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溪知道這不會是非常容易打的官司。但是，誠如最清晰的腳印總是出現(xiàn)在泥地中，她最清晰的成長，也會出現(xiàn)在艱難里。

    龍山裝修法務部的嚴總問道：“還有誰有想說的嗎？”

    夏溪想想：“差不多了。”

    法正也說：“差不多了。”

    “行了！”嚴總站起身來，“那么，后天法庭上見！”

    夏溪笑著回應：“好的。”

    法正也是：“嗯。”

    夏溪一個腦抽，右臂微抬，手下向下，說道：“一起努力。”

    疊手，國際通用“加油”方式。

    不過，法正、嚴總、張總全都明顯一愣。

    夏溪：“……”

    怎么辦，剛才太high，竟然腦抽，多少年都沒有過。這是以前他們院的學生會愛用的方式！

    出乎夏溪意料，關鍵時刻，最不可能回應她的黑超特警將手按在她的手上：“嗯。”

    見周介然伸手，張總、法正、嚴總也是只得照做，場面一時十分尷尬。

    …………

    雖然夏溪、法正都說不用，周介然也堅持把人送到樓下。

    法正開車離開，周介然問夏溪：“怎么回去？”

    “叫車。”

    “小心一點。”

    “好的。”夏溪順口問回去：“后天開庭，你去法院嗎？”

    “這是你的期望？”

    “沒有什么期不期望。隨便。”這是假話。

    “我也隨便。去也行，不去也行。”還是假話。

    “哦——”

    “這樣好了。”周介然忽然說道，“下一個進樓的，如果性別為男，就出庭；如果性別為女，就不出庭。”

    “太隨便了吧？”

    “本來就沒有所謂。”

    “好吧好吧，你是老總。”

    作為ceo，周介然自然清楚，房產行業(yè)從業(yè)人員年輕男性才是主力，清臣集團員工里邊75%為男，25%為女。“出庭”幾率遠遠大于“不出庭”。

    出乎意料，兩分鐘后，一個女人拿著咖啡走了過來！

    她急匆匆走上臺階，猛地發(fā)現(xiàn)總裁就在臺階上面，而且在用一種仿佛可以將人生吞活剝似的眼神，看著自己。

    “……！！！”好可怕！！！市場部的她不敢繼續(xù)再走，掏出手機，裝作在接電話的樣子灰溜溜地往側門跑去。

    又是兩分鐘后，一個男人進樓。

    周介然十分“隨便”地道：“好吧，出庭。”

    “嗯。”

    夏溪有點感激剛才兩個員工。這樣，庭審之時，她一直要“保護”的人會在旁邊默默看著。

    ——送走夏溪，周介然走回清臣大樓，劃開手機，來回翻了幾遍方才拍的照片，手指一動，建了一個網絡相冊，將幾張照片全扔進去備份，又把從蕭雅朋友圈里扒下來的兩張圖片也丟到那存好。

    在給相冊命名時候，周介然稍猶豫了下。

    不過……反正只有自己可以看到。

    周介然隨手打了六個漢字：【森林小丘之陬。】

    木心的一首詩。

    “蔓草叢生，細雨如粉，鷓鴣幽啼。我將遷徙，卜居森林小丘之陬，靜等足夠我愛的人物的到來。”

    第33章 裝修（十二）

    龍山裝修與尚材板材的案子如期開庭。

    夏溪在去法院之前還特地與尹千秋尹律師打了一個招呼。

    她說：“尹律師, 這回，我一定能拿下。”

    尹千秋愣了片刻才苦笑道：“我我不大清楚自己希望結果如何。”

    夏溪：“……？”

    “還是希望你能拿下, ”尹千秋想了一下, “對以后的發(fā)展更好。”他的私心比起對方前程又算得了什么？

    “嗯吶。”夏溪也沒多想。

    “今天氣溫很低，多穿一點衣服。”

    “知道。”夏溪回應說, “我?guī)砹搜蛎馓住！毖蛎馓讈碜阅硞€知名品牌, 是夏溪在歐洲旅游時候買的，挺貴。

    尹千秋笑：“行。”

    ………

    夏溪又是提前半個小時到場。

    快到開庭時間時, 夏溪看見周家二少風度翩翩地走過來，一下子便成為全場幾十個人視線焦點。周介然又是穿了一件黑色襯衣, 打了一條銀灰領帶, 貴氣十足。

    周介然看見夏溪, 嘴角撩起一個笑容。

    夏溪突地有點緊張……或者十分緊張。

    周介然問：“有多大把握？”

    夏溪：“……”

    正常來講，律師不會告訴對方自己到底有多大把握，容易落下把柄。可是, 面對周介然，夏溪卻傻乎乎地回答了一句：“說了會保護你的。”

    周介然低笑了聲。

    還沒等夏溪有所回應, 書記員便通知當事人、代理人入庭。

    前面流程還是老樣子——書記員宣布法庭紀律，宣布全體起立、請審判長、審判員等等人員入庭，向審判長報告當事人、代理人的出庭情況。審判長核對當事人、代理人的身份, 并且詢問各方對于對方出庭人員有無異議。

    三方均無異議，審判長宣布開始庭審，宣布合議庭組成人員、書記員名單，告知當事人訴訟的權力、義務, 詢問是否需要申請回避等等。

    “宣布開庭”流程聽上去很復雜，實際上卻不然，審判長很快便宣布進入法庭調查階段。

    夏溪一笑，陳述訴訟請求，并且增加了些理由。她說：“2017年3月，龍山裝修作為分包方承建華羽集團‘天湖居’室內精裝標段工程。2017年7月，龍山裝修與尚材板材簽訂《板材供貨合同》，約定：由尚材板材出售尚材品牌板材。樣板通過2天之內，龍山裝修應向尚材板材支付貨款的20%，每批板材到達指定地點驗收合格之后，支付該批貨款的85%，全部板材到達指定地點驗收合格之后，支付到整個貨款款的85%。工程竣工并經業(yè)主、監(jiān)理、龍山裝修、尚材板材四方驗收合格之后，龍山裝修支付到整個貨款的95%。驗收合格之日起2年期屆滿時，龍山裝修支付剩余的5%。如因產品質量導致合同無法履行，龍山裝修有權解除相關合同，尚材板材賠償一切相關損失，并按合同的20%支付懲罰性違約金……這是供貨清單，清淡當中特別說明板材防蟲防蛀。”留下5%的尾款，等到兩年質量擔保期過，也是業(yè)內通常做法。

    頓了一下，夏溪又道：“2017年10月，工程竣工。12月，龍山裝修得知，‘天湖居’的住宅大面積地生蟲，于12月20日向尚材板材發(fā)函，主張‘天湖居’的板材存在質量問題，未得到及時修復，于是向第三方重新購置板材，替換‘天湖居’全部涉訴板材。”

    夏溪揚了一下她手中的認價報審表、采購合同、支付憑證、工程合同、安裝協(xié)議等等東西，又道：“同時，因為曾用同樣一批次板材為清臣集團清臣湖畔上品精裝，龍山裝修再次提出質量異議，也再次未得到及時回復，因此，位于天湖邊的清臣湖畔上品時至今日沒有完成四方驗收。”清臣湖畔上品竣工時間要比“天湖居”晚一些。

    夏溪一條一條講了下去。最后，她表明了訴訟請求：“……因此，請求法庭判令：1.尚材板材返還貨款900萬元。2.賠償龍山裝修全部重裝費用1100萬元。3.因為板材質量問題，清臣集團延期交房，涉及違約，金額龐大，這筆應由龍山裝修所支付的賠償費用應轉嫁給尚材板材，共計2820萬元。4.支付懲罰性違約金180萬元。5.支付訴訟費用以及鑒定費用。”

    法官姓陳，臉特別黑，嘴唇周圍有圈胡子。夏溪一看見他，就覺得他長得巨像1993年金超群、何家勁那一版《包青天》里的包拯，一句“大人”幾乎涌到喉頭。夏溪小的時候看那版《包青天》看得特別來勁，包拯是她童年男神，導致她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又黑又胖肚子又大的男人最帥。

    夏溪聽見包審判長……不，陳審判長表情嚴肅，問被告一方代理律師：“被告人，你對起訴書上的事實和理由有異議嗎？”

    尚材板材代理律師鏗鏘有力地一個字：“有。”

    尚材板材律師名字叫鄭人民，60歲左右。夏溪估計，60年前，“人民”當作名字應該又紅又專，十分流行，但他姓鄭，導致夏溪總想給他填上一個“幣”字，“掙人民幣”。搭上律師這個職業(yè)，實在不是一個好名，夏溪覺得自己有點刻薄，趕緊默念兩聲“人民，沒幣。”

    鄭人民哇啦哇啦地開始說：“首先，單就木板長蟲這件事情，無法說明板材具有質量問題。‘天湖居’和‘湖畔上品’都是天湖邊湖景房，龍山裝修應在安裝板材之前抹防潮漆。生蟲位置主要就是未刷防潮漆的柜子內部、柜門里側、柜子下方，其他地方完好無損，說明正是潮濕導致‘天湖居’和‘湖畔上品’出現(xiàn)小蟲。其次，對于‘天湖居’，龍山裝修發(fā)函之日已過了‘質量異議期’。對于未在異議期內提出異議的標的物，法律視為沒有瑕疵。龍山裝修早已封存樣板，完全可在竣工之前提出顧慮。至于‘湖畔上品’，目前一切完好，并無質量問題，‘重裝’‘賠償’完全就是無稽之談！”

    “好了。”陳法官看向周介然與法正，“請第三方答辯。”在法庭上，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會陳述請求以及理由，沒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則會針對原告、被告的陳述予以承認或者否認。

    法正高大身軀成為目光焦點。他聲如洪鐘，力挺夏溪，認為清臣集團目前十分危險，要求權威機構鑒定板材質量。

    接著，法庭調查進入證據交換階段。

    夏溪立即針對方才掙人民幣……不，鄭人民律師提出來的兩條逐一進行打臉，將支持自己的證據一一拿出。

    她說：“我方可以拿出充分證據證明，尚材板材質量存在嚴重問題。第一，龍山裝修過去曾用相同方法裝修過湖景房。第二，我方走訪天湖附近多個小區(qū)，得知，大多住戶并沒有對柜子內部、柜門里側、柜子下方進行刷漆，使用狀況良好。第三，倘若各道工序過關，不大可短時期內產生蠹蟲。等下將有城市害蟲防治中心專家出庭，給予專業(yè)意見。第四，我方發(fā)現(xiàn)，這批板材含糖較高，更易生蟲，在此申請法庭針對涉訴板材以及封樣進行檢驗，鑒定板材的含糖量和含蛋白質量。”

    夏溪頓了一下，望了周介然一秒鐘，重新看向了陳法官：“至于‘質量異議期’……并非如被告所說。我方承認，并未在質量異議期內發(fā)函。但是，質量異議期的規(guī)定有條例外：出賣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提供的標的物不符合約定的，買受人不受前兩款規(guī)定的通知時間限制。涉訴板材含糖很高，想來并未經過橡膠木應有的高溫高壓蒸煮，而是單單做了其他木頭有的防腐、干燥工序——如果曾經高溫高壓蒸煮，含量高的糖分、淀粉還有殘留膠汁是可以被抽出去的！這是橡膠木的常用去糖方法！那么，不論是設備問題還是人工問題還是時間問題，尚材板材都知道或者應當知道。第二，質量問題一般分為兩種情形——顯性問題，隱性問題。在此案中，‘含糖量’屬隱性問題。隱性問題并不明顯，常在使用過程當中暴露出來，并不適用‘質量異議期’的約定。我方認為，對于隱性問題，應參照《合同法》第158條的約定，即最長在交付產品之后2年都可提出質量方面異議。在合同中，尚材板材質保時間就是兩年。”

    夏溪眼神明亮：“最后，關于清臣集團。此時提出異議完全合理合法。四方驗收還未完成，龍山裝修可以申請鑒定涉訴板材以及封樣。按照龍山、清臣雙方合同，如果裝修缺陷導致延期交房，損失會由龍山支付，但在此案當中……”

    鄭人民很怒。他作為尚材板材律師，自然也不會吃素，反應很快，立即逼逼回去：“原告證據與此案并沒有關聯(lián)。對于第一點、第二點，條件不同，結果不同。可能視頻當中房子裝修之后通風良好，而‘天湖居’裝修時間為八月到十月，馬上入冬，門窗緊閉，潮氣不散，才導致了12月中旬住宅柜子出現(xiàn)蠹蟲。第三點，專家意見無法覆蓋所有情況，不能說明責任歸屬。第四點……”

    接著，鄭人民又呈上厚厚一沓材料，說：“尚材板材出廠時會經過嚴格檢驗。這是涉訴那批板材的質量合格證，還有云京市質量監(jiān)督檢驗中心的質量檢驗書，具有權威效力。另外，這是天湖居的《裝修竣工移交記錄表》，云京市住房和建筑局的《竣工驗收備案表》副本，還有業(yè)主的《收樓意見書》《業(yè)主驗房記錄表》等等，同樣可以表明，板材沒有問題！！！”

    “不同意！！！”夏溪看過法庭的書記員拿來的一堆紙，說，“合格證、檢驗書上面只有含水率、橫向靜曲強度、浸漬剝離性能、表面膠合強度、甲醛、苯的含量等等一些事項，并沒有含糖量和含蛋白質量。同樣，整個裝修工程竣工之時，驗收也不可能面面俱到，隱性問題看不出來也很正常。否則，還要質保期干什么？？？嗯？？？”

    雙方瘋狂質證，法庭很是熱鬧。

    周既然并未覺得夏溪太過咄咄逼人、不夠可愛，相反，他覺得……挺好。

    他一個沒有注意，話題又跑到了別處。

    鄭人民說：“‘質量異議期’當然受到保護。原告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那所謂的設備問題、人工問題或者時間問題，全是信口雌黃。而兩年的‘質保’，指的是在雙方對于質量問題達成一致之后，對板材的修復，并不包括無理賠償。”

    周介然聽見夏溪的聲音脆脆的：“請認清楚事實。質保不是保修，它與保修有著最基本的不同。‘質保’應當包括賠償全部損失。龍山裝修提出異議之后，沒有得到滿意回復，因為時間緊迫，向第三方重新購置板材，替換‘天湖居’全部涉訴板材，這個費用當然應當算作‘損失’！！！雙方合同并無質保期內不能替換板材的約定！！！”

    鄭人民說：“質保與保修該如何界定——”

    剛蹦出來五個半字，陳法官變打斷了他：“現(xiàn)在不是法庭辯論。下面就請證人出庭。”

    龍山、尚材、清臣都有證人出來。

    夏溪、鄭人民又是打得不可開交。

    …………

    最后，因為需要法院委托專業(yè)機構實施鑒定、勘驗，陳法官并沒有按照順序往下進行法庭辯論。

    他說：“因為需要鑒定、勘驗，本案延期審理、擇日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