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程淮一下子抓住重點,眼睛亮了:“誅殺女瑤?!是不是可以見到程勿了?!嘿,小崽子!” 謝微看眼兄長奇怪的臉色,心里輕突。他勉強一笑,觀察謝望的神色:“這怎么可能?為何要齊齊聯手?不管他們三派如何,反正我們不會去的……女瑤多厲害啊,我們用不著跟她作對?!?/br> 謝望:“不,我得去。” 謝微:“……兄長!” 謝望摸下巴:“曹云章給了我一個拒絕不了的借口……四大門派,沒人能夠拒絕。這個秘密已經藏了很多年了,如果暴露出來,即使我們不動手,女瑤也會動手的。為了自家存亡,四大掌門,這次是一定要合作的?!?/br> “四人聯手,靠特殊心法,可送女瑤入滅?!?/br> 謝微臉色剎那失去了血色:“……你們有什么秘密?” 謝望:“小玉樓的秘密……被蔣沂南藏起來的地方,重新現世了。” 程淮在邊上半天聽不懂,抓耳撓腮,被謝夫人招手帶走。謝望則將信紙遞給了謝微。謝夫人在旁邊若有所思,與丈夫對視一眼,目光都落在了謝微身上。日頭下,謝微神情掙扎。謝夫人溫婉一笑,想——夫君,其實是不愿意這次合作的吧?其實是想讓阿微制止的吧? ☆、第86章 1 星光寥寥,燈火零星。羅象門山地入了夜, 霧在山谷山林間蕩漾, 風狂烈刮過,霧氣如水汽般吹散又凝聚, 孤獨子夜中, 只聽得孤零零的幾聲鴉鳴。弟子房院尤其寧靜,此時正是一年最放松時段, 連夜里巡夜的弟子都聚在廊頭燈籠下嗑瓜子。理所當然,弟子們小聲討論著門派最新的大事—— “聽說了么?四大門派的精英弟子都要出動,四大門派這一次是真的要合作了!不是以前那樣了?!?/br> “小玉樓在我們地盤?我們怎么不知道?莫不是蔣師兄又……” “噓!別胡說, 要是被掌門知道咱們編排蔣師兄,肯定又要關禁閉?!?/br> “掌門真是心軟。就蔣師兄他父親做的事……他憑什么還占著大師兄的位置啊?!?/br> 門派大師兄,是一輩弟子們所有人的大師兄。這個地位能獲得的資源利益極多, 日后很大可能是下一任掌門……大師兄位置惹得眾人哄搶, 羅象門的大師兄,卻一直是身上有污點的蔣沂南的兒子蔣聲。羅象門弟子數千, 自然有很多弟子不服氣門派的安排。 他們這么討論時,感覺到耳后一陣徐徐涼風吹過。習武人一下子察覺不妥,立即拔劍回頭——卻只看到廊下的燈籠輕輕晃動,樹枝上積的雪啪嗒掉地,燈火下紅光斑駁,耀出燈下的冰湖。除此之外, 并無變化。 羅象門弟子們不安地放下心:“……大概只是風吧?!?/br> 那風輕拂, 曼曼然, 靈動飄逸,從他們身后掠過。若是他們時機把握的準,當看到是兩道黑衣,一起一伏地落到冰湖上。兩個高手腳尖在湖上一點,衣袍飛揚似雪霰,貼著墻一縱而走,藏在墻頭屋下的陰影角落里,徹底消失在了巡夜弟子的五感中。 當此夜過三更,門派大弟子居住的院落里也熄了燈。謝微和程淮一前一后落入了院中,完全沒有被羅象門的弟子發現。到了院子里,謝微才輕輕松了口氣。謝微振振衣袍,上臺階前去敲門了。 眉目清俊明朗的雁北程少主程淮還站在墻下。忽月洞門外走進來十幾個提著燈籠的年輕弟子,程淮冷哼一聲,如鷹隼般突從黑暗中冒出,撲了上去。進來大師兄院落巡夜的弟子只看到眼前一團黑色撲來,連忙抄起手里武器,下一瞬,能動的手、腿皆一陣僵硬。他們連人的身形都沒看到,就覺胸前一痛,人暈暈地倒了地。 程淮再一躍,跳到了謝微身后,洋洋得意:“我厲害吧?你還不讓我跟……哼,我不知道幫了你多少忙!” 謝微“噓”了一聲,示意自己正敲門呢。 門敲了數下,啪,門被從里打開,蔣聲只匆匆搭上一件青色外罩,黑著臉站在了門口。看到門外的俊美青年和眉目桀驁自矜的少俠,他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下。但是掃到院中被放倒的羅象門弟子,蔣聲的臉重新變得更黑了。 蔣聲語氣不好:“你果然來了……還把你的小尾巴帶來了?” 程淮聽懂他話后,立刻炸了,手里的劍指向蔣聲,聲音拔高完全不壓制:“你說誰是小尾巴——” 他聲音才拔高,面前的兩個青年臉色齊齊一僵,都撲過來捂他的嘴。到底是謝微了解程淮一些,先點向程淮的啞xue。程淮抬臂相擋,再身子一斜,另一手中的劍敲向身后的蔣聲……程淮同時把他們兩個都制住,更加得意了:“說我壞話?以為我聽不懂?呸!” 程淮森然道:“我早不是以前的我了!” 蔣聲:“……” 他看著程少主的眼神都要醉了,程少主的不諳世事,好像去云頂山一趟也沒好多少。他臉色變得好了些,甚至看向謝微的眼神,幾多同情:平時照顧這么一個祖宗,你真是辛苦了。 謝微心有戚戚然,嘆口氣。他彎身給程淮少主行了一個大禮,就差五體投地。程淮一愣,目中掠起不自然的神色,往后一跳,躲開了他的大禮。謝微嘆息道:“少主不是說跟我出來,愿意聽我的安排么?這才過了兩天,我的話就不算數了么?” 程淮愣一下后,身上的戾氣收起來了。他咳嗽一聲,粗聲粗氣地扭過了臉:“我知道了!你們說事,我去看有沒有人來!” 他跳上樹蹲著前,不忘囑咐謝微:“你一定要記著帶我找到程勿!” 程淮武功極高,小小年紀,不過剛剛成年,當他練岔了的武功開始補回去后,蔣聲和謝微這樣的聯手,都不一定打得過程淮。自然,程少主武功高,其他方面就未免弱了些。艱難地打發走程少主,回頭面面相覷時,謝微忍不住笑了一聲,蔣聲雖還是冷著臉,眼里也飄過一絲極淡的笑。 系好衣袍上的帶子,把衣服穿好,蔣聲略嘲諷道:“真陽派離我羅象門就算不是那么遠,一兩天就趕過來,怎么也得披星載月,跑死幾匹馬了。自公開四大門派聯手攻小玉樓的消息,也就過去了兩天。你半夜就跑過來找我了……謝長老,你這真是太積極了?!?/br> 謝微聽出他的諷刺,自己也苦笑了一下,俊容微白。 星光暗暗,兩人站在清寒院中,屋前石階下。面對著面,冷風拂過袍袖,絲絲涼意順脊骨攀爬。四目相對,謝微又伏下身,恭恭敬敬的,向蔣聲行了一個大禮。蔣聲的臉色刷得黑如滴墨,他伸手握住謝微的手腕,咬牙切齒:“論輩分,你還要高過我,我還得叫你一聲‘師叔’。你跟我行什么大禮?” 謝微被他按著手腕,禮行了一半就下不去了。謝微抬頭,眸色溫潤,看著蔣聲:“女瑤得活著。” 蔣聲握他手腕的力道加重:“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謝微目中神色略懇求,重復一遍:“女瑤得活著?!?/br> 蔣聲看他半天,意識到謝微是認真的。惱怒如火山噴發般涌出,他一把甩開謝微的手,轉身要回屋。謝微迎上來,從后要按他的肩。蔣聲猛地掉頭,一掌拍出,拍向謝微的胸口。謝微向后退出三丈遠,半跪而下卸力。謝微沒有躲,趔趄站起:“女瑤得活著?!?/br> 蔣聲剎那間暴躁無比,踱了兩步,他面向謝微:“四大掌門齊聯手要殺女瑤,你卻要我救女瑤?!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再說你那個武林盟,如果女瑤死了,魔門不是更好控制么?武林盟盟主是四大門派的掌門,不比正道和魔門爭那個位置,更好?女瑤死,無論是對你的計劃,還是對正道,都百利而無害。” 謝微垂目:“不。如果她死了,魔門沒人控制……魔門人都是一群江湖惡徒。沒人控制,他們才是真的要如我們說的那樣濫殺無辜。魔門十二門,你怎么知道女瑤死后,他們會歸順我們,而不是天高任鳥飛,徹底不服管教?女瑤雖然不是好人,可也不壞,而且她是魔教教主,在她的管轄下,普通百姓也能正常生活。關外一切太平,正是懾于斬教的威望,魔門才不敢亂作……” 蔣聲靜靜看著他。 慢慢道:“你說的這些,不過是震懾。女瑤不死,武林盟的盟主也不可能交給魔教。你的設想其實從一開始就是悖論,只有女瑤死了,正道才可能接受你的所謂和解。只要魔門被打服了……” “但那又要花多長時間?我們殺了他們的教主,魔門怎么可能服氣?要想讓魔門服氣,勢必要出現一個新的領袖來太低女瑤,但是如今根本沒有那個人……” 蔣聲厲聲:“謝微!” 謝微閉口,抬目看他。 蔣聲喝問:“你說女瑤要活著,到底是為了天下人,為了武林,你希望女瑤活著,還是你以私人身份,希望女瑤活著?” 謝微立在院中,玉身清冷,博帶飛起。被風吹亂的玉冠烏發下,謝微面如雪玉,俊而涼。目色既難過,又悵然。他再次想到那一年的迷霧鬼林,想到黑衣妖冶的女瑤,想到紅衣嬌俏的女瑤。謝微低頭,臣服于自己的內心。他道:“我私人想她活著?!?/br> 他跪了下去。 低著頭,長睫濃黑,掩住眼底的所有情意:“我私人想她活著……我知道這樣不妥,知道她活著對武林來說并非好事。但我會盡力,她只是不能死。” 蔣聲冷聲:“她并不愛你?!?/br> 謝微輕聲:“可是如果她死了……那才是一點可能都沒有了。” 他開口輕哼,聲音溫溫淡淡,曲調婉婉,讓蔣聲目色微怔。這曲調并非是中原的,但蔣聲自幼常聽。聽得多了,他對這曲調已經熟悉無比—— “若是乘風,若是采月。 若是你聞,若是我去。 若是不誤,若是已故?!?/br> 若是……已故了呢? 蔣聲愣著神,想到了他父親臨死前哼的這首小曲。并非對他母親忠誠,而是深愛另一個女人。正道和魔門之間的恩怨啊,跨越這么多年……謝微道:“我會盡力、我盡力避免戰爭,去換武林一個平靜……蔣聲,我只是不能明知道大家要殺她,而什么也不做。” “小玉樓是在羅象門的地盤,你是羅象門的大弟子,你還是蔣長老的兒子。斬教中……還有一個你同父異母的姊妹啊。你是我想到的,唯一可能幫我救人的人了。” 良久良久,蔣聲都沒有說話。謝微已經跪了很久,跪到不知名樹上守夜的程少主都要不滿意了,蔣聲才彎下身,淡著臉把謝微拉起來。蔣聲平靜道:“我不是想救女瑤,我只是希望你說話算數。還武林一個平靜,不再有戰爭?!?/br> “女瑤不能死。” 當謝微和蔣聲終于達成共識時,云頂山上,天微微亮,真陽派的謝掌門謝望,就醒了過來。床榻上只有他一人睡著,摸一下旁邊,被衾冰涼,可見某人早已起床了。揉著額頭,謝望翻身下床,透過屏風,看到窗外微紅的云霞,還看到窗下紅霞下坐著的纖瘦女子身影。 謝望直接下地,衣袍寬松,帶子不系,赤著腳走出了屏風。他面如美玉,哪怕衣衫不整、長發凌亂,行走間也一派懶散雍容氣度。弟子們還沒開始上早課,謝掌門不用在意形象,赤腳坐到了窗下的長榻上,給自己倒了杯茶。 然后一口噴了出來。 ——竟是涼茶。 謝夫人坐在窗下,面前的案上擺了許多龜殼籌子之類的。她衣容完好,云鬢雪顏,起床不知道多久了,也沒換一壺熱茶。甚至謝掌門坐到旁邊,謝夫人也擰著眉盯著案上的龜殼看,沒抬頭給夫君一個關切眼神。 謝掌門擦掉桌上的水漬:“過思過慮,小心折損壽命?!?/br> 謝夫人笑了一下:“不礙事。只是隨便看一下?!?/br> 謝掌門便不說話了。如此時刻,弟子不來,他提前醒來,卻也不是無所事事。而是一會兒天大亮后,弟子們便要前來請安。今日,是早已說好的下山時間。朝劍門會在山下等著他們,雙方匯合后,再等到藥宗的掌門羅起秀,最后一起去羅象門與羅象門的掌門趙琛見面。四大掌門匯合,將同去小玉樓。 攻下小玉樓,誅殺女瑤。 當是他們此行的目的。 屋中沉靜,謝望手敲著案面,他喃喃自語般忽然開口:“女瑤不能死?!?/br> 屋中只有一個謝夫人,能聽到他說話的,自然也是謝夫人。謝夫人沉目不語,聽謝掌門道:“女瑤難纏,要殺她,四大門派都得花大力氣。雙方兩敗俱傷,才給朝廷提供機會。朝廷早看不慣四大門派越發膨脹的勢力,早在尋借口。朝廷多次暗示我想辦法削弱其他三大門派……江湖勢力,在朝廷眼里,不過是俠以武犯禁。朝廷對我真陽派的滲入過深,我早想擺脫?!?/br> “女瑤不死,四大門派還有個目標吊著。女瑤要是死了,四大門派無人壓制,才是朝廷的眼中釘。眼下這種局面才是最好的,最安全的……我甚至還希望斬教更厲害了,多給朝廷一些壓力。這樣,真陽派才能擺脫朝廷?!?/br> “阿微不告而別,帶程少主一起偷偷下山……希望他聽得懂我的暗示,別給朝廷這個機會?!?/br> 消息有滯后,無人知道朝廷已經改弦易轍,不再是以前的朝廷。謝掌門的判斷基于以前的事實,消息不對等,判斷自然會有些出錯。謝望掌門坐在案頭邊,一個人自言自語說了許多話。他無人時往往喜歡自己跟自己說話,邊說邊想,好理清自己的思緒。這個時候的謝望,大約只有謝夫人日日見到。 說了半天,謝望長舒口氣,回過了神。他敲了敲桌子,目光看向對面的謝夫人,聲音又清閑,又不滿:“夫人,天色不早了,你給為夫準備的行李妥當了么?天亮后,為夫就得下山走了?!?/br> 謝夫人抬頭看他。 她明婉似水的眼睛看著他,聲音柔柔道:“謝大掌門,我為你們此行占了卜,為你這次出門占了卜。你們的兇吉皆在半數,你更是大兇之兆。卦象顯示,你此行一定不會完好無損,事事不會聽你預料……我卜算了三次,次次如是?!?/br> 謝望一時沉默。 半晌,他道:“夫人向來算無遺策,你的卦,我是信的。但是拿你的卦去說服其他三大門派……卻是說服不了的。江湖就是如此,不冒險,哪來富貴。為夫此行會小心的,夫人放心吧?!?/br> 謝夫人的眼眸中波光輕漾,她有話藏在眼中,焦慮哀傷。但謝望此話一出,謝夫人只是輕輕笑了一下,悵然地推開了算籌:“我就知道我說服不了你……不過憑白試一試。謝大掌門自來擅謀擅冒險……我自來對我的卦信賴無比,卻是第一次希望我算的不準。” “謝掌門,一路平安吧。你若是回不來了……”謝夫人出神了一下,唇角含一絲笑,“那也得自求多福。我一介弱女子,是無法替你看護真陽派的。你前腳去了,后腳真陽派就被別人占了……這也是天命了,怨不得別人。到時妾身若能自?!且仓荒芘ψ员A恕!?/br> 謝望:“……” 他這個夫人啊……真是一點保證都不給他,一點希望都不給他。說的惆悵哀傷,不安他心,反讓他不安至極。謝夫人自來體質柔弱,當日嚇唬程少主說她身體不好也并非謊言……想了下若是自己不在,只留下夫人一人……謝望伸手握住夫人溫涼的手。 他手上一用力,就將她拉入了懷中。他摟她腰肢半天,沉吟一二后,保證道:“有你這話……我便是只有一口氣,也會回來的。” 謝夫人惆悵道:“若是謝大掌門只剩下一口氣,就還是別回來的好。我這般柔弱,可照顧不了只剩下一口氣的謝大掌門?!?/br> 謝望青筋跳了下,然后失笑。他悶笑半天,重新道:“我一定會全須全尾、不給你拉后腿地回來,這下可以了吧?” 謝夫人滿意,卻嗔道:“哪里是為我呢?為別的人,你也得努力活著啊?!?/br> 謝夫人沖外頭喊了一聲,謝掌門耳根一動,已聽得簾子撥動聲。下一刻,一對十歲左右的兄妹衣著齊整,粉面雪白,恭恭敬敬地進了屋,噗通跪下,齊齊道:“父親,母親讓我們上山給你請安!” 謝夫人柔聲:“快起來??蓱z見的,我一對小孩兒小小年紀,就得去外門習武,連爹娘都見不到幾次面。快過來好好看看你們爹,這能看到的機會,還真是不多啊。” 謝掌門:“……” 他修長的手指扶住額頭,嘆口氣:“你啊……”他夫人這手段,他甘拜下風。 卻也心中定下,信念堅定了下來——無論如何,不管其他三派如何打算,他得見機行事。真陽派雖也參與了當年事,但若是可以……還希望有緩和余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