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程夫人對蔣家的事爛熟于心,卻從沒人提過廖書顏的娘家。由此不難想見,廖書顏與娘家必是走動甚少,人前人后亦很少說起娘家,廖大太太那邊,做派定是大同小異。如此,便讓人們無意間忽略了這些。 這次廖書顏回娘家小住,在程夫人意料之外,卻讓她心生喜悅:程家以誠相待,廖書顏在一旁看著,總會向廖大老爺遞幾句好話——廖大太太便是想鬧幺蛾子,怕也沒人縱著。 廖書顏笑盈盈地走進(jìn)廳堂,緊走幾步,到程夫人面前行禮,“早知道程夫人前來,定會早些過來請安的。” “蔣大夫人客氣了。”程夫人連忙起身還禮,“我出門前才聽說夫人回娘家小住的事,過來就想跟你說說話,沒耽誤你的正事吧?” “怎么會。”廖書顏道,“回到娘家,大嫂什么都不肯讓我?guī)鸵r,只縱著我偷閑躲懶,不知多清閑。”說著話,笑笑地望向廖大太太。 廖大太太抿出一抹笑,“姑奶奶難得回來,怎么舍得讓你辛勞。” 三個人寒暄幾句,重新落座。 說了一陣子家常話,程夫人把話題引到此行的目的,對廖大太太道:“府上兩位千金,我近日見過了,當(dāng)真是一對姐妹花,生得標(biāo)致,又端莊懂事,煞是討人喜歡。” 廖大太太笑道:“夫人謬贊了,哪里有那么好。若是有行差踏錯之處,還請夫人海涵。” 程夫人順勢道:“聽葉先生說,廖大小姐芳齡十六,廖二小姐芳齡十四。不知可定下親事了?” 這樣的說辭,莫不是來幫人提親的?要知道,能請動程夫人的門第,必是非富即貴。廖大太太滿心喜悅,道:“還沒有呢,這兩年倒是也有來提親的,可我家老爺想多留兩個女兒幾年,便都不了了之。”不管私底下鬧成怎樣,在人前,夫妻之間還是要往對方臉上貼金。 廖書顏笑微微地啜了一口茶。 程夫人身形微微前傾,“既然如此,那我有什么話就直說了,大太太可千萬不要怪我魯莽。” 廖大太太亦是神色鄭重,“夫人只管說。” “是這樣的。”程夫人神色誠懇,“你也知道,我膝下長子年紀(jì)也不小了,早就該給他張羅婚事,可他一心要先考取功名再娶妻成家,我自是不好說別的。而今,他年歲實(shí)在是不能再拖延了,秋闈的結(jié)果亦尚可,我便再提起要他娶妻的事——好歹先定下來。他沒再反對,說聽我的安排就是。”停一停,怡君的容顏在腦海浮現(xiàn),她語氣更為柔和,“府上一位千金,我一見就甚是喜愛,便等不及上門毛遂自薦。” “是么?”廖大太太心頭狂喜。程詢她是見過的,便是只憑樣貌、做派,便是她在今日之前奢望不來的女婿。 程夫人篤定地頷首,“結(jié)親是結(jié)兩姓之好,男方在最初理應(yīng)有個誠懇的態(tài)度。至于別的,只管放心,該走的章程,程家一樣都不會落下。再說心里話,我自然有私心:想讓這邊先給我一顆定心丸。若是有所猶豫,那我……”她笑起來,“也沒別的法子,只能請說項的人盡心幫忙說合,得空就過來游說。”又望向廖書顏,“夫人是南廖的姑奶奶,自然不是外人,為此,我便有什么說什么了。” 別說擺架子了,程府根本是把姿態(tài)放到了最低。 廖大太太眼中有了笑意,瞥過廖書顏,笑意立時消散大半:小姑子要是誠心給她添堵,如何都要阻斷她有個乘龍快婿的路,那……她險些嘆氣。 廖書顏先是因程夫人的態(tài)度有些感動,隨后,便忐忑起來: 程夫人看中的是碧君還是怡君?若是怡君,那真是絕好的一門親事,若是碧君…… 說句不好聽的,碧君就是她嘴里貨真價實(shí)的花瓶:看著是絕對好看,吟風(fēng)弄月不在話下,但是一點(diǎn)兒城府也無,遇到事情只會找meimei,性子急的能被她急死,誰想教她,就要從頭教起,能累死。 不能吧?如程夫人這樣的高門貴婦,焉能不知一府宗婦的分量和對家族的影響——若不是程詢對碧君一見傾心,若不是程夫人活了半生忽然鬼迷心竅想下半生被累得吐血,程家選定的只能是怡君。 出于種種考慮,廖書顏笑問:“但不知程夫人看中的是我哪個侄女?” 程夫人笑答:“是二小姐。興許人與人真要講個緣法吧,我覺著,跟她很是投緣。” 廖書顏暗暗松了一口氣。這就好。至于其它,她再仔細(xì)斟酌便是。 廖大太太有些許的意外。在她看來,論年紀(jì),碧君跟程詢更為般配,但因程夫人所說的投緣二字,也就釋然。斟酌片刻,她笑道:“方才我也說了,兒女的終身大事,需得稟明我家老爺,請他做主。夫人也知道,老爺連長女的婚事都不肯爽快答應(yīng),對年紀(jì)尚小的次女,怕更添三分猶豫。不管怎樣,夫人的話我都記下了,定會如實(shí)復(fù)述給老爺聽。”抬頭嫁女兒,憑誰也要矜持一些,心里不管怎么想,都只能對男方那邊端著點(diǎn)兒架子。 廖書顏再度松了一口氣。還行,這嫂嫂總算是沒犯渾,瞧著是沒有得誰跟誰較勁的意思。 程夫人當(dāng)然知道這是必走的過場,“如此,過三兩日,我少不得再來叨擾。” 廖書顏忙道:“到時候,我做這個跑腿的人就是了,哪能總辛苦夫人。” 廖大太太附和地道:“對啊。”心里卻想:你這是又打什么歪主意呢? . 此刻,吳mama站在怡君跟前,道:“已安排了一個您放在外面當(dāng)差的小廝去過程府,見到了楊公子,將您的心思告知于他。” 怡君示意吳mama在近前落座,道:“仔細(xì)說來聽聽。” 吳mama笑道:“正如您吩咐的那樣,只說是商公子跟您和大小姐的一位熟人來往不斷,卻曾有過欺瞞爽約的行徑,為此,您二位應(yīng)熟人之請,要幫忙試探一下。楊公子向來精明,若是有心出手相助,自然會拿出個章程。” 怡君點(diǎn)頭一笑。 楊汀州的長姐,大他六七歲的樣子,年少時曾受教于葉先生,他也算是葉先生半個學(xué)生,閑來遇到不懂之處,會尋到葉先生跟前請教。一來二去的,他與她們姐妹相識,曾有幾次,三人在一起較量詩書、音律、書法、畫技,便因此一步步成為交情匪淺的朋友。今年秋日,他曾因家中要強(qiáng)行定親愁苦不已,是葉先生和她們姐妹出了些主意,了卻他家門對他的強(qiáng)人所難。 眼前jiejie與商陸的事情,怡君便想到了他,和jiejie推心置腹地敘談一番之后,達(dá)成了默契,喚吳mama安排下去。 吳mama繼續(xù)道:“楊公子斟酌了一陣子,滿口應(yīng)下,今晚便會尋找由頭,邀商公子在外赴宴。具體的,請您和大小姐靜待下文,有必要的話,會請您二位出門,但愿到時您二位能得空。” 怡君欣慰地笑了。 . 到程府學(xué)堂的名單定下來之后,姜道成做了進(jìn)一步的安排:男女學(xué)生的座位分列東西,中間以屏風(fēng)隔開。如此,他在前面講課、布置功課的時候,能看到每個學(xué)生,男女學(xué)生之間,卻不能夠隨意觀望。 這亦是審時度勢之舉。 男學(xué)生之間,只有寧博堂是已娶妻之人,其余的人,親事都還沒有著落。而幾個女學(xué)生,如徐巖、凌婉兒之輩,都是同輩京城閨秀之中樣貌拔尖兒的,少年人為她們神魂顛倒,再正常不過。 姜道成能理解,但不可能允許在自己的課堂上有人眉目傳情——那能把他膈應(yīng)死。 而對于專門來學(xué)音律的周文泰、凌婉兒,姜道成讓兩人上午隨眾人讀詩書做文章,下午則一個去他居住的院落的東廂房、一個去葉先生那邊的學(xué)堂——橫豎徒弟下午也沒事,學(xué)堂只是空置。 昨日一干人等前來,姜道成并沒授課,而是把自己歷年來對學(xué)生的種種規(guī)矩言明,能接受自然好,不能接受就趁早請辭,誰也別給誰平添不快。 十余個人——包括程譯、程謹(jǐn),一整日的時間就用來答應(yīng)并熟記那些細(xì)致的條條條框框了。 到今日,姜道成才正式開始授課,針對每個人現(xiàn)今的情形做出妥當(dāng)?shù)陌才拧?/br> 一整日下來,老爺子還算滿意:一個個都是聚精會神、勤學(xué)好問的樣子。但愿都不是心血來潮。 這檔子事,是程詢平白施加給他的不假,但隨著一天天對程詢生出的欣賞之情,再到今時面對著學(xué)生們年輕而誠摯的面容,他那點(diǎn)抵觸早就沒了,巴望著自己能遇到真正的好苗子,來日能在他教導(dǎo)之下學(xué)有所成。 出類拔萃就算了。 程詢那小兔崽子的才識擺著呢,別說學(xué)生,連他都不能超越——每每想到這一點(diǎn),姜道成的眉毛就會糾結(jié)到一處。 申時,下學(xué)之后,楊汀州急匆匆收拾書本和文房四寶。 剛自葉先生那邊回返的凌婉兒經(jīng)過,不由笑問:“怎么這么心急啊?好像有人催著你似的。” 楊汀州對她一笑,“饑腸轆轆,可不就急著回家用飯么。” 凌婉兒掩嘴笑起來,“你倒是實(shí)誠。”舉步要轉(zhuǎn)過中間屏風(fēng)的時候,想起一事,又回身問道,“下午上課之前,有個小廝來找你,是你家里的下人,還是別家的?” “你倒是細(xì)心,留意這些做什么?”楊汀州笑道,“左不過一些瑣事。” “想起來就隨口問問而已。”凌婉兒彎唇一笑,“女孩子家,留意的可不就是芝麻大點(diǎn)兒的小事么?” 楊汀州瞥一眼不遠(yuǎn)處眼神復(fù)雜的周文泰,一面把手邊東西放進(jìn)書箱,一面將語聲壓低一些,“姑奶奶,您可饒了我吧,沒瞧見周世子的樣子么?回頭他要是把我當(dāng)成爭風(fēng)吃醋的對手,我跟誰說理去啊?” 凌婉兒隨著他的言語,看了周文泰一眼,禮貌地點(diǎn)頭一笑,隨即很有些不安,“瞧瞧,這是從何說起?”語畢,匆匆回了自己的座位,卻是清楚:誰都不傻,周文泰對自己的那點(diǎn)兒心思,大概已是眾所周知。不然的話,楊汀州不會這樣沒心沒肺地直言道出。 楊汀州收拾好東西,跟一眾臨時成為同窗的人匆匆道辭,走出學(xué)堂,乘坐馬車離開程府。 路上,跟車的小廝在車窗外稟道:“已經(jīng)在狀元樓定了雅間、安排了席面。” 楊汀州一笑,把一封大紅灑金請?zhí)f出去,“即刻送到商公子面前,看他得不得空。今日不成,明日我仍會在狀元樓設(shè)宴恭候。” . 整個下午,程詢留在外書房里,坐在書案后方,聽著一眾管事回事。 他該是比較少見的那一類人,對家中庶務(wù)從來都很耐心,不覺瑣碎,反覺有趣。 料理完一應(yīng)大事小情,管家面色奇差地進(jìn)門來,掙扎片刻,道:“大少爺?shù)囊馑迹〉拿靼住D羰强腺p小的一條活路,便容小的辭去差事榮養(yǎng),若是不能……小的仍是辭去差事,返鄉(xiāng)務(wù)農(nóng)。” 這才幾天的時間,大少爺就安排管事們把他弄成了擺設(shè)——全然架空了。 程詢說過的那句“你該走了”,一次次在他心頭回響,他自是不難揣測出對方的用意。 凝望管家片刻,程詢微笑道:“我說過,你該走了,但也只是‘該’走了,若愿意留下,你仍有十年當(dāng)差的光景。” 管家大喜過望,“大少爺……”他跪下去,“您的意思,小的應(yīng)該能揣度出來。您若愿意賞小的繼續(xù)吃這碗飯,小的自是愿意當(dāng)牛做馬、盡心竭力。”好端端的,高門中有頭有臉的人,誰會愿意一朝成為閑人? “我姑且一聽,你到底想做老爺還是我的心腹,還需觀望。”程詢道,“繼續(xù)當(dāng)差去,是否出自真心,一段時日之后,我自會有個評判。” “是,是!”管家鄭重地磕頭,隨后才起身出門。 過了片刻,程福喜滋滋進(jìn)門來,把一封請?zhí)p手奉上,“黎王爺派人送來的請?zhí)丝趟托诺娜司驮陂T外。” 程詢打開請?zhí)麃砜础@枵紫妊黹g到黎王府用飯。他多少有些意外,卻絕不會婉拒,當(dāng)即道:“把送信的人請進(jìn)來,備好打賞的銀錢。” “小的明白。” 黎王府送信的人走后,程詢即刻回了內(nèi)宅,告知母親自己晚間要出門。 “又不能在家用飯了。”程夫人雖然有些失落,但喜悅更重,“黎王爺主動相邀,便是認(rèn)可你這個人。到王府可不準(zhǔn)失禮啊。”說著就嘆息一聲,“聽聞那位王爺在外的名聲也是褒貶不一——好些人說他桀驁、孤傲,你可不要大意。” 程詢笑了,“我心里有數(shù)。” “對了,下午我去過南廖了。”程夫人攜了兒子的手,走進(jìn)里間,把經(jīng)過娓娓道來,末了問道,“在你看來,我沒有失禮之處吧?” “沒有。”程詢緊緊地握了握母親的手,“您都做到這地步了,憑誰還能挑禮?” “這就好。”程夫人笑道,“南廖不同意也沒事。大不了,我們?nèi)蘸笳垉蓚€舉足輕重的人幫忙說項。” 程詢笑起來,有些心疼的,“不管怎么著,我那個解元的名頭,總能管點(diǎn)兒用。況且,我們到底是次輔的妻兒,南廖應(yīng)該不會反對。” “但愿如此。” 去黎王府的路上,程詢回想起前世廖書顏相關(guān)的事。 前世,變故來得猝不及防,在兩家都竭力反對的時候,廖書顏回到南廖,住了幾日。 她定是全然反對兄嫂的看法,在當(dāng)時為侄女竭力爭取。 可是,全無用處。 應(yīng)該是廖芝蘭或北廖的人把程府那樁罪行對南廖和盤托出之故——南廖定是恐懼得厲害,為此如何都不肯同意怡君嫁他,放到心里、眼中的結(jié)親對象,是世代吃皇糧享俸祿的公侯之家。 一場風(fēng)雨過后,廖書顏回到婆家。 從那之后,她應(yīng)該是與南廖斷了來往——往后多年,他再不曾聽說她與南廖或怡君走動過的消息。 應(yīng)該的吧。在當(dāng)時,誰都不肯聽她的:古板腐朽的南廖夫婦不會聽,一根兒筋的廖碧君不會聽,最終知道無望選擇緩解jiejie處境的怡君想聽而不能。 那時在娘家,廖書顏該是眾叛親離的尷尬處境,任憑有著怎樣的胸懷,也受不了。 前世,多年孤獨(dú)的人,從來不只他一個。 遐思間,他聽到隨從在馬車外低呼:“下雪了。” 他透過小小的車窗望向外面。 真的,下雪了。 鵝毛般潔白的雪花飛舞著,迷離了人的視線,染白了周遭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