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女瑤暗道一聲不好,痛意一到,更深的寒意在體內一汩汩涌上。她冷汗淋漓,禁不住吸氣,從喉嚨里發出了一聲淺微的呻.吟聲。 女子發抖的“嘶”聲在夜中清晰無比,程勿聽出后,怔了一下。女子呼吸聲灼熱guntang,燒在他耳畔邊,讓他后脊起了一層酥酥麻意。程勿紅透了耳朵,卻一下子扣住背上女子手腕,將“少女”卸了下來。他抱著蜷縮的女瑤,問聲:“你怎么……” 話音未了,他松松抓住女子的手被女子反手一掌推開。那力道霸道凌厲,龍威虎勢撲面而來。殺氣直沖面門,程勿被掀得向后推開數丈,他被拍倒摔在地上。脊椎骨撞在地上咯吱幾聲響,程勿摔將得半天動彈不得。 他鋌身而躍,卻再次被壓,那力壓著他膝蓋,寸寸向下。程勿滿目驚異,想一個弱女子哪來這般力氣?戴著面具的少女抬目,幽幽冷冷地望他一眼。這一眼似來自森寒地獄,爬滿了陰陰冷意。程少俠眼瞳陡然緊縮,他繃臉,拼力抵擋來自少女的力道碾壓。 她蹲在地上一動未動,周身衣袂卻無風自舞。她周圍的氣流如有實質,卷成一個弧度尖銳的龐然大物,向此地的唯一活人,程少俠碾殺而去。寸寸前逼,風中有刃,程勿身畔起了一陣陰風,他體內磅礴內力被激得隨之舞動,似要爆體而走。程勿臉色越來越蒼白,他全身肌rou緊繃,咬緊牙關。 寒風無形,八方云動,一同迫向唇角滲血的程勿! 這般凜然內力非一般人所能抵抗,女瑤成名數年,行走江湖非常人所能比。若換做旁人當面斬教教主“發瘋”,此時早已被震得暈倒過去。然而這位少俠,他扣著地面的指甲出血,發帶被震碎,烏黑長發貼著瘦削面孔。他眸子幽靜沉斂,身形瘦薄,卻好像有無限動力藏于肌rou下。 十指發抖,青筋凸起,滿頭冷汗。 程勿不曾暈,不曾退!不曾在無知覺中被對方控住。 冷夜清泠,女瑤忍著體內爆發痛意,一身武學不受控制地從體內向外爆去。她看向那少俠,少俠唇瓣沾血,長發散肩,眼眸清黑。他目光一眨不眨,面孔輪廓剛硬,他抿唇忍耐的樣子,幾多隱忍,陰郁,又秀麗。 對視那一瞬間,天上玉瓶似陡一下被推倒,銀河傾斜,她聽到星光流轉的聲音。 在剎那間,她心頭被憐憫之類柔軟的情緒擊中,不忍少俠受傷。心里改了殺死對方的主意,搖搖欲晃站起來的女郎開了口,聲音沙啞綿軟:“滾。” 程勿感覺到壓力頓消,他劇烈喘了口氣,抓著胸口心臟的巨手好像消失了。程勿驚疑不定地看向這個陌生姑娘,他趔趄站起,沒想太多,就見那少女似忍著極大痛意般、轉身向相反方向走去。 程勿腰桿筆挺,不覺跟了一步。 下一刻,“咚”!塵土濺起,走了一步的面具姑娘直直摔倒在了地上。 程勿:“……” 他怔忡無比,盯著躺在地上無聲息的少女半晌。天上星光亮如晝,少俠孤零零地站在寂靜荒地上。程勿睫毛垂落,看自己指尖因為對方而沾上的鮮血,他低聲:“小meimei,你沒事吧?” 姑娘沒有反應。 程勿走過去蹲下,他按住對方的手腕,察覺到對方體內肆意沖撞的力道。他再輕聲:“小meimei,我救你,你醒來不要再發瘋打我,好么?” 少俠清瘦的肩膀彎下,他將昏迷的姑娘背到了肩上。很快他怕對方不適,又干脆將對方抱在懷里。程勿手腳僵硬地將身量嬌小柔弱的姑娘安放在懷中,他憂心這姑娘體寒如冰,開始四顧,想尋找過夜之所。 夜明如水,山雪未消,少年抱著懷中姑娘,走入幽夜深處。 …… 前半宿,女瑤被長年累月緊隨自己的練武后遺癥糾纏,痛意在骨內叫囂,她體溫驟冷驟熱,暈了過去;后半宿,她被置于一個溫暖的地方,體內戾氣重重,然有一股溫和的、弱小的力量從體外滲入,那內力溫而不灼,讓她骨血間的寒意舒緩了許多。 人的呼吸聲在她頭頂,還有人嘀嘀咕咕地說話,她沒聽清。 忽然間,女瑤清醒過來,她猛地翻身坐起。她本能出手擒拿抓著她手腕的人,那人卻反應快,在她手臂xue道上點了一下,她手臂動作一滯。女瑤睜開眼,看到清俊少俠蹲在她面前,目中星光在看到她醒來時晃了一晃。 搖曳生輝。 少俠背脊挺直,老氣橫秋地教訓道:“我就知道你醒來會動手拿我,幸虧我有準備。姑娘,你小小年紀,卻太兇了!小心嫁不出去!” 女瑤挑眉。 小小年紀? 他說誰? 女瑤一聲未吭,她發現自己坐在一個山洞中。天已經亮了,白乳色陽光暖融融從外罩入。少年背著光,眉目看不清晰,腰板挺得筆直,說話一本正經。他身上那種昂揚不摧之勢,倒和昨晚有點像。女瑤斂目抬手,摸上自己臉上冰冷的面具。 程勿一板一眼看著少女面具下露出的唇和下巴,沉聲道:“怕姑娘你有難言之隱,我昨夜給姑娘療傷時沒有摘下姑娘面具,請姑娘放心。” 女瑤眉毛揚了下。 給她療傷?她的隱患豈是一個剛出茅廬的小孩子療得好的?她沒有說話,但她目力清晰。昏光中,她看到少俠變戲法一樣,從身后端出了葉子裹著的一汪水。程勿周身氣質有些冷冽,但他垂眼將葉子做成的杯子里盛著的水遞來時,唇角短暫地笑了一下。 這一笑,讓努力扮老成的少俠顯出幾分初出茅廬的青澀感。讓他顯得不那么僵硬了。 他像哄一個小孩子般:“山間采的露水,姑娘你先解渴,不夠的話我再去采。姑娘放心,我特意尋到不顯眼的山洞,昨晚村里那些惡人一直沒有追來,想來一時半刻他們也不會追上。等姑娘休息夠了,我們再上路躲避他們。” “我知道姑娘武力不凡,昨夜還那般……姑娘放心,我不怪你昨夜對我下手,”他盡量寬容地一笑,“想來姑娘不由自控,是那村中惡人也給姑娘體內下了藥吧?” 程勿瞳孔幽黑卻澄澈,看著女瑤。 女瑤捧著樹葉杯子的手一頓,她當做沒聽到。清冽露水剛沾上唇,她聽到程勿說:“斬教那女魔頭原來葷素不忌,不光對我等男的下手,還對姑娘這樣的小meimei下手。損及陰德,如此十惡不赦之事,難怪那女瑤讓天下人不齒!” 女瑤一口水噴出。 程少俠詫異地連忙來為她拍肩。姑娘她戴著面具,她臉上的表情不為人知,但她被水嗆得太厲害了。程少俠拍著她的肩膀,看她慢慢緩了下來。姑娘抬起明眸,沾著水霧的手指搭在他手上,她聲音喑啞、語調奇怪地問:“女瑤?此事和女瑤何干?” 程勿難以啟齒。 他唇動了兩下,當著年少女孩的面,說不出難聽的話。他初入江湖,不通俗事,看這姑娘穿著打扮似也講究,大約有幾分背景。這位少女,是他出來后第一個碰到的、自己救了的姑娘。程勿心中對她有“共患難”的親切感,他不怨對方昨夜對自己下手,他溫柔地提醒這位小meimei:“女瑤就是斬教教主,江湖傳聞中的女羅剎,大魔頭。” “她讓手下到處抓江湖人。我和你都是因為這個原因著道的。” 恍然大悟后,女瑤戲謔問:“……那位女羅剎,她捉你干什么?她不認得你吧?” 程勿覺得這個姑娘怎這樣天真? 他又嫌丟人。 然而對方目不眨眼地好奇看他,他別開了臉,低聲嘀咕了一句:“聽說她專抓年少人行茍且之事,采陽補陰,然后把對方當禁.臠扣于山中。許多俠客俠女都被她采了。” 程勿:“姑娘,你我要聯手自救!決不能讓老妖婆的詭計得逞!” 女瑤:“……” 女瑤胸口那口郁血默默吞下,她在少俠鼓勵而期待的目光下,輕微地,古怪地,含笑點頭,與對方拍掌——絕情的女瑤要與人合作,對付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程少俠,可愛的(*?▽?*) ☆、第3章 第 3 章 圣女白落櫻選年輕孩子們上山獻給斬教教主女瑤,女瑤雖開玩笑說“孌.童”,但她心里明白真正緣故。 出了山洞,女瑤望著忙碌的程少俠,手指轉著青絲一綹——這位就是白落櫻送她的人選之一啊。 尚是年少,眉目如春。 冬日已去,初春剛生。山下有了些微青嫩色,山中連冬的積雪卻還未完全消融。山路積著水,黃色青色的青地土丘間,間歇伏著皚皚雪意。結冰的雪覆在瀑布上,一片瑩白中,程勿少俠跪在冰水邊,小心地用匕首扎破冰面,再用葉子盛水。冰碴在手中化了水,他袖口微潮。紅日當空,陽光照在他側臉上。 那種暖色,將少年鼻梁處的纖毛、脖頸上的小痣都照得一清二楚。而他當真相貌出眾,一個粗服野人扮相,偏偏生鮮無比。 跟在程勿身后的女瑤,面具下,她的笑意加深。她那如蛇一般危險又致命的目光跟隨著程勿,且看程少俠要如何逃出所謂“羅剎女瑤的魔掌”。女瑤一邊想心事,一邊隨手抬袖一彈,將樹上暗中窺視他們的此地教徒打暈放倒。程勿轉頭捧著葉間水,他揚眉,詢問面具少女要不要喝水。 “面具少女”感慨道:“灌了一肚子涼水,好餓。” 程少俠遲疑了一下,他跪在地上,望著姑娘的眼睛漆若黑玉,溫潤含水:“怎么會?我用內力給你暖熱了的。” 女瑤:“……” 程勿緊接著反應過來:“對,我們該找吃的……這山好大,小meimei你雖然武功不錯,但也要跟緊我,萬一有野獸怎么辦?” 程勿站起來,帶領“小meimei”在山中尋找食物。他完全無知,不曉得這整座山名為落雁山。關外西林落雁山,乃是斬教的大本營。此言即是,程勿少俠逃出了山下依附斬教的小村落,他卻逃上了山上斬教的地盤。女瑤笑瞇瞇地跟隨在后,等著后續。 有女瑤暗中相護,兩人暢通無阻。兩人在山中轉悠了小半日,山中無鳥飛騰,無魚嬉戲。程勿繃著臉,他毫無經驗,看什么都很陌生、很稀奇。但他身后跟著一個“小meimei”,為了讓小meimei放心,程勿作出一副熟悉山野生活的樣子。他一邊拂開嫩芽綠植,一邊不著痕跡地試探身后小姑娘:“姑娘,你平時跟你門派師兄們出門,也在野外燒火做飯過吧?你知道怎么狩獵烤rou吧?” 身后緊跟的腳步聲停了一停,姑娘輕笑出聲。 那聲笑低啞酥.麻,像貼著耳根飄過,程勿的耳朵騰一下就紅了。他想莫非那姑娘看出他實則全無經驗了? 不料女瑤拍了拍衣袖上沾著的飛蓬樹莓,漫不經心地答他:“我并無經驗。我自來被人伺候,沒有伺候人的時候。” 程勿重新打起了精神,照顧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總比在一個什么都知道的人面前班門弄斧好。女瑤完全不幫忙,程勿也沒有尋求幫忙的意識。他一人屏著呼吸耳聽八方,尋找獵物。此地地形曲折往返,復雜無比,好多次在其中迷路。身后姑娘始終一聲未吭,程勿也當做無事。到正午時,灰頭土臉的程勿少俠終于打暈了一頭野豬。程勿絞盡腦汁從記憶中找經驗,一會兒找柴火,一會兒洗匕首,當真很忙。 女瑤的耐心卻快沒了。 程少俠忙了一早上,女瑤動了一早上心思。她跟著這位少俠,看他身手,猜測他的出身;看他相貌,猜他是哪方人士。程勿口中說要與她合作,“對付女瑤”,女瑤猜測他要如何合作。程勿少俠好像武功不行,但他內力似極為充沛。女瑤暗自納悶,正道人士現在找的內應,是覺得無法以武力制服她,開始走奇怪路子了? 女瑤等了一上午。 程勿完全沒表現出要和她合計共謀大事的樣子,而女瑤哪里有耐心陪一個小孩子玩過家家游戲。屈膝坐在古樹道旁,看程勿忙著烤野豬,女瑤終于按捺不住了。少俠臉上被火熏出幾道黑,他用心地研究、猜測這只豬怎么烤熟。簇簇火苗邊,女瑤忽然開口:“少俠,你要對付女瑤?” 程勿忙亂中被點名,他抬頭,肅穆地點下頭。 女瑤:“那我們何時動手?直接進女瑤地盤大殺四方么?” 程勿腦子沒問題。他說:“聽說她很厲害,我打不過她。我們得從長計議。” 女瑤:“怎么從長計議呢?買通她身邊的人?我們去打聽下她的下手是誰?或者我們跟正道四大門派告密,和四大門派合作?我們兩個單打獨斗不行,要不干脆混進斬教。我們取得女瑤的信任后,利用她的信任,給她背后一刀。怎么樣?” 程勿:“……” 程勿面上溫潤的表情消失,他轉著火架子的手停了動作。他眉頭開始擰起,唇抿住,神色越來越凝重。 女瑤心中一喜。她傾前身子,側耳傾聽,想終于要進入正題了? 程勿高聲斥責她:“姑娘,你小小年紀,怎么這么不學好?我們要贏得光明正大,怎么能背后給人使絆子?” 女瑤眸子一瞇,神色微冷。她涼涼道:“光明正大?等你能打得過她的時候,她恐怕早就入土了吧?” 程勿神色稍頓。他赧然了一下,有些話本不想說。但面具姑娘聲音冷了,他聽了出來,心里頗覺愧疚。他猶豫一下后,給這個陌生姑娘解釋:“不瞞姑娘,我實則……不通武藝。但哪怕我不通武藝,羅剎女瑤,人人誅之而后快!只是想打敗女瑤,我得先拜師學藝……但我也不急著拜師學藝,我們得先把村子里被關的其他人救出來……” 想了村里被關的人,程少俠立刻自我反省。他將野豬rou架在火上,起身走到姑娘身旁坐下。他作出促膝長談的架勢:“姑娘也是逃出來的,當知道村里還被關了很多無辜人。他們都被魔教陷害,我們不能無視。我姨從小跟我講人不能自私,人要互相幫助……” 巴拉巴拉,真是一種另類折磨。 女瑤忽視了耳邊的嗡嗡嗡碎念,她聞到空氣中的一股子焦味。她抬頭看那架在柴火上的烤rou架:“你的rou!你的rou!” 火燒得旺盛,被風吹飛,火苗沾到散在地上的柴木上。連著草皮,一團火上架著燒焦的野豬。火焰熊熊而起,燒上旁邊的百年古松—— 程勿跟隨女瑤的視線看過去,他頓時崩潰彈起撲過去:“我的野豬rou——” “著火了啊啊啊啊!” “救命啊啊啊!” …… 斬教一眾人聚在一起,拿著地圖研究那“惡賊”將他們教主綁去了哪里。昨晚未尋到人,天亮后,管事的匆匆派人上山,去通知圣女這件事。其他人則愁眉苦臉,想教主和那賊人此時在哪里。 他們倒不擔心教主安危。以他們教主的手段,哪怕生了重病,一個小賊也不可能占了便宜去。 他們焦慮的,是他們辦事不利,被教主大人當面撞上。而且一夜過去,他們還在猶豫怎么找人。不找吧,如此不關心教主安危事后必然被清算;找吧,萬一打攪了教主好事怎么辦?找人的規模該大該小,需要仔細考慮。 他們搜了一上午,因為太過猶豫,許多痕跡都沒找到。眼看到了中午,一行人精疲力盡地坐在土地上發愁。他們唉聲嘆氣間,忽有一人望風時喊道:“快快看!有人在我圣山上放火!” 眾人一聽,立刻火大:“誰?當我圣教人死光了么?敢在老虎頭上拔毛!” 眾人氣怒,這么多年,圣山還從來沒被人燒過!這是他們的地盤,四大門派難道是聽了小道消息以為斬教無人,敢來他們門口挑戰他們威信了?落雁山五個峰,想在其中找人很難。但發生了火災,出來尋人的諸位斬教教徒立在峰巔,他們手放在額上探目,很快確定了放火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