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程勿:“無所謂?!?/br> 他的武力是別人強迫給他的,他也不是那么想要。武學宗師是別人的愿望,又不是他的。那個別人是別人,他的愿望早已無法實現了。 當夜到達程家,程家長輩沒有一人前來接風洗塵,沒有一人想跟程勿說話。程勿無所謂,和程少主分開后,他去父親的后院找春姨。天地大寒,院中臘梅開花,身形窈窕、氣質清冷的少婦立在廊下看花。 婦人回頭,看到廊口站著的年輕公子。 風流一身,氣比雪涼,眉目清潤。 雪吹花落,恍如隔世,二人怔怔對望。 婦人唇顫了兩顫,含淚開口:“小勿,你……長這么大了。你是回來看我的么?” 程勿看著她,良久良久,他眼淚忽然滾落。他一步步走上前,看著熟悉的面孔,他跪了下去,抱住她腰:“春姨……” 寒雪無聲,狂風肆意,他抱著幼年時鼓勵他成長的婦人,肩膀輕輕顫抖。三年掉不下一滴淚,在這時,他忽然想要大哭,想要說盡自己的委屈:“春姨,我想帶她回來見你?!?/br> “可是她不在了。” “我覺得、我覺得……我的一生,都看不到希望了?!?/br> “春姨,她怎么能那么殘忍?怎么能只顧她的江湖,不管我的死活呢?” “春姨……” 婦人眼中淚落,抱著這個趴在自己懷里哽咽的孩子。她安慰他,心臟一陣陣地抽痛。她一心關愛的孩子,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 冰窟中,火把照亮黑暗。 謝微立在冰臺前,舉著火把,與冰臺上盤腿而坐的少女對望。許久,那少女相貌的姑娘睜開了眼。 謝微淡聲:“你已經醒來了啊。” 他略微嘲諷地笑了一下:“去吧,你終得償所愿?!?/br> “江湖是你的了,女瑤?!?/br> ☆、第97章 2 真陽派后山某普通弟子不得入的地下冰窟, 冰雪凝成鋒刃, 寒風凜冽自四方襲來。這座地下冰窟, 經過長年累月的布置,已成為一座天然運轉的“冰洞”。因寒風冷氣無時無刻不在灌體,在此的人, 都不得不運行全身功力去抵抗寒氣。若在此練武,事半功倍。 這個地方, 被真陽派經營了百余年, 向來是門派用來獎勵精英弟子的。四年前真陽派聯合中原其他三派攻打落雁山, 真陽派從落雁山取得斬教教主宮舍才有的碧綠冰玉床。真陽派將碧綠冰玉床安置在冰窟中,此床和此環境兩相夾擊, 使得弟子習武功力增長更快。 幾年前, 雁北程少主留在真陽派養傷,未嘗不是因為此冰窟與冰玉床的緣故——此地與雁北環境類似, 對程少主的功法助益更大。 然三年前, 四大門派與魔教的大戰敗北后, 真陽派封了這座冰窟,再不把此地當做給門派弟子的獎勵。 真陽派的弟子們曾經不解, 若他們今日看到此冰窟中坐在寒冰后的女子,便知門派為什么封了冰窟不許弟子進來了——坐在碧綠冰玉床上養傷的女子, 正是在江湖上已經失蹤三年、人人皆以為她死了的女瑤。 她在這里躺了三年, 借助此地環境和冰玉床對《淬陽訣》天然的修復功能療傷。外界無人知道。 近日, 謝微來看她時, 已覺得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女子呼吸漸漸灼熱了起來, 便知她即將蘇醒了。今日舉火把下來冰窟,站在冰床一丈外,與盤腿坐在床上的女子四目相對,謝微并不意外。 看著這位姑娘,他舉火把的手顫抖,微微恍神—— 子夜冰雪一樣幽深清亮的眼,舜華般的相貌。面頰瘦小,膚色玉白,散發盤腿而坐,沉著冷靜。 她一點也沒變。還是那副少女身量,少女樣貌。她的少女面容極具欺騙性,讓人覺得她稚嫩可欺,嬌憨俏美。 然謝微早已知道,女瑤非但不“稚嫩青澀”,她還心狠手辣,心機深重。他與她相識的數年,自他倆認識開始,女瑤不斷刷新著他對她的認知,一次次傷他的心。而今,他對她已無一絲指望。 二人對望,半晌,女瑤聲音沙啞地先開了口:“多謝你救命之恩。若有所求,我盡力回報?!?/br> 謝微唇揚,笑得諷刺:“我對你的所求,不過是你回去說說服程勿,讓他答應武林盟主的事。你看,對你還是有好處的。你不就是想捧他,將他捧得至高無上么?” 睡了三年,女瑤對江湖上的事自然不知。但即便不知,她當年赴死前就胸有丘壑,一切都照著她的預計在走。謝微說“武林盟主”,女瑤不置一詞,就理解他在說什么了。 謝微的目色更暗了:果然,連這個她也想到了。 她早知道大戰之后正道式微,朝廷必將趁虛而入。若與朝廷相抗,正道和魔門必然聯手,武林盟的盟主人選必然從魔門出。而魔門的人物,女瑤當日選擇讓玉寒長老將一身功力傳給程勿時,她就為程勿安排好了這條路。 她喜歡的,她就是要無所不用其極地去捧。 女瑤垂下眼:“除此事,我還可答應你其他要求。我女瑤的性命,自然值得你提任何要求?!?/br> 謝微:“我無要求,這個條件留著日后有機會便用吧。你日后將四大門派弟子看做你自己的下屬,不對正道和魔門有偏見,我已沒什么奢求。魔教教主的人情,還是欠著為好?!?/br> 女瑤頷首,依然是淡著臉,沉著無比。 她忽而看身下的床:“這碧綠冰玉床……” 謝微淡聲:“碧綠冰玉床是你斬教的,日后你們過來取吧?!?/br> 如此二人說了幾句話,就無話可說。謝微眼簾垂落,不怎么看女瑤。他昔年對女瑤的一腔愛慕之情,早已在見識到她的真面目后消磨得干干凈凈。他心中悲涼,想他少年時期,到底歡喜錯了人。那些不甘、不服……在當日見到滿身鮮血的女瑤時,就慢慢的,從他身上退走了。 四大門派當年攻打小玉樓山,他心系女瑤,還去求了蔣聲。他和蔣聲聯手把四大門派攻山的消息早早傳出去,就望女瑤不要來小玉樓山了,望女瑤不要死。他認為他已經做得足夠多了,事后他帶著內傷極重的兄長離開小玉樓后,他看著安靜婉約的嫂嫂等在山門前時……他心中后悔羞愧,想若非是他提前xiele消息,兄長不至傷重至此。 謝夫人安慰他:“不怪你,這是你兄長的選擇。他早不想真陽派鋒芒太露,早想找機會封山,韜光養晦了。” 然而嫂嫂不怪他,謝微自己卻無法原諒自己。尤其是、尤其是……他兄長傷成那個樣子,他在小玉樓山下遇到即將瀕死的女瑤時,還是沒忍住帶走她,愿意救她。雖然從那個時候起,他心里對女瑤的愛意,就很淡了。 想來一切皆是女瑤的算計,就覺得沒什么意思了。 二人無話可說,女瑤既已醒來,也不愿在此地多留。三年時間,為了能夠醒來,謝微幫她廢掉了她的一身武功。三年來,她日夜修補著自己的筋脈,將昔日的隱患全從體內排出去。破而后立,重新修煉《淬陽訣》。武功從頭開始,比被當日《淬陽訣》遺留的隱患問題害死,不知好了多少。女瑤更是心情愉快:廢掉一身武功,雖然武功差一點,但是性命保住了,甚好。 而程勿…… 想到程勿,女瑤意識微微遲滯。她的心向上揚起,有一絲迫不及待的心情流出……她睡了好久好久,不知道她的小勿現今是什么樣子。她得快些趕回去才是…… 女瑤跟謝微打了聲招呼,便下地準備離開這里。謝微不阻攔她,望著她的背影,到她踩上冰階時,謝微到底沒忍住,問出來:“你對我真的就這么殘忍么?” 女瑤后背一僵,她慢慢回眸,向下方立在冰天雪地中的青年看去。她眸中閃過幾絲微弱的情緒,然后很快收斂。她平靜問:“何出此話?” 謝微斂目輕聲:“三年了,我已經想明白。那場大戰不光讓你元氣大傷,你最大的問題,是你體內那股暴虐的真氣,讓你求生不得。你一直記得碧綠冰玉床被真陽派拿走了,你也早盯著我們門派的地下冰窟。你選擇跳崖,而不死在程勿面前,是怕他承受不住?!?/br> “你那時也無保障,不敢說你一定會活下去。但是如果你在程勿那里,知道你想借用我們真陽派的地方,程勿一定會無條件地來求我們……他會不惜一切代價,哪怕以魔門十二門的投降為代價。他到底不是魔門人,他不在乎那些,然而你在乎。你不肯把你的東西拱手相讓,你還覬覦著我們的東西……然后你想起了我。” 謝微自嘲地想:“你想起我深深愛慕你,對你求而不得。愛人的心,誰先心動誰認輸。你渾身是血地倒在我面前,我做不到放著你去死。與其讓程勿來求我,不如你直接找上我,讓我帶你走。你利用我對你的愛慕,如愿來到了真陽派……然后在三年后,如愿醒了過來?!?/br> 女瑤目光輕輕閃爍一下,低聲:“那時我并不保證我能活下去……我不得不鋌而走險。小勿那孩子你不知道……他能承受住我死,但一定承受不住我死在他面前。他會瘋了的。為了他,為了我自己,我只能利用你了?!?/br> “謝微,我很抱歉?!?/br> 謝微幽聲:“不止如此吧?你不在程勿面前死,一方面是怕程公子承受不住,另一方面是怕斷了他的念想,從此后他忘了你,和別的女人成親生子吧?你這般自私的女人,你視程公子為你的所有物,你根本不允許他離開你。哪怕你死……你也要選一種讓他念念不忘的方式。見不到你的尸體,他就不會死心,就會一直找……你就可以一直吊著他。你醒過來了,可以和他再續前緣;你死了,他也渾渾噩噩忘不掉你?!?/br> 女瑤搖了搖頭,道:“不。我對小勿沒那么殘忍,我雖然心狠,但還沒有你想的那么卑鄙。我只是單純的不想他太難過而已。” 女瑤忽然一頓,唇微微翹了一下,望謝微:“真好,謝公子。你終于開始以最大的惡意揣摩我,當是說你對我的心思,已經徹底沒了。恭喜你?!?/br> 謝微肩膀輕顫了一下,唇微發白。原來連這個都被女瑤算計了……她就是要斷他的情絲。這樣想來,她似乎對他,也是有情的。 謝微輕聲:“你到底愛他?!?/br> “你把所有的好都給了他,就把狠心留給了我……我確實對你失望至極。” “那么女瑤,日后,但愿我再不用遇到你了。” 【心里若是有一個魔教妖女,那妖女還非常的有本事,殺人放火不費吹灰之力,那你該多慘?!?/br> 他確實已經很慘了…… …… 除夕之時,風雪載途,程勿拒絕了春姨的挽留,離開了雁北。他踩在三尺厚的雪地上,行走如風飄過,不曾在雪地上留下一點腳印。身后燈火通明的古宅、半空上綻放的煙火,全都離他遠去。 背后的春姨聲聲凄然:“小勿、小勿……” 也被他丟在身后。 程勿沉默地走在雪地中,任冰雪覆上眼睫,眼前視線模糊,看得天地皆是一片黑灰色。程家只有春姨希望他留下,少主程淮心情復雜欲言又止,其他長輩和同輩人則當沒看見他。他這個出身不好的人如今變得這么強大,程家不廢了他已經仁慈,程勿從不曾奢望他們會像對程淮一樣對自己。 那些歡聲笑語、噓寒問暖不屬于他。 那個家不是他的。但是程勿望著灰蒙蒙的天際,看著空中漫飛的雪,他也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 即便在落雁山待了三年,即便為斬教做了那么多事,程勿依然沒有歸屬感。那是白落櫻、金使他們的家……依然不是他的。沒有人等他,也許他根本就沒有家。 除夕之夜、新春之日、元宵之晚,程勿一身灰撲撲的,一直在路上走。他從一家家人間燈火外路過,他沉默地走在罕無人煙的官道上、山路上。從雁北到西林落雁山,等元宵節過,程勿才回到了山上。 風塵仆仆,程勿將將坐一會兒,白落櫻就敲門求見。白圣女和高大的夜神大人一同來見他,白落櫻的面容如霞,眨著明亮眼睛,欣喜地跟程勿說:“你回來了!太好了,我一直怕你不再回來了?!?/br> 程勿微微笑了一下,聲音涼涼的:“我又沒地去,馬上又到女瑤的忌日了,我當然會回來了?!?/br> 不知為何,白落櫻他們總是憂心忡忡,覺得程勿遲早會離開。這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任何人看到程勿安靜立在山上看風雪的樣子,都覺得他不屬于這里。 聽到“女瑤”,白落櫻目中輕微暗了一下。她勉強打起精神,道:“其實是這樣,我這兩日就要和張茂成親了……你若是還不回來,我也會讓你去找你。我們都希望你在?!?/br> 程勿怔了一下,看向白落櫻身后的張茂。夜神輕輕點了下頭。 見他不吭氣,白落櫻急促道:“我并不是故意挑這個時候,我已經把日子提前了……我不是觸你霉頭。是我發現我有孕了,再拖就找不到吉日了。我并不是故意的!” 程勿再愣了一下,才明白白落櫻為何而道歉。因再過十天左右,就是女瑤的忌日。白落櫻選在這時候成親,離女瑤的忌日那么近……她怕程勿多想,怕惹得程勿傷心。 程勿笑了一下:“沒什么,我不忌諱這個?!?/br> “女瑤也不忌諱這個。如果她還活著,她會很高興看到你成親的。” 白落櫻俯眼,漂亮的眼睛認真地看著程勿。見程勿面色淡淡,果然沒有一絲難過或慍色,她才微微松口氣。踟躕半天,她輕聲:“小勿,謝謝你啊。” “那我也有一事相商?!背涛鹫f。 白落櫻當即:“什么?只要你說,我一定辦到!” 程勿道:“也沒什么,就是我已經補全了《淬陽訣》,魔門和斬教的事務都步入正軌。我覺得我可以放下擔子歇一歇了……這幾年,你們也知道我心情不佳,我想離開這里,四處云游。這兩日,我把手上斬教的事務過給你,之后我就能放心走了。” 白落櫻怔忡看他半晌,青年秀麗如水,沉靜似水,他幽幽涼涼的……白落櫻心頭涌上一陣難過,答應了下來。程勿這樣子,很多時候,白落櫻都想說讓他忘了女瑤吧,縱是女瑤才是白落櫻的親人,然程勿這樣子…… 張茂握住了白落櫻的手,無聲地安慰她。 …… 圣女大人的成親,在斬教是一等一的大事?;槭罗k得十分熱鬧,程勿出席了,五使十二影皆出席,魔門十二派全來觀禮,朝廷也派人送來賀禮。就連中原武林,都來了不少觀禮恭喜的人。 當夜眾人喝得酩酊大醉。 程勿坐在席上,被金使大人抱著酒壇子勸酒。金使龍閉月喝多了酒,又哭又笑,拽著程勿不放。另一邊,十二影之一的秦霜河目光不斷往這里掃來,鄙夷地將金使看了一眼又一眼。秦霜河身邊坐著乖巧的小阿照,小阿照白白胖胖,煞是可愛,烏靈的眼珠子盯著不遠處的金使。小阿照幾次想跑過來,被他娘一掌拍在腦袋上按了下去。 程勿武功高強,清晰聽得秦霜河的聲音:“給我乖乖坐著!不許叫那個人‘爹’!”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崽子,娘我把你養這么大,我說不讓你認爹,你就不能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