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行至半路,碧君忽然攬過她,把臉埋在她肩頭,壓抑地哭起來,哽咽道:“我真是眼瞎……竟跟一棵墻頭草來往那么久……” 怡君無言地緊緊摟了摟jiejie,輕輕拍著她的背。 . 舒明達來找程詢,進到書房時,神色黯然:“多備些酒,你得跟我多喝幾杯。” 程詢當即吩咐下去。 酒菜上桌,舒明達喝盡一杯酒才道:“柳公子的事,三日前,我已稟明皇上。皇上命錦衣衛盡心竭力,讓父子二人早日團圓。今日下午,柳閣老風塵仆仆趕回京城,終于見到了愛子。……”他說不下去了,給自己斟滿空掉的酒杯。 程詢想問,卻沒底氣出聲。 “憑誰看,我都夠心狠手辣了吧?”舒明達對著程詢苦笑,“我也一向認為,自己天生就是血冷的人,可在今日……那情形,我居然都看不下去……” 骨rou離散的痛,經年累積的悲,終得團聚的喜……柳閣老今日是怎樣的心緒,除他之外,無人能體會。 “末了,柳閣老掛著眼淚笑了,摟著兒子說回來就好,能團圓就好。”舒明達輕聲道,“元逸從始至終,一個字都沒說過,只是很開心地笑了兩次。就是看到他的笑,柳閣老的淚才忍不住了吧?……看著都太心酸。寧可每日多對幾個窮兇極惡的人用盡酷刑,我也不想再看到這種事。” “對不住了。”程詢對舒明達端杯,語聲有些沙啞。 舒明達重重地拍一拍他的肩,“該當的。既然是弟兄,這些就都是分內事。我倒是想消化完再跟你說,問題是不跟你吐吐苦水,這事兒就消化不掉。” 他們之間,有些話從不需說透,因為彼此一定會在幫襯的過程中琢磨出原委。 程詢無言地一飲而盡,沉默許久,問:“稟明皇上沒有?” “自然。”舒明達頷首,“皇上體恤柳閣老飽受奔波之苦,讓他明日午后再進宮說話。我瞧著,皇上一定會讓柳閣老重返內閣。” “那太好了。” “別的都好說。”舒明達道,“你這兒肯定出不了岔子,細枝末節處,我自會全力照應著。” 程詢看著好友,一笑,“但愿來日能償還這份恩情。” “說什么呢?”舒明達的笑容終于明朗起來,“來日你若成為皇上跟前的重臣,別忘了哥們兒弟兄就成。” “若可以,豈敢忘。” 舒明達再進一杯酒,便起身道辭。 程詢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沒挽留。 這一日,是舒明達摯愛的女子的忌日。 原該是天作之合:舒明達與女子一見傾心,順風順水地定親、擇了吉日。可世事無常,吉日前三個月,女子忽發急病,撒手人寰。 三年過去了,舒明達心意不改,任憑舒老太爺用盡手段,也不肯娶別的女子進門。 而在前世,數載悠悠流逝,舒明達始終孑然一身:在錦衣衛當差數年,功成身退,常年住在京城外的寺廟、道觀之中。 與他偶有書信往來,字里行間,唯有禪宗機鋒。 生平最后一次出山,是修衡被一名皇子、一名內閣大臣聯手彈劾污蔑。 今上睿智、英明,修衡已有應對之策,他亦是準備隨時挺身而出幫襯修衡。那時候的舒明達,以置身事外、奉召當差的姿態出現,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那期間,曾有三兩次故友私底下小聚。 舒明達說,我知道你與他惺惺相惜。便是你不欣賞,我仍會這么做。一代絕世名將,豈能被齷齪之輩潑到哪怕點滴的臟水。 他就笑,說我同意。 后來,舒明達了解到他暗中做的功夫,開懷而笑,說我終于可以確定,你是我此生知己。 他又何嘗不是這樣想。 轉世重獲新生,他正在經歷重來、珍惜的機會。 但有多少人、多少事,仍是自己無能為力的? 舒明達仍舊要重復前世的路。是知己,便更明白沒得改。 他尊重。 除了知己,近日來往并好感倍升的人呢? 唐栩能否想見,自己將在八年之后病痛纏身、與妻兒離散? 黎兆先能否想見,自己將在女兒出生之后迎來與妻子天人永隔的殤痛? 他可以在先知的情形之下改變自己的路,卻毫無改變別人命途的把握。 一個人的生死,豈是別人可以左右。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人只為己,亦該天誅地滅。 這之間的度,最恰當之處在哪一點? 若生離死別是定數,他能做的,是讓先走的人更安心一些。若非定數,先走的人是遭了暗算,因著留意,或許能察覺。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憑你是怎樣的人,路都要一步一步走,塵世聚散是必經的善果、苦果,總要逐一品嘗。 . 夜色已深,廖文詠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到家中。 他眼下在舒明達手下當差,身份不過是二等管事。但說心里話,他回過味兒來之后,很有些近乎討到便宜的慶幸:錦衣衛指揮僉事的手下,任何事都是行之有效,只幾天而已,他就看出,上面及身份相等的那些管事的執行力、行動力都屬一流,能容著他,已是難能可貴。 為此,時不時地露怯,他打心底不當回事,有不懂之處就問,別人看他心誠,倒也不會甩臉色,都會言簡意賅地點撥。 這樣一來,辛苦一些又何妨? 真的。他挺知足的,且感激程詢給他安排了這樣好的去處。原本那可是非生即死的處境,能活著就已不錯,何況眼下? 廖文詠換了身衣服,正要喚人打聽父親去宮里的情形,母親派人來告訴他:芝蘭偷偷地溜出家門,找到南廖二小姐跟前,不知道說過什么話,結果是被南廖的人送回家中。 母親已經不想再理會女兒的事了,要他擔負起責任,給予相應的發落。 廖文詠聽下人說完,無聲地嘆了口氣。 不生氣,他真不生氣——家里已經不會有更糟的事情出現,還有什么值得動怒? “把人帶過來,”他說,“我當面跟她說說話。” 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廖芝蘭被帶到他的書房。 廖文詠遣了下人,饒有興致地看了她一會兒,問:“去做什么了?” ……“廖芝蘭垂眸看著腳尖,是打定主意不發一言的態度。 廖文詠思忖多時,一笑,“我不好過,誰都別想好過——你是安的這個心吧?瞧你這會兒的德行,定是無功而返。既然如此,你也該死心了吧?——嫁入程家,是不能夠了。這個夢,該醒了。” 廖芝蘭仍是沉默以對。 “我還能跟你說什么?”廖文詠苦笑,語氣卻是輕而堅決,“往后便是爹娘肯縱著你,我都不會坐視。你的親事,我會斟酌著當下家境請示雙親。人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得有個自知之明。你別再上躥下跳地讓爹娘心煩讓我厭憎了,成么?不然,我明日就把你許配給家中的三等管事——日后一眾下人還有另謀高就的機會,北廖卻是不成了,能活著就不錯了——你要是再看不清楚這一點兒,就真不能怪我不顧兄妹情分了。” 廖芝蘭死死地咬住唇,抬了眼瞼,不甘地望著兄長。 廖文詠的情緒仍是不見起伏:“你怎么樣個心緒,我不清楚。我只清楚,近日過得疲憊至極,但也常有慶幸之感。沒你從中作亂的話,我起碼要到幾年后才會過上這種日子。你什么都不要說了。歸根結底就一句話,我只求你讓我省心點兒。再有不得允許便出門的事,那你也不用嫁了,城里城外那么多尼姑庵,總有一個肯收你。” 廖芝蘭終是撐不住了,“哥……你怎么能……” “你顧及過親人的話,這些糟心的事兒也不會出得這么快。”廖文詠無力地擺一擺手,“方才種種,我說到做到。日后,好自為之。” 廖芝蘭在返回內宅的路上,聽到了一個消息:父親觸犯皇帝,領了三十廷杖,并且,被罷黜官職。 自此,北廖退出京城官場。 “北廖……”廖芝蘭怔怔的望著湛天幕,輕聲道,“日后,京城再無北廖了,是么?” 這是得不到答案也不需有人回應的問題。 已成定局。 . 翌日上午,程夫人再次來到南廖。 廖大太太因著上次的情形,當下便認真思忖,喚人把廖書顏請到正房,與自己一同去迎程夫人。 小姑子到底是沒從中作梗,不然的話,這事情定會出幺蛾子——這些,廖大太太心知肚明。 在正房落座、寒暄之后,程夫人從紅翡手中接過一個黃楊木錦匣,親手遞到廖大太太手中,和顏悅色地道:“貴府看重長幼之序,我聽媒人說了。人之常情,我們程家自是沒什么好說的。只是,到底還是怕貴府生變,因此就再添一分誠意。” 語聲頓了頓,她親手將錦匣打開來,“這是程家祖上留下來的翡翠白菜,代代相傳,今日我請示過老爺了,他說理當如此。為此,我專程送過來,作為表明誠意的信物。大太太只管收下,退一萬步講,親事當真不成的話,也沒事,權當是我送給怡君的一個物件兒便罷了。日后,我們兩家仍是要常來常往的。” 說到這兒,程夫人望向廖書顏,“凡事只私下定下總歸是不夠妥當,蔣大夫人在場,我打心底覺著更好。到底,你也不反對這門親事,是不是這個理?”不然,就不會有廖書顏做中間人去程府的事。 廖書顏笑起來,“榮幸之至。”心里卻想著,程夫人除了那敦厚賢良的名聲,該有的心機、手段可是樣樣不落——這是來送禮表示誠意的么?當然不是。人家是來用最柔婉、謙恭的姿態和手段催著南廖答允親事呢。 單就肯一再紆尊降貴,就不是尋常人能做到的。 因何而起? 定是怡君真的入了程夫人和程詢的眼。 由此,還有什么好說的? 當晚,姑嫂兩個把這件事告知廖大老爺。 斟酌多時,廖大老爺知道是再沒轉圜的余地了,當即攜姑嫂兩個來到府中庫房,取出南廖的一件傳家寶,“明日就送到程府去。首輔夫人再來說項的話,當即應允便是。” 認了吧。 程家是鐵了心要娶次女為長媳,他還能如何? 就這樣吧。 日后南廖的起落,全由程府決定。 但愿,程詢能夠盡快成為當家做主之人,決定一切事宜。只憑程清遠的話……程家有無日暮途窮一日,真不好說。 . 第二天,廖書顏再次回訪程夫人,送上南廖的傳家寶物。 北廖的事,則迅速傳揚開來。 廖大太太聞訊之后,著實喜形于色了一陣子。 碧君、怡君聽聞,全無表示,該忙什么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