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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怎敵他晚來瘋急在線閱讀 - 第6節

第6節

    原是穆柔安來了,說魏遲晚膳時貪食,她見他餓極,就縱他多吃了幾塊蒸餅,不料叫他難受得哇哇直吐,實是她照管不周,但因得了薛瓔切勿對外聲張的囑咐,也不敢擅自請太醫,便先來請示。

    薛瓔方才在講述衛國一行經過時,已順嘴提過魏氏父子,所以皇帝也沒驚怪,道:“那魏姓公子雖說來歷不明,卻畢竟救了阿姐,我們也不能苛待他家小公子,還是請太醫給瞧瞧。阿姐,宗太醫可靠,你照舊用他就是了。”

    這個宗太醫最早是先皇后身邊的人,素來得姐弟倆信任,薛瓔點點頭,依言吩咐下去。

    待穆柔安退出,皇帝便問起方才她所說的兩件事。

    “這第一樁……”薛瓔起身到里間取了魏嘗的佩劍,與他解釋一番由來后說,“你仔細瞧清楚這柄劍,再見衛王時,找機會將兩者比對一番。”

    他稱“小事一樁”,又問第二件事。

    這回,薛瓔斟酌了下才道:“阿爹在世時,歷年元月開朝后,皆派朝臣主持招賢會,廣招天下才德出眾的秀士登殿,或大行賞賜,或令其為朝效力,以表朝廷選賢舉能的用心。阿姐以為,如今阿爹雖已不在,但這招賢一制卻不可廢止,你說呢?”

    “自然!阿姐便是不說,我也有這打算,先前便已與相國提過,就等你回來決斷。”

    她點點頭:“但往年招賢會以賞賜為主,多是做給天下人瞧的表面工夫,真正經由此道入仕者卻鳳毛麟角。而這次,阿姐真心實意,希望替你謀得一二可用之人,所以除去選派朝臣主持外,我想親自把關坐鎮。”

    皇帝當即應下。薛瓔笑了笑,抬眼望向外頭漆黑的夜色,淡淡眨了眨眼。

    去衛國拋頭露面,從而引出簡牘線索,阿爹這法子著實古怪又講不通道理。她想,既然這線索長了腳,能夠自己找上門來,那么,招賢會才是更好的途徑。

    第7章

    太初元年,大陳開國高祖崩后的頭一個新年,元月十七,朝廷下頒招賢令,宣布今年的招賢會照例先后舉行三場。首場安排在三日后,由長公主代幼帝坐鎮招賢臺。屆時,誰若能答上朝廷事前布告天下的一道考問,便有機會得賞。

    三日后一早,薛瓔乘儀車出長樂宮,過安門大街,一路往坐落于北宮以西的招賢臺而去。

    這是她掌政以來頭次公行,往年此時便愛湊熱鬧的百姓更慕名蜂擁而來,以至卯時不到,安門大街上就已是摩肩接踵的景象。人人翹首,希冀一睹這位傳言里年輕有為,才貌雙絕的長公主。

    可惜事不遂人愿,卯時過半,便有大批羽林衛開場清路,命無關人等退避道旁。待到辰時,儀仗隊終以青幡為引緩緩行來,眾人又不得不頷首行默禮。

    如此一來,想瞧一眼貴人便實在太難,唯有瞥瞥貴人的儀車過干癮。

    儀車駟馬并驅,翠蓋擎天,上刻云紋,四角雕飾鸞鳥,蓋沿綴金鈴、懸珠珰,一路馳來,琳瑯作響。

    如此架勢,都已是國喪期間從簡了的結果。

    隊伍漸近,有人悄悄抬眼去瞄,卻見儀車四面垂下的碧油幢將里頭景致遮了個全,根本連絲想象中的朦朧倩影都見不著。

    薛瓔正在車內翻閱簡牘,只覺自己是要被眾人的目光射穿了,便給一旁驂乘人打個手勢,示意她吩咐馭手快一些。

    車行加快,冷風絲絲縷縷灌入,她緊了緊身上雪色狐氅,將注意力重新落回手中簡牘。

    這捆看上去已有些陳舊的木簡,便是先帝所指,藏在龍床內的寶冊。

    若單只為遵照帝命,其實她未必如此心急。但這寶冊對她而言,不僅是一道命令。

    她是當真想得到它。

    薛瓔研讀過這卷簡牘,發現其中上半所述,是指引大陳在前朝末期的亂世紛爭中決勝的策論,而下半開頭,則提及了王朝更替之后的社稷根脈,接著戛然而止。

    她因此猜想,遺失的那部分,便是講大陳之主該如何振興一個嶄新的大一統王朝。

    策論上半篇精妙絕倫,字字珠璣,正是阿爹一步步統一天下的準則,所以薛瓔不難理解他多年來苦苦執著于另一半的心情。她也一樣,很想看看論者針對亂世初定,百廢待興的大陳,究竟會有怎樣驚艷的言說。

    所以,她決意再次出手。而那道三日前便布告天下的考題,便與這篇策論有關。

    辰時過半,儀仗隊到達招賢臺。

    一丈許的高臺巍峨聳峙,底下七尺皆為鏤空,遠望宛如蜃樓浮世。高臺方圓一里之內無一障物,是為免居心不良者埋伏四周,趁亂向高官暗下殺手。

    臺下,數百名提前向朝廷請試的布衣已列隊恭候。

    薛瓔下了儀車,踩著青階一級級往上走。及至腳踝的帽紗遮沒了她的容貌身形,直到頂上風大處,輕紗自下被吹開一角,下邊一些膽大的試題者才白斜著眼,瞥見半只小巧玲瓏的翹頭履。

    只是很快,高臺四面細密厚重的竹簾便將她徹底藏沒。

    一片寂靜里,薛瓔隔簾說了句“鳴鼓吧”。

    鐘鼓喈喈作響,主事官講了番漂亮的場面話,宣布招賢會開始。有位粗麻缊褐的中年男子當即出列,向高臺長揖一禮,繼而自報家門:“在下長安謝秋,拜見長公主,能否答長公主問?”

    主事官伸手示意“請”。他得了允許,便站在底下高聲自答布告所問。眾人聽罷紛紛點頭暗贊,薛瓔卻朝一旁侍從微一搖頭,示意不對。

    侍從見狀晃一下鈴,主事官在簾外聞聲得令,宣布結果。

    男子嘆口氣,再還高臺一禮,碎步退下。

    很快又有數名試題者上前作答,薛瓔卻只是接連搖頭。如此整整兩個時辰過去,她漸生倦意,不再如起始那般耐心,再見眾人一個個“前仆后繼”,往往聽了個開頭便打個手勢,示意侍從晃鈴打斷。

    幾次過后,主事官有所察覺,打簾繞到她身邊,低聲道:“殿下若是累了,不妨回宮歇息。微臣可命剩下的人將答案記于竹簡,過后再一并呈與您看。”

    薛瓔這次只是造勢為主,并未預期短短三日便有線索上門,主要還把希望寄托在下兩場招賢會,因乏了,聽他這一說,倒也覺未嘗不可,便點了點頭。

    不料她剛一起身,忽聽下邊傳來一個清朗的男聲:“在下無名氏,拜見長公主,能否答長公主問?”

    薛瓔心頭一震,困意頓消,霍然回首,電光火石間,腦海中掠過一張年輕男子的面孔。

    主事官因她方才首肯,已先一步打簾出去,朝底下人道:“長公主有令……”

    “慢著。”薛瓔打斷了他,維持著半回身的姿勢,慢慢掀開了頭頂帷帽的紗簾,透過竹片間的縫隙,緊緊盯住了底下。

    淡金色的日光一針針刺入簾內,碎影交織里,她辨出一個隱隱綽綽的人影。

    她看不清他的身形樣貌,姿態神情,卻隱約感到他此刻仰視她的目光真摯而灼熱,不同于周遭眾人的謙卑敬畏,反似帶了幾分志在必得。

    薛瓔覺得,自己應該認出了這個人。魏嘗。

    簾外傳來主事官的聲音:“殿下?”

    她心中驚疑不定,沉默一陣后平靜道:“讓他答。”

    杳無音訊十余日的人,一朝現身招賢會——薛瓔太好奇他能給出什么答案了。

    因為實則連她自己也不清楚那道題的答案。

    考問事關許多年前的一樁舊事。

    世人皆知,前朝末期,王室名為天下共主,卻其實難符。天子式微而諸侯強盛,年復一年的征伐割據之后,天下形成了六國混戰的局面。當時還是陳國的大陳,與如今的衛國,皆是彼時一方強雄。

    而在大陳兼吞列國的歷程中,曾有一場非常著名的戰役。

    三十年前孟夏,同為六國之一的宋國興兵伐陳,卻慘淡敗退。親征的宋哀王面對陳國大將傅戈的反擊,一路就近逃往衛境,向平素交好的衛國求援。衛厲王應援出兵,與宋共抗陳軍。

    傅戈不敵,遭困三日三夜,遺言都交代了,卻于千鈞一發之際得了生機,突圍而出,一舉斬殺兩位國君。

    絕地反擊,劍斬雙王,傅戈一役成名。陳國經此躋身六國前列,令眾諸侯聞風喪膽。這片大陸的歷史,也從這一戰起生出了轉折。

    薛瓔與所有皇家子孫一樣,視此戰為大陳榮耀,直到去年,她翻開那卷簡牘。

    簡牘上邊提及了陳國滅宋的策略,說最好的辦法,便是誘為人魯莽的宋哀王親征伐陳,繼而蓄勢反擊,擇衛道追敵。

    擇衛道。看似普通的三個字,卻說明衛境邊上那一役,實則是她陳國的有心設計。也就是說,傅老將軍理應開始就是奔著一箭雙雕去的。

    可既然早有預謀,又怎會被圍困三日之久,甚至箭盡糧絕之下留下遺囑?

    薛瓔心有不解,翻遍史典,仔細研究了當年戰役雙方的形勢,最終卻得出結論:那一戰,宋與衛占據了絕對的軍事優勢與天時地利,若非兩位國君想不開自盡,根本不可能輸。

    出于疑問,她前往傅府,向傅洗塵的父親,也就是那位年事已高,纏綿病榻的傅老將軍詢問了當年經過。

    不知是不是病糊涂了,傅戈說,他并無“擇衛道”的預謀,見宋國得衛國相助,還曾懊悔自己年輕氣盛,忘了“窮寇莫追”的教誨。之后能夠翻盤,純屬僥幸。

    薛瓔心情復雜地離開了傅府。

    世人都說傅戈是大陳的神話,她從前也這樣想,但原來他只是個普通人,而那一場勝仗,恐怕才稱得上奇跡,一個至今無法解釋的奇跡。

    所以這一次,她向天下人提了一問,問三十年前,宋國究竟為何會輸。

    方才兩個多時辰,她已聽過無數對大陳的溢美之言。現在,她想等一個新鮮的答案。

    薛瓔重新坐回高臺,在幾案上鋪開了簡牘。主事官見狀,忙朝底下傳話。

    高臺下很快傳來個不疾不徐的聲音:“在下以為,宋國敗于‘陳擇衛道’。”

    薛瓔擱在木牘上的手微微一僵,指頭恰好摁在“擇衛道”三字邊緣。斑駁的日光投射在眼前,她整個人卻如靜止了一般一動不動。

    原來衛國之行并非一無所獲。她想要的線索,早就出現在她面前。

    四下寂寂,眾人暗道不聽鈴響,難不成答中了?可“陳擇衛道”又是何意?明明是宋人自己往衛境逃的啊。

    就在眾人忍不住交頭接耳時,薛瓔開口了:“且不論我大陳究竟是否自取衛道,衛為宋友,何以反成宋敗亡的緣由?”

    她聲色清冷,但細細聽來,卻終于起了那么一絲波瀾。

    魏嘗沉默了一下,為難道:“長公主,這是第二問了。”

    主事官當即色變:“大膽!長公主問話,豈有你一介布衣拒答之理?”

    他本道如此一喝,臺下一副窮酸打扮的人必然嚇得屁滾尿流,不料魏嘗蹙了蹙眉,搭都沒搭理他,只問薛瓔:“既有第二問,那么我的第一問,是答對了?”

    薛瓔淡淡一笑:“隨口一問罷了,公子想多。”繼而斂色起身,收攏簡牘,與主事官道,“本宮乏了,今日就到這兒吧。”

    她說完便轉頭下了高臺,底下眾人一頭霧水,有機靈的起頭下跪,接著就嘩啦啦跪了一大片,唯獨魏嘗一個站著不動,眼光牛皮糖似的粘著她。

    主事官忙跟上薛瓔,以為她被人忤逆,動了怒,瞥一眼“鶴立雞群”的魏嘗,道:“殿下何必與這等賤民置氣,微臣這就……”

    “不必處置他,清他出場就是了。”她邊往下邊道,“剩下的人就按你說的法子辦。”

    高處風大,主事官險些被她帽紗糊上一臉,揩著冷汗應承下來。

    薛瓔在羽林衛與宮人的簇擁下離開了招賢臺,卻并未回到來時的儀車,而是入了一輛不大起眼的青帷安車,朝外吩咐:“去府上。把方才那人和他先前請試出具的身份憑證一起帶給我。”

    *

    馬車拐了道彎,朝宮外長公主府轆轆行去,約莫小半個時辰后便到。

    府邸內里陳設、仆人俱全,便如主人已入住一般。只是薛瓔眼下沒心思細賞,就沒過二門入里,徑直去了外庭,待到院內石亭下,除去帷帽,坐下靜等。

    她已斷定魏嘗此人,十之八九與阿爹口中所謂“線索”有關,卻因事關機密,不愿當眾宣揚,所以當即離開招賢臺,清他出場,再選擇私下見他。

    奉命辦差的羽林衛不久便回,向她呈上一片竹簡:“殿下,據憑證所示,此人為長安人士,姓張,名純青。但……”

    “但?”

    “但就在兩刻鐘前,一名自稱張純青的公子來了招賢臺,說自己的憑證被人竊取了。您看……?”

    薛瓔一笑:“把憑證還給人家吧。”

    “是。”

    “偷憑證的那個呢?”

    “就在府門外。殿下寬心,來時一路,屬下已給他蒙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