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辰正時分,凌婉兒抵達周府。 她原不想如此,但周文泰堅持請她早些到,說與她有話說。沒法子,誰讓她有求于他呢。 沒有他提及徐巖、廖家姐妹,照著她編排好的說辭誘導,周夫人不會放下架子去徐、廖兩家串門。 沒有他張羅,今日這宴請就辦不成。 這期間,她也隱約察覺到了周夫人一些私心:周夫人似乎是相中了徐巖或是廖碧君,不然的話,不會對宴請一事流露出些許正中下懷的意思。 說實話,她對此有些不舒服。對自己死心塌地的人,若在長輩不著痕跡地安排之下與別人結緣,想來總歸有點兒失落。 但也無所謂了。橫豎周文泰這人就是個繡花枕頭,看著過得去,能幫她的事情有限。更何況,如今她已有意中人,這等不清不楚的來往,理當做個了斷、免生后患。 進到周府,宋棋迎上來,恭敬地把她和貼身丫鬟請到周文泰的書房。 進門后,凌婉兒聞到了酒味,不由蹙了蹙眉。 周文泰坐在書桌后面,臉色有些蒼白,神色倒是很平靜。 凌婉兒抬手在鼻端揮了揮,“是宿醉后殘留的酒味,還是你一大早就開始喝酒?” 周文泰輕吁出一口氣,只是道:“坐下說話吧。” 凌婉兒在他近前的太師椅上落座,“要我這么早過來,究竟為了什么緣故?” 宋棋、于畫奉上茶點,在周文泰示意下,退出門去。 “我想……”周文泰用力捏了捏眉心,“跟你要句準話。” “嗯?”凌婉兒嫣然一笑,“要什么準話?” 周文泰垂了眼瞼,吞吞吐吐地道:“我對你的心意……人們都說,傻子都看得出來。你,不可能不知道。” 凌婉兒心里煩躁,目光卻依舊鎮定、沉靜,“這件事,不是早就說過了么?我與你,做個常來常往的友人便很好。別的緣分,我們沒有。” “常來常往的友人?”周文泰有些奇怪地看著她,“你幾時把我當做友人了?除了這一次,你哪一次肯來我家中?又何時允許過我去你家中?” “我!……”凌婉兒是第一次被他這般質問,險些惱羞成怒,剛要發作,卻意識到今日的事還需要他出些力,因而垂了眼瞼,做出分外委屈的樣子,“我那不是為你好么?你出身這樣好,哪里是我們凌家配得起的?萬一招致閑言碎語,我怎能心安?” “……”周文泰心里一喜,瞬時生出憧憬。他的手不自覺地摸到酒杯,端起來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入喉,沒讓他陷入更深的喜悅,腦子反倒轉了轉,隨即冷了臉,“哦,與我相互走動著,便是為我好,那你與別家高門子弟相互串門,又算是怎么回事?對他們,你就不怕閑言碎語了?” 這一陣,隨著楊汀州有意無意地跟他說了不少她的事,宋棋、于畫這兩日也跟著湊熱鬧,得空就把在外面聽到的關于她的傳聞講給他聽。快把他膈應死了。 “你……”凌婉兒低頭擰著帕子,輕聲道,“你就說吧,想要我怎樣?喚我早些來,目的就是興師問罪,我沒說錯吧?” “我要你怎樣?”周文泰又自斟自飲了一杯,“我的心意擺在這兒,你說我想要你怎樣?你也說了,周家的門第配得起你們凌家,那么,我想求雙親托人幫你我說項。”經了近日與她的相處,他發現,與其對她低聲下氣,不如強勢一些,后者往往能使她更柔順。 “不行。”凌婉兒抬眼看著他,“真的不行。你若堅持如此,那么,你我之間的緣分,只能攔腰斬斷。” “你怎能輕易說出這般絕情的話?”周文泰傷心失望不已,“你當我是平白無故勉強你么?實話告訴你,家母昨日與我說,近日走動間,她相中了幾名閨秀,樣貌才情都與你平分秋色,甚至勝過你。今年是來不及了,她想著,明年開春兒就開始張羅我的親事。對你……她似乎也聽說了一些閑話,讓我死了那份心。” “……”凌婉兒定定地看著他,恨不得當即把他的臉撕了。那說的都是什么話?讓她明白她是被人輕視、遭人嫌棄的人么? “你嫁我又怎么了?”周文泰揉了揉眼睛,費解地看著她,“你捫心自問,我待你如何?以往那般遷就,不是我不敢去你家里,是怕影響你的名聲。同樣的,別人為你考慮過這些么?你是不是以為自己和他們相互利用?那他們呢?如果他們都是謙謙君子,那些閑話是從哪兒傳出來的?他們到底是把你當做大家閨秀還是什么物件兒,你真該好生思量一番。”這些,是昨日母親跟他絮叨了大半晌的話。 “你給我閉嘴!”凌婉兒忍無可忍,怒目而視,“誰耐煩聽你絮叨這些?我的日子,想怎么過就怎么過,幾時輪到你指手畫腳了?我已經說過,如何都不會嫁你,旁的都隨你。看著辦吧!”她倒是有心拂袖而去,但是不行,今日的重頭戲還沒開場。 “那你想嫁誰?”方才心緒驟變,讓周文泰的酒意上了頭,他霍然起身,眼睛有些發紅了,“那些人誰肯娶你?你告訴我!想嫁黎王爺么?他能看得上你?!” “……”凌婉兒氣得頭暈目眩,仍是用理智克制著自己,抖著聲音道,“周文泰,好歹相識一場,你怎么能跟我說這種誅心的話?你要是想逐客,直說便是。不能心愿得償,你就要與我反目成仇么?” 周文泰看她著實氣狠了,臉色已經有些發青,嫵媚的大眼睛里浮著淚光,不由得懊悔、心疼起來。 “你沒事吧?”他關切地看著她,“我不是故意的……實在煩躁得厲害,昨日整夜沒睡,天沒亮開始喝酒,有些口不擇言了……可我是好意,只是要讓你知道,明面上對你和和氣氣的人,私底下有不少都說過你的壞話。” “好好好。”凌婉兒按了按額角,又擺一擺手,“我知道了,相信你是好意,接下來只請你口下留情。我就算再心寬,也消受不起這種奚落。” “不會了,不會再讓你傷心了。”周文泰柔聲問道,“要不要給你備一盞安神茶?” “不用。”凌婉兒示意他坐下,“沒什么事,緩一會兒就好。” 周文泰回身落座,擔心地觀望她良久,見她面色有所緩和,方放松些許,逸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是不是又白忙了一場? 經過這許久,凌婉兒已經有了應對之辭:“你的話,容我斟酌一段時日。當下我覺著刺耳,卻不見得沒有道理,該跟你解釋的,此刻有心無力。再給我一段時間,好么?”就算不是在他的地盤,也只能用緩兵之計,撕破臉到底沒好處。 周文泰喜上眉梢,“好,好!”沉一沉,為著讓她心安甚至歡喜一些,又道,“你讓我安排的事情,我雖然不明原由,都安排下去了,你只管放心。” 由衷的笑容,終于出現在凌婉兒臉上。 . 徐巖出門的時間不晚,卻沒奔周府,馬車慢悠悠地來到東大街,停在一間香露鋪子門前。 車夫先進去看了看,因著時間尚早,鋪子里不要說沒有閑雜人等,根本是一位客人也無。 徐巖聽了,這才下了馬車,帶著素馨走進去。 自從找到這間鋪子之后,她就再沒光顧過別家,自己常備著,偶爾把香露做為禮物贈送親友。 掌柜的特別喜歡她,一來樣貌出奇的標致,二來是帶給他的盈利頗豐——精致的瓶瓶罐罐擺在她面前的時候,她會舉棋不定,覺得哪一種都很好,不知作何選擇,猶豫的時間久了,通常會一股腦買下很多香露、香料。而且,是個特別善良的女孩子,熟稔之后,從不會討價還價,反過頭來擔心他讓價多、沒賺頭的時候倒是不少。 這一次,一如以前,掌柜的親自招待她,曉得她只是無事過來轉轉,便將幾種新調配出的香露拿給她看,特地推薦其中之一:“大小姐,這一種的味道是蘭香,若有似無,但經久不散。” “是嗎?”徐巖接到手里,擰開小水晶瓶子的蓋子,聞了聞味道,欣然一笑,“真和蘭香一個味道呢,你家中的調香師傅真是了不得。來你這兒之前,我在別家看到過幾次號稱蘭香的,但調制的都不夠地道。” 掌柜的被她說的笑逐顏開。 “這種我要三瓶,玫瑰香露還有吧?也給我取兩瓶來。”她要和怡君分享蘭香露,至于玫瑰香露,是覺得與碧君的樣貌氣質相配。都說好事成雙,送小禮物也是一樣。 掌柜的笑著說好,“不瞞您說,蘭香露只有三瓶,多了真沒有——剛摸著門道,調制得慢。”說著話,給她拿出余下的兩瓶蘭香露,轉身找玫瑰香露的時候,伙計匆匆忙忙走進來,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他面色微變,和伙計一前一后快步去了后面。 徐巖不由奇怪,剛要揚聲詢問,就聽得男子低低的一聲輕咳。轉頭望去,見黎兆先進門來。門簾被掀起、落下的空隙,她看到有侍衛打扮的人站在門外。 這是要做什么?她心里有些緊張。與他的淵源,不過是先后在墨香齋見過兩次,并不記得自己開罪過他。緊張歸緊張,仍舊是面色如常地行禮,“問王爺安。” 黎兆先嗯了一聲,抬手示意免禮。 徐巖轉頭瞥一眼柜臺上的香露瓶子,狠一狠心,決定晚一些再來,便要帶著素馨離開。 “站住。”黎兆先語帶笑意。 徐巖老老實實站住,“王爺有何吩咐?” “上次我邀你這個月的初十,再去墨香齋。”黎兆先瞥過素馨,記得她是徐巖的貼身丫鬟,便有些無奈地直言道,“你為何沒去?” “沒騰出空來,要和小姐妹團聚,姜先生布置的功課也很多,家母還帶著我走親訪友。”徐巖低著頭,語聲轉低,近乎咕噥地道,“我當下不就說了么?應該沒時間的。” “……”她還有理了。黎兆先拉過一張凳子落座,笑笑地看住她絕美的容顏,“那么,前兩日,家母邀請令堂帶著你去府上,你怎么也沒去?” “……不想去。”徐巖猶豫之后,決定仍舊實話實說。 黎兆先被她氣笑了,“那好。日后就這樣吧,時不時與我在街頭或是店鋪、酒樓之中偶遇。你說好么?” 好什么好?徐巖飛快地看了他一眼,氣呼呼的。 “你總不會比我還忙吧?”他這會兒是真打算豁出去了,日后就滿大街追著這小丫頭跑了。 徐巖避重就輕,“我這樣四處走動,的確不對,日后一定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那更好。”黎兆先罕見地耐著性子跟人打太極,“聽說徐大小姐才華橫溢,只棋藝、畫技不出彩,來日我上門請教你一些不懂之處,想來令尊令堂應該不會反對,你也不會不肯指教。” “……”徐巖沒詞兒了,抿了抿唇,橫了他一眼,看到的卻是他璀璨如驕陽的笑容。 黎兆先站起身來,走到柜前前,拿起她先前看過的香露,逐一打開蓋子聞了聞,期間閑閑問她,“你今日不是要去周府赴宴么?” “是。”徐巖有些擰巴地說,“時間還早,我就出來逛逛。”早知道會遇見他,定不會臨時起意,“家母替我應下的,早去晚去都一樣。但愿能遇見廖家大小姐和二小姐。”要是沒這點兒可盼望的,她應該會在街上閑逛整日。 黎兆先頷首,“原本不該去。但是長輩應下了,也是沒法子。”語畢,聞到淡淡蘭香,微微挑眉,“這個做得不錯,我得帶幾瓶回去送人。” “啊?”徐巖立時皺眉,“這個……我已經跟掌柜的說好了,要三瓶,而且他這兒現在只有三瓶。” “那——只能請你忍痛割愛了。”他說。 徐巖立時上前去,“不行。買東西要講究個先來后到,而且我也要送人兩瓶的……”說話間,伸手去拿留在柜臺上的兩瓶。 黎兆先手疾眼快,先一步一并收入掌中。 “……”徐巖氣得不得了。哪兒有這種不講理的人?是王爺就了不起啊?她伸出手,“還給我。” 黎兆先只是眉眼含笑地看著她。 素馨覺得,小姐和黎王爺已經不單單是閑聊了,黎王爺分明是……她垂著頭,退到了門口,略略側轉身形,盯著門簾子思忖。 “還給我。”徐巖的脾氣上來了,“哪有你這樣不講理的?是我先來的,又不是沒帶夠銀子。” “自己拿。”黎兆先把一瓶香露放回到柜臺上。 徐巖去拿的時候,他卻先一步撈回手中。 徐巖嘴角抽了抽。太無賴了,這是一府王爺的做派? 黎兆先頗覺有趣,如此重復幾次,看著她的火氣到了眼角眉梢。 最后一次,徐巖忍無可忍,素白的小手抄起掌柜的賬本,追著他那只手法快得可恨的手去打。就不自重了,誰叫他先不自重的,簡直要氣死她的德行。 黎兆先喉間逸出輕輕的愉悅的笑聲,“你這小爪子,還是省省力氣的好。” 徐巖更氣了,恨不得把就近的香露瓶子全拍碎在他臉上。 “別氣別氣。”鬧過了,黎兆先忙著安撫,“逗逗你而已,放心,這些都歸你。”語畢,動作輕柔地把香露瓶子放回原處。 徐巖猶不解氣,咬著唇,把賬本卷起,用力戳在他肩頭。 他只是柔和地對她笑著,“得了,這回且饒了我,下回繼續算賬也不遲。你先走一步,我替你結賬,多幫你備一些,煩勞伙計送到府上。晚一些,我也去周府湊湊熱鬧。” “……”徐巖橫了他一眼,轉身往外走。隨他怎么著吧,是真是假都不打緊,她當務之急的確是趕緊離開這兒。 “到底為何不愿再相見?”他低聲問。 徐巖腳步停了停,沒作聲。 . 這一日的周府后花園,衣香鬢影間,珍珠寶石的光彩瑩瑩閃動。 怡君、碧君是掐算著時間來的,不算早,也稱不上晚。 周夫人紆尊降貴,親自迎到垂花門前。 姐妹二人不覺受寵若驚,反倒覺著有些蹊蹺。就算怡君和程詢的親事已定,但終究沒有到塵埃落定時,周夫人這般殷勤,是不是另有所圖?甚至于……別有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