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琮又往前走了幾步，十來尺外的地方，陰涼處，一個小太監(jiān)跪爬在地上，背上坐著一個五六歲的孩童。他穿著件妃色長衫，袖口、領(lǐng)口與衣擺繡的都是金紋，腰上倒沒有掛玉佩，反而掛著一只小金麒麟。小小的人，也不好給他戴冠，太重壓得頭疼。

    他已經(jīng)留了頭，束了發(fā)髻，只用軟金線纏繞幾圈。

    他騎在小太監(jiān)身上，仿佛在騎馬，口中不?！皣}”，聲音中都是理直氣壯，顯然就是個嬌慣長大的。小太監(jiān)也不累，背著他在地上爬，周圍還有好幾個跟著，就怕他掉下來。宮女們高舉著特制的羅傘，替他遮著夏光。

    一群人都在笑。

    趙琮聽到他們的笑聲，臉上又才露出笑容，還是格外真心的笑容。

    他又往前走幾步，遠(yuǎn)處的人看到了他們。

    小人抬頭，轉(zhuǎn)向趙琮，一看到他，眼睛便是一亮。這么一瞧，他的相貌竟與趙琮有七分相似。

    趙琮面上的笑容立刻又加深，就連眼中都摻進(jìn)了喜意，他微微彎腰，朝小人伸出手。

    小人立刻從太監(jiān)身上翻下來，因?yàn)樘?，將自己一絆。伺候的人們嚇得立刻要去扶他，趙琮嚇得也往前急走幾步，他卻跌跌撞撞地索性直接朝趙琮跑來，沖進(jìn)趙琮懷中，甜甜道：“舅舅！”

    趙琮將他抱起，伸手揪他的鼻子：“不聽話。”

    “容容最聽話嘛?！彼麉s膩著趙琮撒嬌。

    “說過多少次，不許騎大馬?！壁w琮說罷，又對走來的伺候他的太監(jiān)們叮囑道，“往后他再要鬧，你們就派人來叫朕?！?/br>
    小太監(jiān)笑著點(diǎn)頭，口中卻道：“郡主喜歡這般玩，小的高興呢?！?/br>
    他也咯咯直笑：“舅舅你看，他們高興呢！”

    趙琮故意將臉一板：“哪個小女娘似你這么淘?！?/br>
    他伸出小胖手，指指自己頭上的發(fā)髻：“容容是小郎君哦，不是女娘?！边@番話說得伺候的人都忍不住笑出聲，趙琮也不好再繃著臉，只是又道：“今日的功課都學(xué)了？”

    “學(xué)啦！”他還將手心攤開給趙琮看，“容容還練大字兒啦！”

    果然，手心有墨跡。趙琮看得心中更是疼愛，這是趙宗寧的獨(dú)女，被他封為嘉容郡主，今年五歲，趙宗寧成親后次年所生。孫竹蘊(yùn)成親那兩年，身子倒不錯，只是第三年時身上的毒復(fù)發(fā)，纏綿病榻兩個多月終是過世。

    趙宗寧雖也傷心，但她的性子向來開闊，傷心一陣便走了出來。趙宗寧不會帶孩子，家中雖有各式伺候的人，但這母女倆也是奇了。只要湊在一處，小的那個非要扯著嗓子哭，大的被哭得也是束手無策。

    趙琮不忍心，索性將心愛的外甥女接進(jìn)宮來養(yǎng)，趙宗寧反而松了口氣。

    小姑娘是早產(chǎn)，怕折了福氣，特地請高僧批命，到了三歲上頭才敢給她取名。當(dāng)時孫竹蘊(yùn)已過世，小姑娘也在宮中住著，趙琮索性按他們安定郡王家的字輩給她取名，名仲麒。

    趙琮雖很滿意孫竹蘊(yùn)，到底不喜歡孫家，不忍疼愛的外甥女跟著孫家姓，索性就叫趙仲麒。

    自從當(dāng)年被十一郎君逼宮后，陛下是越發(fā)強(qiáng)硬，也沒人敢反對，反正不過是個女孩而已。

    只是這個女孩倒真的不是一般的女孩。

    趙琮常常暗自感慨，若是個男孩子該多好，這般聰慧，學(xué)什么都一學(xué)就會，性子也敞亮，好好教導(dǎo)，絕對會是一位明君。他倒不覺得女子不能為帝，只是這樣的時代里，女孩子若要成功登基，要面對多少磨難？

    他舍不得。

    趙仲麒看起來倒也不胖，實(shí)際很沉，趙琮抱了會兒便抱不動，將他放到地上，牽著他的手回福寧殿。

    路上，趙仲麒將他今天新背的書背給趙琮聽。

    是此時原本還未出現(xiàn)的《幼學(xué)瓊林》，趙琮上輩子小時候背來做啟蒙，記得很清楚。他將全文默下來，叫人編成冊子廣發(fā)天下。

    趙仲麒蹦蹦跳跳地拉著他的手，背了《歲時》這篇。記得很清楚，背得也很流暢，就是背書也不好好背，背到“爆竹一聲除舊，桃符萬戶更新”時要放爆竹，背到“火樹銀花合，謂元宵燈火之輝”時又叫嚷著要吃元宵，背到“端陽競渡，吊屈原之溺水”時還要問屈原為何要溺水。

    趙琮與小外甥女在一塊時，臉上倒一直有笑容，不時應(yīng)和他的話，舅甥倆這般走回了福寧殿。

    到了福寧殿，趙仲麒去擦汗、洗臉、洗手。茶喜給她扎了兩個小揪揪，發(fā)間戴上展翅金蝴蝶，耳朵眼里戴了小金珠，手腕上套進(jìn)帶小金鈴的金鐲子，身上也換了身海棠色繡金裙子，趙琮滿意點(diǎn)頭：“容容這樣最漂亮?！?/br>
    她蹬著小短腿，不許人幫，自己爬上矮榻，坐到趙琮懷里，先是舒了口氣，才仰頭說：“娘親說容容扮成小郎君才最漂亮哦。”

    趙琮揉額頭，真是有什么樣子的娘，便有什么樣子的女兒。

    趙仲麒吃冰碗，趙琮不吃，在一邊陪她。

    福祿進(jìn)來傳話，說錢商錢相公求見。

    趙琮眼睛微瞇，說道：“說朕午睡，明日再見。”

    “是?！备５撧D(zhuǎn)身出去。

    趙仲麒回頭看他，奶聲奶氣道：“錢相公是淑姨姨的爹爹嗎？”她在宮中長大，很多時候都是淑妃陪她。

    “是?！?/br>
    “那舅舅為何不見他呢？你沒有午睡呀。”

    趙琮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腦門，笑道：“你說呢?！彼皇请S口一說，壓根沒指望小姑娘能有回答。

    趙仲麒卻眼睛一瞇，學(xué)他的樣子，然后才道：“因?yàn)榫司松臍饬耍蔷司瞬幌虢兴闯鰜砟闵鷼饬??？墒且膊幌虢兴耆恢?，對不對！?/br>
    趙琮一愣，小孩子的話說得簡單，想要表達(dá)的意思卻格外明顯。他的小外甥女，真的比他想象中還要聰慧，這才五歲而已。

    他又是愛憐，又是可惜地再摸了摸她的小揪揪。

    她高興地埋頭繼續(xù)吃冰，隨后雪琉閣處便有人來接她。她洗了手，帶著人去找錢月默。

    趙琮獨(dú)自坐在榻上，手邊的矮桌上，小姑娘吃剩的冰碗還在。他不吩咐，也沒人敢進(jìn)來收拾。

    他也知道，這幾年，他們是越發(fā)怕他。就連錢月默，都少往福寧殿來。

    所以他才更疼愛趙仲麒，也就這個小姑娘不怕他。

    錢商被拒，倒也沒回去，拜托福祿再通傳一聲，說有大事要稟報(bào)。

    趙琮知道錢商是什么性子，他也早不相信錢商，錢商心中定然也是有數(shù)的。當(dāng)年的事就是筆爛賬，趙世碂走后，他被傷得壓根回不了神，根本無心去解決一切相關(guān)的事兒。錢商當(dāng)時也身負(fù)重傷，差點(diǎn)死，在家休養(yǎng)了一年才見好，就這般，拖到現(xiàn)在。錢商向來聰明，這幾年越發(fā)穩(wěn)妥，他想辦錢商，都找不到點(diǎn)。

    他不想見錢商，只是這個份上，還堅(jiān)持有大事。

    趙琮點(diǎn)頭，到底見了錢商一面。

    錢商進(jìn)來便跪下行大禮，趙琮等他行完禮，才冷冷道：“起來吧?！?/br>
    錢商已是習(xí)慣，這幾年，陛下不光是對他，對所有人都這般。

    他起身，彎腰道：“陛下，臣有要事相稟?！?/br>
    “說?！?/br>
    “遼國皇帝耶律延理將自己的五meimei，五公主許配給了西夏國王李涼承?！?/br>
    趙琮沉默不語。

    錢商怕他不信，又道：“遼國皇帝還未發(fā)文，是河北西路轉(zhuǎn)運(yùn)使梁旭今日進(jìn)京，新帶來的消息，他們已有耳聞?！卞X商見陛下不為所動，再道，“陛下，遼國與西夏這幾年國內(nèi)頻頻動亂，不與我大宋往來，年初剛有動靜，這便出了這樣的事。他們是想聯(lián)手。”

    趙琮這才喝了口茶，慢條斯理道：“朕知道了?！?/br>
    “陛下?！?/br>
    “兩個多月后是瑞慶節(jié)，派人往遼與西夏傳書吧?！?/br>
    錢商松了口氣，應(yīng)道：“是，這六年來，他們從未派過使官前來。便是五年前，陛下您降西夏為臣，他們都未派人前來。這回既然要聯(lián)姻，便是他們已有應(yīng)對，想必是定要來的。”

    趙琮冷笑：“西夏好歹接過大宋的國姓，朕還沒同意，他還不能做其余人的狗。李涼承也還沒受朕的冊封，他便不是西夏國主?！?/br>
    “是。”

    “退下吧。”

    錢商這回沒再堅(jiān)持，行禮退出。

    他一走，趙琮有股沖動想要擲了茶盞，但是擲完怕是又要跪一屋子，他到底停手。

    第223章

    兩個月后, 各國各地的使官陸陸續(xù)續(xù)到達(dá)京城。

    張廷初是頭一個到的。

    這六年里, 遼國與西夏經(jīng)歷各式弒父、弒子與皇位爭奪，格外混亂。兩國閉國整頓, 輕易不與人來往, 趙琮卻也依然忙碌。當(dāng)年趙從德被抓回來后, 龍氏幸存后人得知他們的首領(lǐng)因陷害而亡，怒火滔天, 大鬧西南。西南的羈縻州有三百多個, 實(shí)力其實(shí)都一般，有些羈縻州甚至不過就幾十人。但他們勝在數(shù)目多, 一旦鬧起來實(shí)在難以收場。

    尤其是龍姓索性豁了出去, 收容了許多小羈縻州, 帶上更多的人，再往南投靠交趾。趙琮一邊派人鎮(zhèn)壓西南當(dāng)?shù)氐膭觼y，還要聯(lián)合從來不愿接觸的大理，足足用了兩年多才將藏身于交趾的龍家人捉到, 還與交趾打了幾仗。

    又用了半年的時間整頓西南, 將五姓蕃再度改為四姓, 以張廷初為首。

    與此同時，趙琮還允大理前來朝貢，與大理簽了同盟合約，大理向他稱臣。從前趙琮之所以不愿碰大理，便是因?yàn)榇罄砜捎锌蔁o，而大理需要大宋來做依靠好對抗交趾。

    但變化不如計(jì)劃快, 趙琮只得如此行事。

    遼國與西夏安生了五年多，完顏良卻不安生，與高麗打過三次，回回都要趙琮派人去和解。

    是以這六年趙琮實(shí)在是沒少cao心，也就是去年年末，這些國家才紛紛安定下來。他也正要好好處理西夏與遼國的事兒，他這些年打過的仗多了去，手下的兵練得也愈發(fā)強(qiáng)悍。他已做好繼續(xù)打這兩個國家的準(zhǔn)備，這個節(jié)骨眼上，遼國要將公主嫁給李涼承。

    兩月前，錢商剛與他說完沒幾日，遼國便往外發(fā)了旨意，宣布將公主嫁給西夏國王李涼承。

    西夏從前與宋、遼皆有朝貢往來，但西夏只受過大宋的冊封。

    大宋皇帝更是明確表示不認(rèn)同李涼承做新任國主，遼國新帝一恢復(fù)與各國往來，便要嫁公主，眼看就是又要起風(fēng)云。

    張廷初是個聰明人，只字不提當(dāng)年與趙世碂的那一出，將自己撇得干干凈凈。在那兩年多的西南之亂中，他的功勞很大，趙琮待他還算有好臉色。

    他一到京中，便求見陛下。

    他很聰明，不似從前的蕃落使，小氣得很，就帶十來匹馬進(jìn)京換東西。他帶了良駒五百匹，還帶了一百箱西南獨(dú)有的藥材，以及一百匹部族中的美麗少女們晨間織成的錦緞。這些很體面，既有真心，又有實(shí)在。

    趙琮喜歡與聰明人打交道，高興地收了他的東西，自然也還了更多。隨后，兩人便坐下說話。

    張廷初自也聽說了耶律延理要嫁meimei給李涼承的事兒，他與趙琮之間還算親近，他便拿這事兒問趙琮，還道：“陛下若有需要，多遠(yuǎn)，咱們也可派兵！”

    “張使有心了?！?/br>
    張廷初又道：“臣聽聞，耶律延理是個狠角色，在女真流放多年，一回上京，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便奪得皇位，還親手將上一任遼帝給殺了。那可是他的親弟弟，才六歲。”

    遼國雖閉國不與任何人往來，就連顧辭與耶律欽都毫無音信，但也不至于什么事兒都不知道。這事，趙琮也是知道的，并曾就此事問過完顏良。完顏良倒也曾與此人有過幾面之緣，也說此人狠厲。

    不過再狠厲，與他又有何關(guān)，屆時照殺無誤。

    趙琮不置可否，并又喝了口茶。

    張廷初知道這位皇帝的話不算多，但他的嘴皮子最為利索，接著又說起西夏的事兒來，說得興致勃勃：“耶律延理雖狠厲，倒也沒有殺親生父親。要說狠毒，還屬李涼承，李明純便是他親手殺的。他的所有哥哥弟弟都命喪他手，提起李涼承，臣倒是有些好奇。據(jù)聞原先的三皇子是假的，李明純被圈在宮中良久，是真正的三皇子回到宮中，親手殺了他……”

    趙琮手握茶盞，只差捏碎它。

    說了許久，張廷初才察覺到不對勁，他一瞄座上官家的神情，心中一個“咯噔”，索性起身告退。

    趙琮露出笑意，輕聲道：“廷初明日再來，朕喜歡聽你說話?！?/br>
    張廷初樂呵呵地應(yīng)了，退出崇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