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女瑤奄奄一息地躺在船艙中,耳貼著船板,能聽到下方汩汩流水聲。她呼吸也不敢劇烈,鎖骨處的痛,加上她體內的隱患,兩相夾擊,讓她痛得想撞墻而死!太疼了,每一根骨頭、每一滴血,時時刻刻,都在發作。 她痛得暈不過去,腦中有根筋一直繃著,情形之慘烈,乃她生平僅有。 女瑤握緊拳頭,咬著唇忍受這雙重打擊:我要將羅象門碎尸萬段!等我到了名器大會,等我……我要你們付出代價…… 她小口小口地吸氣,安慰自己:唯一的好處,是可以跟著他們進名器大會。待我隱患爆發結束,我就能脫困了。這船里的人,全都要死…… 滄浪派的看守弟子開了門,時不時過來查看這個妖女還活著沒。看守弟子一看之下,大吃一驚:看這年少的姑娘全身濕漉漉的,像是從水里打撈出來一樣。然她兩日滴水未沾,不可能碰到水。 小姑娘的額發汗淋淋的,鎖骨處血紅一片,沾濕她的黑色衣袍。她躺在地上,全身蜷縮,細看之下,微微發著抖。而她咬著唇瓣,唇被咬的也是鮮血淋淋。她躺在地上,死魚一樣,她的手卻摳著船板。小姑娘沒有指甲,她手卻將船板摳得劃出好幾道痕。十指指甲,血已成紫紅。 看守弟子駭然:“……” 他小心地摸一下女孩露出的手臂,潮熱汗濕,發抖戰栗……女瑤猛地抬目,目如寒電,嚇得看守弟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守弟子張大嘴,看她緊繃的下巴上汗滴瑩瑩,小臉慘白卻眼睛燦亮,那兇悍之色…… 突然,“哐”一下,船重重一晃,關好的門被一下子吹開。船艙中物件滾動,女瑤吃痛,一下子被甩到角落里。她痛得以頭撞地時,聽到門外惶然聲:“有人襲擊!有敵來襲!” 女瑤驟得抬目,船艙門被大浪推開,她模糊視線中,看到外頭一個身影一晃而過,少俠的面孔……女瑤大驚:程勿?! 短暫一刻,痛意似都遠她而去。她發愣,想:怎么是他?怎么會是他? 刀劍相揮,打斗聲在外。少俠上了船板,手中持劍,從斜刺里冒出,與沒回過神的正道弟子一招揮下!稱不上武藝精妙,但因措手不及,一船人被sao亂。待滄浪派弟子重整旗鼓,聚集起來,那少俠一看,竟翻身跳下水! “追他!” “捉住他!” 噗通噗通白色水花大濺,一眾人跳水追蹤,竟然沒追上。他們罵罵咧咧,想這人什么問題。然這僅僅是開始,從這一刻開始,那少俠便墜上了他們這艘船。他們一路東行,那水里的少俠便跟著他們。 程勿心志之強硬,讓滄浪派的這艘船受創累累。他神出鬼沒,因武功不強,無法久戰,他采取的乃是隨時隨刻的“sao擾”。他也不殺人,但他專攻人手腕、手臂、膝蓋之類會影響動武的地方;他也不去救人,但他詭異的出現和打斗,比他直接救人更讓人心慌。 他身形極快,打一段就跳水而逃。然后待船中稍平靜,他會又竄出來。 滄浪派弟子惶恐,咬牙切齒:“小小蟲豸!殺了他!” 程勿冷靜地在水中游水,跟著這只船。他不斷地sao擾,快速的逃走,讓滄浪派弟子疲于奔命。斬教給他的輕功心法極好,一開始看不出,越是練下去,與體內內力融會貫通,程勿來往越來越快。 水下跟著他的那徒弟三人,沖他疑惑皺眉:小子,光是sao擾,你救不了人啊。 程勿輕輕搖頭:我武功確實不行……本不愿這樣做,但眼下只能這樣了。 程勿先前沒有與人為敵的經驗,他全然無江湖經驗,他更經常被自己的無知所坑。然當他一心一意要救人時,絞盡腦汁,跟著他的三個徒弟,佩服這少俠的心機:程勿欲不斷sao擾這船中人,一點點磨掉他們的耐力、武功,讓他們產生害怕。 然后他就不會再出現了。 他將和三個徒弟在水下,用鐵鏈把滄浪派的兩艘船拴起來。當船上人精神高度緊張,便是大火燒起之時!鐵鏈是從寨中取出的,是滄浪派自己的。輕易打不開,兩艘船的性命綁在一起。當程勿再次跳上船時,又是大火,又是一個連日來讓他們恐懼的人物……這時,方是救人之際! …… “那個神秘少俠還跟著我們么?好像沒動靜了?” “媽的,誰去解決了他啊?這一遍遍的,殺又殺不掉,甩也甩不掉……” 天上無月,星光爛爛。滄浪派的兩只船行在水上,起了風,夏夜涼爽,船上弟子卻神色委頓。他們精神緊張,不安地等待著。他們圍在一起,討論著那個神出鬼沒的少俠。當風再一次吹拂時,水氣拂面,曠人心脾,將正道弟子們緊繃的心弦放松。 卻忽然,船被猛一撞,船體搖晃,船上弟子們被晃得左搖右倒。 熟悉的震動,他們立刻掏出武器大吼:“神秘少俠!神秘少俠又來了!” 而這一次,風再吹起,少年的身影出現在了船上。他清泠泠立在甲板上,身如銀色月光,浮上一層水汽。程勿鬼魅般,目光幽幽地望著他們。他全身濕漉,縱向船頭。他的出現讓人恐慌,眾人撲去:“殺他!” 然這一次,程勿疾奔,不是沖著人,而是縱向火把! 一艘船兩邊甲板,夜間火光幢幢,少俠的輕功在一次次的追捕游戲中練至純熟。他如飄在風中,颯然而過,手中舉起了火把,向下一扣。眾人心頭涌上不安色,見這少俠一路飛縱,撲下所有火燭……火燒上船板,燒上船艙,眾人惶然往后退。 為首者大吼:“先滅火!滅火!” “把火把滅了!滅了!” 所有人急急忙忙,要么撲火,要么滅火把。武功高的去追程勿,雙方過招,少俠不與他打,而是一路跳躍。他在人中穿梭,尋找。火把被他扔在地上,天上星光照耀,忽來一陣涼爽微風。 程勿站在高處船竿上,看下方人聲駭然:“不!” 火勢從甲板燒起,在風中熊熊加大。眾人忙著去撲火,他們邊退邊尋工具撲火。程勿不與他們打,他們這時已顧不上程勿。他們從這艘船退到另一艘船上,看那黑影少俠立在原來船竿上未曾跟隨,眾人慌張熄滅這艘船上的火把時,心中稍松口氣。 程勿立在風中,潮濕衣袍貼他身,他眸子幽靜地看著下方。 眾人順著他視線看,見火勢獵獵,沿著綁在一起的鐵索,從一艘船,快速燒到了另一艘船上。兩只船早在停了一白天的sao擾中,被水下的弟子們綁在了一起。將鐵索穿好,不欲與滄浪派人見面的徒弟三人就走了。 黑夜中,徒弟三人已游到離船很遠的地方,看那里烈焰燒起,火紅照天。夜間大風,將火勢催大,再催大。眾人撲火之速追不上火燃之速,火燒上帷帳、燒上糧草,燒上人的衣物……鬼哭狼嚎,撲通落水聲不絕! 三人窒息:那少俠……那少俠……竟真的這么做了…… 此時兩艘被綁在一起、命運牽制的船中,情況已極為糟糕。人人忙著自救,再顧不上程勿。而大火燒起,程勿從高處跳下,筆直地躍向一間船艙。他知道、他知道……他連日來日日看,時時看,他盯著那間船艙,他揪心著那個地方! 火燒眉,火燒身!痛刺骨,痛穿心!人人向外逃,人人跳下水,而程勿向前、再向前! 船艙門被鎖,程勿運氣,一腳踹開船艙。 他喊道:“小腰!” 空中月色不在,斑駁星光照水,碾碎水中漣漪。船艙中,躺在地上、汗水淋淋的女孩,她手腳拴著鐵鏈,琵琶骨被穿。她吃力的,詫異,卻也不那么詫異地抬起頭。她梨花照水般,羸弱的樣子映在他眼中。 火中熱氣浮起,痛呼聲似遠非遠。門口星光落地,少年驟得撲過來,小心地將她摟入懷中。他跪在她面前,聲音輕微,嗓音顫抖,一遍遍安慰她:“別怕,別怕,我來救你了……小腰meimei,你別害怕。” 女瑤輕聲:“你怎么真的來了?” 程勿發著抖,他被水沾濕的臉,貼上她汗濕的臉頰。寒風烈火,少年哽咽道:“若是從來沒有人護你短,那你多可憐。” 女瑤怔忡,睜大了眼。穿過他肩頭,她望見船艙外的人間煉獄。熱風滾滾,他抱住她瘦弱的、黑血結痂的肩頭,一滴豆大的、guntang的淚,落在她頸窩中,刺得她傷口驟燙,瑟縮了下。 ☆、第34章 第 34 章 程勿的眼淚掉在女瑤肩窩上,沾上鮮血。女瑤瑟縮了下,她的心蜷起,一邊被刺得麻痛,一邊又發抖。遭此大難,女瑤習以為常,用“可以正大光明進名器大會”安慰自己,她一滴眼淚都沒有,也落不下來;程勿的眼淚,多得卻可以把她淹了。 心中又可笑,又好氣,還……生了憐愛。 程勿眼睛通紅,強忍著自己的一腔悲意,他抬起了臉望她。少女臉色雪白,斷無淚意;他則紅著眼,淚水粘在長睫毛上,滴滴濃郁,如紅眼兔子般。程勿望她手腳都被鎖住,然那只是讓她跑不了,不致命;致命的是從她肩胛骨和鎖骨之間穿過的鐵鏈,讓她不敢動,不能動,碰一下就痛。程勿忍著淚,繃著臉:“小腰meimei,我幫你解開鐵鏈……” 女瑤在他懷里躲了下。她喘了一下氣:“別,我不想走,你自己……” “小腰meimei,”少俠手指捧住她的臉,讓她微飄的眼神與自己對望。一眼之下,年華與時間皆遠去。他眸心黑亮,光華若翡。他的眼睛看她,生生給她心口套上枷鎖。聽他沉聲:“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想做什么,都不應該以自己受此重傷為代價。” “若是從來沒有人護你短……” 女瑤看著他。 程勿聲音輕柔,卻忽地握緊手中劍,用力向她手腳上拷的鏈子砍去。程勿面色沉穩,內力在體內快速運轉,聚向手骨方向。在震動下,鐵鏈乒乓響,沒有一次斷掉。程勿毫不猶豫地揮劍第二次、第三次…… 船中人撲火,跳水,有正道人士想起妖女被關,急匆匆趕來,果見那黑衣少俠蹲在地上砍鐵鏈。正道弟子大喝一聲,拔劍而上。程勿滿心火氣,女瑤的慘狀讓他怒火無法排斥。來前想著不殺人,但一看到女瑤的樣子……程勿不回頭,袖中藏著的匕首飛出,直中撲過來的人的胸骨! 身后人噗通倒地,同一時間,火花砰一下濺起,程勿砍斷了女瑤手腳上的鐵鏈。 他目光上移,落到她肩頭的兩個大血洞上。還在不停滲血,血已流成黑色,那里卻還在每時每刻地折磨她。 程勿的手摸上她肩頭的鐵鏈,只是這么一碰,懷里姑娘抖了一下。并非出于心中恐懼的發抖,而是被刺激下、身體本能的顫抖。程勿低頭看到小姑娘平靜的神色,他的眼淚又涌出來了。 女瑤:“……” 小哭包……她都沒哭,他哭什么呀? 船艙外人聲鼎沸,腳步來去。亂糟糟中,不斷有人過來阻止程勿救人,而程勿如有神助般,他這一次輕而易舉,就能殺掉阻止他的人。少俠蹲在地上,手依然摸著那鐵鏈,他輕輕地讓女瑤靠在自己肩上。程勿看著這鐵鏈——穿琵琶骨而入,想要取出,就得再穿琵琶骨出來! 他聲音發抖:“小腰meimei,我要幫你取這根鏈條了。取了后,你就自由了。” 女瑤窩在他清瘦的懷中,聞著少俠身上的味道。潮濕水氣,混著少年郎干凈如陽光的氣息。她的汗落在他脖頸處,她垂著眼皮,輕輕“嗯”了一聲。而程勿繼續說:“痛的話,你咬我肩。” 女瑤:“嗯。” 程勿:“我會很快,你忍住……” 女瑤:“嗯程勿……啊啊啊——!” 她驟得發出一聲劇烈慘叫,脊骨猛地繃起,她仰脖,眼前陣黑,暈眩痛感讓她身體痙攣,全身克制不住地顫。而程勿當機立斷,一發覺她因痛而產生的掙扎,另一只手立刻掐住她的脖頸讓她不許動。她的身體抖得厲害,慘叫聲冠絕云霄,程勿沉目,固定著她的肩,狠著心,讓那整條鐵鏈穿肩而過—— 裂開的骨rou再來一次折磨!結痂的傷口再次迸出血花!頸上的兩個大血窟噴血,快速將兩人的衣衫染紅。 程勿掉著眼淚,手下卻一點都不慢,一點都不因為她痛而手軟。 女瑤:“啊啊啊——!” 程勿面上含淚,心口落淚。他掐著她,一貫而出—— “失火了!失火了!大家快逃!” “別管這船了!” “妖女!” 聲音遠去,意識飄遠,似全靠本能在運行。火光明亮的船艙門口涌進人流,血跡斑斑的鐵鏈和全身是汗的慘叫女孩都在懷中,頭頂的梁木沾上火星,劇烈燃燒下“砰”地落下來。身后刀劍揮出,程勿沉著氣,抱著懷里姑娘,一躍而起。 鐵鏈“刺啦啦”拖過他的手心,血從高處落下。眾人緊追,卻見頭頂大梁轟然倒下。眾人駭然,立刻向艙外躲。木板裂縫起,汩汩水流從下涌上。水上涌速度快,即刻漲到人膝蓋身。上方的火形成游龍,毫不畏懼,燃燒船上的一切,旗桿、艙頭全都倒下,與白花花水接連。 “跳船!快舍船!” “哐——!” 程勿抱著懷里姑娘,在大火從頭澆下時,他撞上船艙墻壁。水火之間,木板潰不成軍,轟地散開。大量水涌上,兩艘被鐵鏈拴在一起的船燃燒中,“轟”地炸開,木屑四飛,將中心聚集的人力向外掀翻—— 同一時間,鐵鏈徹底飛出。 程勿抱著女瑤,被火勢所推,被不斷向下掀,沉入了水中。船爆炸的聲勢極大,將人向四面八方掀飛時,不斷的木頭、鐵塊、器具砸上他們。水在中間一沖,立時將程勿和女瑤分開。鮮血流成一條線,拖著蒼白的姑娘,往遠方飄去。 程勿心急如焚,推開不停的阻攔他的炸開的碎屑,他屏息凝神,破開一條路,追著她游去。水下世界清幽卻不暗,水下生物發著各異的光,一層層浮在人面上。女瑤向下飄去,程勿伸手,不斷地追她、追她! 她的長發散開,衣袂飄飛若花開。她頸上流出的大量血散入水中,濃郁鮮紅被澆洗得越來越淺。血花在她眼前綻放,像死亡的感覺。女瑤神智昏昏,痛到極致,她只感覺到周身一種鈍麻的感覺。意識向下落,身邊無所依。她既不識水性,也沒有氣力,只被水推著,向底下深淵扯去。 而程勿越游越快,呼吸不暢,他龐大的內力也快不夠用。他身上沒有好好養的傷,也在強勢沖擊下爆開。他卻不停,身后流出一條白虹一樣的水跡,他向前,手指艱難伸出,終于碰上她飄蕩開的黑色衣角。 順著衣料,程勿用力,將女瑤拉入了懷中。姑娘氣息微弱,臉色如死人般無血跡。她費力睜開的眼上,睫毛顫得厲害。她用力地睜開眼,望著他。像是心中牽掛遠去,像是死亡已走到身邊,而她生命最后一刻,居然是跟這個少俠在一起。 女瑤想:居然是程勿。 她奇怪:怎么就是他呢?我這一生、我這一生……最后,竟是跟他死在一起…… 程勿抱住懷里的姑娘,他的臉與她相貼。他眸子極黑,湊下來,將唇貼上女瑤的唇。他口中、胸腔中,一直藏著的那口氣,借由唇齒,傳給她。怕水滲入,他唇貼得極緊,任由四方水流擠壓,任由水把他們卷入不知名的地方,他也要把那口氣渡向她。 女瑤眼皮驟得一跳,她睜大了漆黑分明的眼睛。 蒼白的少年,與女郎在水下靜靜對望。漆黑分明的眼睛,年輪的錯覺。 一眼之下,萬萬年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