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余震沉默不語。 他不知道該怎么與十六歲的少年解釋,越愛,就越恨。所謂“由愛生恨”“愛得越深恨得越深”就是這么回事。 他所有愛,都是基于一個騙局。 眼前的人,是妻子背叛的產物,是自己失敗的證明,將他對于那場婚姻唯一一點感激屠戮殆盡。 余同,倒映著最不堪的自己。 這與領養等等行為有著本質不同。 余震沒辦法再用最純粹的父愛看待眼前的人。 因為只要想起,失望、憤怒、怨懟等等負面情緒便會排山倒海洶涌而來。 余同再次努力挽回:“爸爸,我有什么錯呢?” “……”余震嘆了口氣,“同同,你沒有錯,沒有任何錯。” “那……” “同同,我依然會愛你的。” “……”余同小心翼翼喊了一句,“爸爸……?” 余震似乎想要阻止,然而并未開口,只是又像從前那樣,將余同羽絨服領子仔細攏了幾下,不讓寒風灌進領口,又替余同將那鏈拉到最上面去,說:“同同,你也知道,以后你會回到你媽身邊。但是,我依然會愛你的。如果有事,隨時打電話、發短信,我會想方設法幫忙。” “那……?”余同睜大眼睛,里面燃起火焰,火焰當中好像有美好的幻想。 在云京的冬天將要逝去之時,余震口中呼吸液化成了實體。呼吸凝成白色的煙,左右扭動、起舞、飄散。他看著余同,說:“只是,我不會再把最重要的東西給你——房子、股票……和我的命。” 無條件的父愛成了有條件的父愛。三樣東西,房子、股票和他的命,再也不會歸于對面的人。 “……”余同看著地面。 “行了,”余震說,“別多想,好好學習,保持聯系,打電話、發短信,都行。” “嗯。” “……”余震想了一下,伸手到羽絨服懷里拿出一個黑色錢包,非常大方地只留了三張鈔票給他自己,把剩下的一千多塊全部塞給對面余同,“拿去,零花,隨便買點什么。” “……”余同低頭看著。以前“爸爸”沒有這么大方——他怕自己亂花,全都沖到各種游戲里面。 “那就這樣。”余震用力拍拍余同的肩,“大男子漢,堅強。” “嗯。”余同強顏歡笑。 拍肩過后,余震想說什么,但卻沒有張口,轉身離去。 余同站在半晌,終于也慢吞吞地向相反方向走去。 夏溪看著他們兩個人的背影,只覺得,都是可憐人。 在最重要的事情上,被人欺騙了十六年。 昔日,彼此生命當中最為重要的人,從此分道揚鑣,也許再無交集。 不知怎的,夏溪心里也不好受。 作為房產律師,看過太多悲歡離合。有時沒有辦法相通,只能歸結于“命”。有人命好,有人命差,實在是說不清。 夏溪坐車回律所。 朋友圈刷了幾下,頗感慨地發了一句:【一定要與真正互相深愛、互相信賴的那個人結婚。】 過了一會兒,蕭雅回了一條:【呵呵。】 陸一策跟著回了一條:【……】 又過了一會兒,周介然也評論狀態:【嗯。】 夏溪:“……” “嗯”?“嗯”什么“嗯”? 緊接著,麻花留言:【小溪,咋了?沒事兒吧?】 研究生的室友祁萍也問她:【分手了嗎?】 “……!!!”夏溪發覺這條朋友圈很容易讓人誤會,忙回二人,【沒有沒有!看見當事人的故事有感而發而已。】 末了,夏溪趕忙又發一條微信朋友圈澄清:【不要誤會!看見當事人的故事有感而發而已!話說,今天審判長的名字特別特別好聽。】最后這句只是強行轉移話題。 很快,蕭雅便問:【叫什么?】 夏溪飛速地敲:【叫“景如畫”。】 蕭雅說:【哈哈哈哈,小說女主。不過我還記得你超喜歡“景”姓來著,以前還說想有一個“景”姓的娃。】 夏溪:【哈哈哈哈,現在也想有……qaq】夏溪沒有告訴蕭雅貌似喜歡周總的事,只能繼續天天嘻嘻哈哈,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從周介然那里畢業。 夏溪沒有想到,本是閨蜜之間隨口開的玩笑,周介然卻忽然過來冷嘲熱諷:【景???怎么可能。】 “……”夏溪問,“怎么不可能?” 這姓雖然很少,但又不是沒有。 周介然不搭理她了。 第38章 危機(一) 因為麻花也有評論, 夏溪忽然想起對方買房的事,連忙點開麻花微信頭像, 問:【沒跟老公吵架吧?】 【麻花:吵了。】 【……】 【麻花:公公婆婆欺騙我說這個屬于婚后房產, 是夫妻共同財產,還要我家出錢裝修新屋, 希望我能喜滋滋地答應, 太那個了……!】 夏溪回復:【唔……這種情況……萬一離婚,房子肯定判給對方, 但會叫你老公返還一部分的裝修費用,也還算好。】 【麻花:是啊, 升值部分全都與我無關。】 夏溪試探:【不然……你家也出一半?】夏溪記得, 麻花父親也是老家國企中層, 條件還行。 【麻花:……我爸我媽在鬧離婚,房子可能一人一套。就是因為這個狗血,婆家才會主動幫助, 而且亂講名字的事。】 夏溪:“……” 【麻花:哎,其實我也能夠理解。老人想把一生積蓄全都留給自己兒子, 然后不愿明講,怕我會有不滿、影響夫妻感情,希望直接糊弄過去……我這就是……感情上面不大舒服。】 夏溪:“……” 【麻花:平時我爸我媽也會給我些錢。可是……我做投資, 買理財,買基金,買股票,從來都沒想過這是我一個人的錢還是我們兩個人的錢, 就覺得……理所當然有他的份。然而,到了房產,就要算得清清楚楚。】麻花還在備孕,此時出了這樣的事,不安全感侵襲全身。 夏溪:【在法律上,的確,理財、基金、股票等等,增值部分只要發生在婚姻內,就會算作夫妻共同財產,可是房子事關重大,近年引起無數紛爭,《新婚姻法》就特別地修改了下。】“房子”總是特例。 【麻花:知道知道,你讓我自己想想。】 夏溪:【好。】 麻近思放下手機,愣愣地看著窗外。 剛才的話不是說謊。對于公婆做法,她完全能理解,只是……“共同財產”“個人財產”這兩個詞,以如此突如其來的方法闖入視線,讓她有些措手不及。過去,這幾個字從未在她詞典出現。她和老公兩人感情好,她的錢放在自己卡上,老公的錢放在老公卡上,平時花錢也都十分隨意——兩人在一起時,總是老卡掏卡,分開時基本各花各的,也不會算誰多誰少,不像其他很多朋友會做“明文規定”,比如其中一方上繳收入的80%,再比如一方購買食物,另外一方購買其他……可是忽然…… 她不懷疑“說謊”是公婆的主意。她很了解丈夫,對方應該不會刻意有所隱瞞。 麻近思想起兩人一路點點滴滴。 他們是經人介紹認識。麻近思知道,自己性格大大咧咧、咋咋呼呼,過分外向,甚至沒輕沒重,有時有點讓人頭疼。老公呢,為人沉穩甚至沉默,也虧得能包容她。她都覺得,除了對方,沒人會喜歡自己。 愛情是件十分神奇的事——不論什么樣子的人,都可以有靈魂伴侶。她一直感謝上天,讓她遇到那個“正確的人”。如果失去對方,可能今生再也不會擁有幸福。像她老公那樣知她、懂她、包容她、喜歡她的人,遇到一個已是奇跡,哪能指望到處都是?那未免太貪心,老天都會發笑。 麻近思托腮思索半晌,忽然覺得,財產并不重要。那個人才重要,為了這點破事影響感情根本就不值得。 想到這里,她打開電腦,點擊word文檔,雙手放在鍵盤上猶豫片刻,等組織好了語言便噼里啪啦地敲起來。 她坐在座位上面一動不動,就光是寫,26年沒有這么文思泉涌過。她一連寫了五個來小時,連廁所都只去上了一次,最后一看字數統計:10000字。 麻近思:“……” 她的手指一直沒停,卻也不覺得酸。胸中情感不斷涌出,化身成為文字,跳躍于紙面,像一個個音符。 她詳細地回憶了二人相識細節、交往細節、婚禮細節還有生活細節,把很多讓自己感動的、感激的事娓娓道來,比如當年爬山自己胃疼對方全程背著,比如那年大雨自己怕臟老公一直抱著,再比如……她自己都沒想到,居然記得那么多的過往。 寫到最后,她的臉上已全是淚。 在收尾處,麻近思寫:【笨笨,我并不是算計財產,只是忽然二人分得清楚,我就有點難受罷了。我已經想通,爸媽全額出資,的確不應該有自己什么事兒。是我腦袋短路,你不要介意[笑哭],抱歉抱歉。我不會再要求加上自己名字,裝修的錢就算升值又有多少。比起財產,重要的是夫妻感情。我不會和房過一輩子,可我會和你過一輩子。笨笨,別讓“共同財產”“個人財產”的事影響要有新房的開心,好咩?我不會難受,你也不要難受。不管怎么講,結婚兩年,我和笨笨終于要有一個小家,下次見面,直接談裝修風格就好,希望它能漂亮、溫馨!裝修的錢我出,風格就得全部都聽我的話喲[笑哭]。】 麻花沒有想到的是,她在點擊“發送”之后,隨手一刷,發現一封新的郵件,麻花一看發件人那一欄,頓時愣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因為,那里,赫然寫著她老公的名字! 再看時間,幾乎同時!晚上11:22! 麻花屏住呼吸,點開那封郵件:“……” 一封長信,有一萬字,三頁word文檔,而且,竟然,字體,字號都與她使用了一樣的。 麻近思讀著讀著,又開始哭。 她的老公,也回憶了許多自己讓他感動的、感激的事,其中有一大半麻花已經毫無印象。 最后,她丈夫說:【我并不是自私自利,只是不想忤逆老人。我要牽手共度一生,從來沒有想過離婚。如果加上一個名字,你就能有些安全感,何樂不為?家人開心才最重要,其他都是身外之物。如果因為身外之物,讓妻子悶悶不樂,就傻透了。我會說服父母,讓它成為共同財產。或者,我們只管爸媽借錢。他們擔心你那一半的話,就一起把那一半還了。】 麻近思正哭得腦袋嗡嗡地響,便又收到一封郵件。還是丈夫。“笨笨”顯然也是看過了信,問麻近思:【晚上出去嗎?好久沒有約會。】 麻近思立即道:【好!】 而后,她翻出蕭雅夏溪陪著買的一條十分漂亮的連衣裙,約會! 二人間的陰霾一掃而空。 有什么事情,是最親密的夫妻都無法解決的呢?只要真誠溝通,總有辦法。 當晚,因為二人全都非要讓步不可,爭得十分激烈,最后他們在夏溪的提醒下發現還可以指定好百分比,決定以后房產證上麻近思占25%。 麻花將好消息告訴夏溪、蕭雅。夏溪覺得……果然像是麻花能干出來的事,整個過程都充滿了不靠譜感。 ………… 余震案子徹底結束,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夏溪沒有多少工作。 前段時間過春節,撕逼各方都暫緩了對掐進度,打算等過了正月再大撕特撕。說起來很有趣,春節前后的確沒有多少人會提出訴訟,也不知道是為了讓自己過個好年還是為了讓對方過個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