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魏嘗笑了笑:“有我在,誰敢?”堅持把她扯了上去,一邊絮絮叨叨,“活得太正經,多沒意趣,你長這么大,肯定都沒爬過屋頂。本來打算今夜領你爬一回的,想想你肯定不答應,那就在這閣樓上把酒臨風,湊合湊合。” 薛瓔聞言一滯,臨風就算了,還把酒? 她不會喝酒,沾了就醺,上回便因聞見魏嘗身上酒氣,暈暈乎乎說了不該說的話。但她滴酒即醉這事一直是個隱秘,畢竟上位者的弱點不能輕易給人知曉,所以估計魏嘗也不知道,邀約她喝酒,大抵倒不是故意而為。 只不過就算不是故意,孤男寡女夜半對飲,也不太正經。 轉眼上了高閣,上頭幾案邊果真放了幾壇子酒,看封壇頂花樣式,似乎是長安的名酒陳釀。 她看了一眼后,干脆利落拒絕:“我不喝酒。” 魏嘗自然也不可能強迫她,說:“我喝。” 她說“隨你”,在憑幾邊坐下來,隨即見魏嘗起開酒壇,邊解釋似的道:“臨回長安,平陽侯賜了我很多好酒,但我嫌重,都丟在半道了,現在有點嘴饞。” 薛瓔瞥他一眼:“只有酒?” 他輕咳一聲:“還有幾個人……” 幾個美人。當時是入住平陽的第一夜,平陽侯名為賞賜,實則試探,派了幾個婀娜多姿,風情萬種的佳人,送到魏嘗下榻處。 魏嘗礙著籠絡之需,得給足他面子,便沒將美人趕走,而把下榻處讓給了她們,自己爬上屋頂睡,翌日被平陽侯一問,跟他咬耳朵說了四個字:公主善妒。 都是明白人,打個呵呵眼,就心照不宣了。 魏嘗瞅了瞅薛瓔,撇撇嘴:“我上個茅房你都知道,這事你該再清楚不過,還問我,存心叫我難堪不是。” 薛瓔扯扯嘴角:“你自己瞧不上人家姑娘,賴我頭上?全平陽都要誤會你我……”她說到一半沒說下去,轉而道,“還有,我看起來……善妒?” 魏嘗搖搖頭,邊酌酒邊道:“看是看不出來的,但凡事反個方向瞧,就瞧明白了。”又感慨,“你那口不應心的習慣,是病,得治。” 薛瓔一噎,心道她有他毛病多嗎?撇過頭冷冷道:“我倒怕是你有病,無福消受那些個美人。” 哎。不愧是身居上位日久,真懂什么叫一擊斃命。 魏嘗果真啞了啞聲,氣鼓鼓道:“我為你守身如玉,你卻罵我有病?我沒病,我怎么可能有病!” 薛瓔不理睬他,淡淡望天,一臉“誰知道呢”的神情。 他吃了啞巴虧,又不知如何解釋,興許也是借了上頭的酒勁,憤然口出狂言:“我……我好用得很,夜御十八女是我不惜得做,但夜御你十八次還是可以的!”說罷拍拍胸脯,打出個嗝,“不信……不信今晚試試!” “……” 薛瓔沒料到他給酒一刺激,連這種不入流的話也說得出來,愣了幾個數,伸手奪過他手里酒壇子,斥道:“發什么酒瘋?” 魏嘗幽怨看她:“還不是你質疑我……” 她噎了噎:“行,你不用自證了,我信成了吧。” 不料他還是憋屈:“為什么不用自證?我知道現在不行,但以后也不行嗎?” 薛瓔默了默,擱下酒壇:“你下午都聽見了,還問我做什么?” 魏嘗知道她說的是什么。下午他偷偷靠近墻根,她一定發現了,當時看似是在跟魏遲說話,其實那話卻是說給他聽的。 她說,她不打算要自己的孩子。 他平靜了點,神情嚴肅起來:“為什么故意給我聽見那些話?” 薛瓔看看他:“不是你說不想有誤會嗎?我及早跟你說明,如果你在意這一點,還能及時打住,早早止損。” “止什么損?只要有你,什么都不是損失。我想要你,又不是想要個能夠給我傳宗接代的人。”他說到這里,目光閃爍了一下,“不過……你能不能坦白告訴我,為什么不打算要孩子?” 第50章 以倆人當下不尷不尬的關系, 談論這種問題不免有些古怪。但薛瓔卻并非臨時起意。早在魏嘗第一次與她提及“嫁”字時,她就想說這件事了。 畢竟雙方父母皆已不在,他既然抱著那種想法待她, 她就有必要親口跟他說清楚:她不打算要孩子, 或者說,她原來根本沒打算跟什么人正經成婚。 就像魏嘗所言, 她心底裝了一整個大陳,所以兒女私情那一隅, 對她來說太小了。在她原本的設想里, 五年之內, 馮曄難站穩腳跟,獨立理政,十年之內, 大陳難鼎盛繁榮,締造盛世。 那么她的五年十年,就是為國為朝的五年十年。 魏嘗的出現,已經是一個變數。一個讓她覺得, 大陳有希望及早昌盛,而她也有機會盡早抽身的變數。 但孩子的事,她沒打算動搖。 她沉默下來, 望著漆黑的夜色許久不說話。就在魏嘗以為她大概不會答他時,卻聽她淡淡開口了:“這些話,清醒的時候不該說。” 魏嘗愣了愣,一指酒壇子:“那……那來點?” 薛瓔一噎。 他繼續勸誘:“酒后胡言又當不得真, 你喝糊涂點再說。” 薛瓔默了默,撇開他喝過的那壇,重新起開一壇新的,猶豫了一下,捧到嘴邊,在他灼灼注視下,抿了一小口。 這酒應當不烈,但于她仍然沖口,清冽的酒液入喉,激得她稍稍一震,按捺了下才沒咳出聲來。 魏嘗卻像早知她不勝酒力似的,一只手已經等在她身后,輕輕順了順她的背。酒力沒那么快上頭,她看他一眼,而后捧起壇子,又抿了一口,準備再來第三口的時候,被他攔住了:“差不多了,再來上一口,你就該睡著了。” 薛瓔現下還清醒,一下揪住他話里的不妥,問:“你怎么知道?” 自然是從前有過經歷,知道她的老底了。魏嘗沉吟了下,道:“看你這樣子就不會喝酒,可又不像容易耍酒瘋失態的人,醉了大抵也就悶頭睡唄。” 薛瓔笑了笑,別過頭去。 興許魏嘗說的沒錯,像她這樣時時刻刻都保持清醒,連醉酒都悶著頭正經的人實在太沒意趣了。既然喝了酒,不妨給自己個臺階下,趁此松快松快。 她擺脫跽坐的姿勢,改為席地抱膝,看了眼星子熠熠的夜空,指著頭頂垂下的檐角說:“你說的對,頂上有蓋,終歸瞧不盡興,屋頂上可能更好看。” “想去嗎?” 她沒答,魏嘗又保證道:“不會叫你摔下去的,也不會有傷人的暗箭。” 薛瓔的酒意此刻有點上頭了,慢慢將下巴枕在自己膝上,歪著頭“嗯”了一聲。 魏嘗起身理了理發皺的衣裳,繼而朝她伸手:“來。” 她勉強能走,被他一路牽到高處,最后由他托舉著一抱,上了屋脊。溫熱的夏風迎面撲來,她竟然有點站不住,被他扶著才穩穩當當坐下來。 魏嘗笑得有點狡黠,語氣卻變得像哄小孩一樣,摟著她柔聲說:“我不松手了,怕你掉下去,你也別亂動。” 那就不動吧。她現下反應有點遲滯,抬頭看了眼漫天觸手可及似的星辰,把腦袋枕在了他肩上,甚至渾身的重量都交托于他,而后閉上眼說:“因為我立過毒誓。” 意識到她終于趁醉給了自己一個開口的借口,回答起他之前的問題,魏嘗笑意微微一僵,低頭看著她問:“什么毒誓?” 一個說出來有點好笑的毒誓。 陳高祖臨終當夜,將簡牘之事交代完畢后,逼她以手指天,答應他,待他去后,她必傾盡全力維護馮氏正統,有生之年絕不叫大陳國姓易主,更不可背叛馮氏。倘若做不到,她所生第一個孩子,必將短折而死,且死后亦無處葬身。 那晚上疾風驟雨,電閃雷鳴,他枯柴般的手指攥在她腕間,沙啞著聲說:“這是父命,也是皇命,你不得違背,現在就立誓。” 他執拗得全然不像一個將死之人,在她忍著腕脈劇痛,一字一句立完誓后,才放心闔上了眼。 薛瓔立在龍床前,突然覺得好笑。那個毒誓,好像全然將她剔除在馮氏之外,沒將她當成大陳皇室的子孫。 可她又不明白,若她當真并非馮家骨rou,阿爹為何肯將大陳交到她手中?畢竟朝中并非沒有旁的能人,而這毒誓的漏洞也太大了。——她完全可以一輩子不生孩子,就不會為它所束縛。 薛瓔半醉半醒,出口模糊,顛來倒去大致講清了來龍去脈,隨即隱隱感到摟著她肩的那只手一點點收攏,直至緊到她骨頭都發疼。 她輕輕“嘶”了一聲,想去推開魏嘗。 魏嘗這才醒過神來,趕緊松開勁,虛扶著她慌神道:“對不起,我……” 他是太憤怒了,沒控制好自己的情緒。 他早便猜測陳高祖留了一手,但本想是在馮曄那處,卻不料竟是雙管齊下,還對薛瓔也動了手腳。 陳高祖逼薛瓔立下的誓言,針對的根本不是她日后的孩子,而是她在三十多年前誕下的,那個被薛家害死的親骨rou。 他不知真相,以為經巫祝之手來到這里的魏遲就是那個孩子。所以在他看來,這個誓言不止對薛瓔,還對身為孩子生父的魏嘗具有威脅與束縛。 但他的如意算盤打錯了。薛瓔所生的第一個孩子,他們的親兒子,已經死了。 魏嘗的眼底蒙上一層水汽,說:“做什么聽他的?他叫你發誓你就發?”他說到這里恨恨咬牙,“那老不死的,一掐就死了,你掐他啊。” 薛瓔閉著眼睛疲倦一笑:“他畢竟是我父親,而且也沒說錯什么,我姓馮,受馮家飯食米露長到今日,維護皇室正統理所應當。再說,如果怕應誓,我不要孩子不就好了嗎?” 她清醒的時候很少解釋那么多。但聽她解釋了,魏嘗又覺得心疼,胸口一抽一抽的,像被巨石碾過似的。 他低頭,忍了忍道:“這么多年,他把你當馮家人了嗎?你這樣委曲求全,我會想殺干凈馮家的。” “我沒有委曲求全,我不生孩子,就是給自己留條退路,萬一真有一日……”她說到這里頓住,再開口已經換了話茬,“不管這誓言會不會應,我都不想叫將來的骨rou背著它過一輩子,這毒誓到我這兒斷了就好,對我也沒什么妨害……就是……” “就是什么?” 薛瓔到底有點迷糊了,似乎也記不起自己想說什么,半晌才瞇縫著眼道:“就是得跟你說清楚,如果你在意這個,”她笑了笑,“還是別在我這兒浪費時間,趁早找別人去吧……” 魏嘗伸手摸了摸她腦袋:“我不在意。不過……其實可以生的。就算有一天,你打算顛倒他馮家的王朝,也是可以生的。” 他說完還以為薛瓔會問一句“為什么”,卻不料半天聽不到聲,低頭細看,才發覺她居然就這樣睡著了。 他嘆口氣,看了眼頭頂蒼穹,自問自答起來:“因為我們的孩子,早在三十五年前,就替我們鋪好沒有后顧之憂的路了。” * 魏嘗摟著她又坐了片刻,而后起身,將她打橫抱起,小心翼翼下了屋頂,把她送回臥房。 薛瓔果真連醉酒都很克制,一路醉得靜悄悄,睡得妥帖又安穩,只是眉心一直微微蹙著,似乎是因臨睡前說了不高興的話題。 魏嘗替她脫去靴子,但沒動她衣裳,直接在她薄衫上蓋了一層被衾,看著她緊蹙的雙眉嫌難受,就伸手輕輕捋了捋,接著又把食指下移到她的唇,稍稍一撫就要離開,不料下一瞬,指尖忽然傳來一下濕熱。 魏嘗像被燙著了似的挪開手,差點嚇得從床沿滾下去。 親娘啊,方才發生了什么?薛瓔她,她舔……舔了一下他的手指? 她呼吸細弱勻稱,明顯沒有醒,那為什么會…… 這下意識的動作,是她做了什么夢? 魏嘗震驚得無以復加,三魂七魄都飛了一半,像個傻子一樣,又伸出食指湊到她唇邊,結果等了半天都不見她再來一次,忍不住推了推她。 推了一次沒見她醒,那就再重點推一次。 薛瓔終于被他吵醒,迷迷糊糊睜開眼來,卻突然低低“啊”了一聲,拽著被子往身上拉,然后說:“我穿了衣服?” 魏嘗:“……?” 她本來就穿著衣服啊!難道在她夢里脫了嗎? “不是……”她有點渾噩,指著他說,“你……你也穿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