父親。氣得周身血液都要凝固了。 怎么也不能冷靜,當即穿戴齊整,走出門去。等待父親起身、來外院期間,他沿著甬路從外院走到垂花門,再返回外院,來來回回。 在書房落座,父子相對,他竭力維持著面上的平靜,問:“馮家去廖家提親的事,您為何要摻和?” 程清遠反問:“你知道了什么?” 程詢耐著性子,把所知的消息、自己的推斷一一列出,末了道:“做都做了,我想聽您說道說道,不然想不通。我說的都是實情,您再裝糊涂,就沒意思了。” 程清遠這才道:“的確,是我跟白云庵住持打過招呼,讓她偶爾通融一下。” “原因。” “厲騫與凌婉兒早就相識,她落入窘境之后,厲騫曾去探望過兩次。”程清遠緩聲道,“今日閑談時,我聽他說了那檔子事,覺得你與黎王爺、舒明達做得有些過火。管閑事可以,但像你們這樣從頭管到尾,實在是多余。如果卷入其中的沒有徐小姐、廖家姐妹,你們還會這樣么?——婦人之仁。為了女子而已,便開罪一個門第,放到何處,也不是明智之舉。你們誰敢斷定,凌家沒有飛黃騰達之日?” 程詢居然笑了,“接著說。” “厲騫文采斐然,我很是欣賞。讓他犯難的小事,愿意幫他促成。”程清遠呷了一口茶,語氣松散,“他想讓凌婉兒在白云庵過得舒坦一些,想與程府走近一些,都是我喜聞樂見的。” 程詢接道:“所以,你就縱著他行事,安排馮仁宇去廖家提親。” 程清遠頷首。 “馮仁宇是怎樣的人,你根本不在意。” “不在意。為何要在意?”程清遠瞥了程詢一眼,“你到底是怎樣的人,又有幾個人知道?怎樣的男子,都要娶妻。” 程詢再一次笑了,“若是我猜得不錯,接下來,凌婉兒可能就會被人帶離白云庵,更名改姓,藏匿在某一家內宅之中。” “聽說她雙親一向看重她。給她一條生路又何妨?” “但你想沒想過,她的歸處,是我與黎王爺、舒明達出面促成。來日若事情生變,我也就罷了,黎王爺、舒明達的臉面往哪兒擱?她若真的離開白云庵還俗,廖家、徐家、黎王府會作何感想?鬧起來又當如何?” “那是你惹下的事,自然該由你善后。”程清遠語氣涼薄,“你意氣用事,結交的人也大凡如此,不吃悶虧算你們走運,吃了悶虧便是自找的。早就告誡過你,寧可與黎王府起沖突,也不能與之來往,你聽過么?” 果然如此,父親要利用一件已經過去的事、一個已經微不足道的人,利用厲騫翻出來,讓他難堪,拖舒明達下水,埋下黎王府、徐家與他疏離甚至生嫌隙的引子。 程清遠繼續道:“你既然已經知道這些,必然已經做出相應的安排。無妨,我與厲騫也沒指望一出手就能把事情辦妥當。慢慢來。” “……” 程清遠的笑容涼涼的,“往后不論如何,別忘了,我是幫襯厲騫的人。” 厲騫有次輔撐腰,就算他縱容著凌婉兒與哪個男子做出驚天的丑事,他就算是氣得吐血,也只能盡力把事情壓下去——他丟不起那個人,撇清關系也沒人相信——前世這種事情太多了。 這就是他的父親,可厲害了,懲戒他從不用規矩棍棒,只用陰招給他添堵,百折不撓地試圖讓他屈服、求和、成為所謂的孝子,不服,那就一直被憤怒、屈辱折磨。 程詢也涼涼的笑了,凝視程清遠半晌,語帶輕嘲:“沒下人服侍著,有什么話我就直說了。您如今這做派,怎么那么像長年累月疑心、猜忌、專權的昏君呢?” 程清遠立時冷聲呵斥:“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你也敢說?!” “您把自己當誰了?”程詢語氣里的嘲弄更重,“在朝堂,拼了命的想上位,想爭內閣頭一把交椅,爭來爭去都是白費力,如今也認命了吧?在家中,很多年說一不二,眼下我不順著您了,在您看來,跟在內閣被□□一樣吧?瞧瞧您這份兒緊張、惱火、處心積慮,得空回頭想想吧,很可笑,真的。” “混賬東西!”程清遠暴怒,揮手將茶盞砸向程詢。 程詢一偏頭,茶盞貼著他面門飛了出去,碎在地上。他霍然起身,怒意再不可壓制,“張口閉口要為勞什子的家族考慮,每回說的時候就不心虛?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祖上清譽、程家后人,我要讓列祖列宗心安一些,不至于氣得爬出祖墳索你的命,我要讓程家后人能夠挺直脊梁做人! “你口中的程家,從來都是你自己。 “你想要我怎樣?跪在你面前搖尾乞憐,然后變成你這樣自私、卑鄙、下作的人?! “做夢!” 這個爹,是真沒法兒要了。 程清遠鐵青著臉站起來,一次次抄起就近能夠傷人的東西,狠力砸向程詢。 程詢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冷眼看著他折騰。 程清遠本就氣得手腳發涼甚至有些發抖,東西出手的時候便失了準成。沒傷到程詢分毫,倒把自己累得直喘粗氣。 程詢睨著他,“你現在心火旺盛,談不了事情,晚一些我再找你。” 尊敬,早就沒有了。做樣子的尊稱,懶得用了。 就這樣吧。 翻臉也挺好。 甩下這一句,他闊步走出門去。 心火旺盛的不只父親,還有他,不然,不會說到中途就變成這個局面。 之后,程詢回了自己的書房,程清遠鬧著要請宗族里的人到祠堂去——要把長子逐出家門。 蘇潤聽說了,立刻去找姜先生,與自己結伴去勸程清遠消消氣,有事緩一緩再做決定,又喚人在花廳備下一桌酒席,把程詢強拉過去,讓父子兩個說說,到底出了什么事。 當著姜先生的面兒,程清遠能說什么? 憑誰一看就知,蘇潤這是明里勸和暗里給外甥撐腰:真有心做和事佬,私下勸說父子兩個便可,根本不該拉上姜道成。 憋著氣、喝著酒捱過一餐飯,程詢離府來了這里。 . 此刻,程詢著意告訴怡君的,是凌婉兒、厲騫、馮仁宇那些事,至于與程清遠的矛盾爆發,只是輕描淡寫地道:“他也知情,跟著添亂,爭執了幾句。” 才怪。怡君腹誹著,溫柔地看著他。 “怎么?不相信?”他問。 “不相信。”怡君噙著微笑,眼里有了疼惜,“明明是氣壞了。剛一進門時,你那個樣子,我可是瞧見了。” “那就是氣壞了,快氣瘋了。”程詢心生笑意,“打算怎樣寬慰我?” 怡君摟住他身形,蹭了蹭他的面頰,輕而迅速的親了他的唇一下,“就這樣,給我親一下。好過一些沒有?” 程詢笑出聲來,撫了撫她肩頸,“鬼丫頭。” 怡君更深地依偎到他懷里,“真沒別的法子可想了,人給你抱著呢,我還能怎樣?” “可以說‘給你親一下’。” “那怎么行?”怡君小聲道,“萬一你說不稀罕怎么辦?可不帶這么自作多情的。” 程詢笑了一陣子,用力吻了吻她紅潤的唇,“我得有多不識抬舉,才能說出不稀罕的話?” “那就是喜歡的意思了?” “喜歡。”他在她耳畔柔聲說,“喜歡你,永遠。” 是的,永遠。這大概是他唯一能夠篤定的事。 溫熱的氣息縈繞在耳畔,癢癢的,讓她心慌慌的。怡君把臉埋到他肩頭,手撫了撫他堅實的背,“我心疼。” 若不喜歡,不會心疼。 心疼?他又何嘗不心疼她,“以后,你會有那樣的一個公公。在他還有能力給我使絆子的年月里,你興許會親眼看到父子爭執。” 他在委婉地說:對不起,我有那樣的一個家。 “不怕。”怡君說,“到那時,我就能隨時陪在你身邊了,總能想到讓你及時消氣的法子。” 她在委婉地說:沒關系,我愿意與你一起承擔。 頓一頓,她忽然坐直了身形,刮一刮他高挺的鼻梁,一本正經地問道:“我的程大公子,你是什么意思啊?想嚇唬得我打退堂鼓嗎?” 程詢撐不住,又笑起來,揉著她的臉說道:“搗亂,故意氣我是吧?” “是啊,故意的。”怡君也笑起來,指尖點著他唇角,柔柔地說,“你笑起來最好看,我喜歡看你笑。” “這容易。”有了面前的小人精,他的日子最不需愁的就是歡聲笑語。 說笑一陣子,他完全恢復了慣有的神采,跟她說起正事:“凌婉兒是什么心思,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你和徐小姐都是皇上賜婚,她打不了歪主意,但是你jiejie——” 凌婉兒的心思不難想見。那日在周府,她在三名閨秀、幾名男子面前狼狽不堪,會自卑、猜忌,會連帶的恨上每一個看到自己出丑的人。更何況,她本來就反感徐巖和廖家姐妹,不為此,便沒有那件事的發生。 “jiejie的親事有眉目了,那邊是蔣家的二公子。”怡君明白他的擔憂,“今日說項的人便會再次登門,家母會同意的。不出一兩日,消息就會傳開。” “蔣二公子?”程詢想了想,心里更舒坦了,“這門親事不錯。” “是很好。”怡君滿眼喜悅,“以前從沒想過,如今提起,卻是怎么想都好。” 程詢見她如此,便知廖碧君也是打心底認可。 他輕輕地吁出一口氣。終于,這樁心事也可以放下了。 廖碧君嫁過去之后,必然有精明干練識大體的蔣大夫人時時提點——自己的親侄女,絕不會坐視她把日子往壞處過。 而他,心里有了底,便可無所顧忌地對付父親。 “我真的放心了。別的事都好說,我已有應對之策。”他說。 “嗯。”怡君點點頭,猶豫一會兒,說,“等這些煩心事了結之后,我們能不能見一面?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 “可以。到時我上門找你。”程詢笑說,“總麻煩葉先生的話,不合適。” “我曉得。” “不見到人,就不放心,是么?” “嗯。”怡君低頭,握住他修長的手指,“再就是,有事沒事的,都想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