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節
趙琮站在門邊,看到屋內的地上坐著一人,他的手腳皆被鐵鏈子捆著。 趙琮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真疼。 聽到門聲,趙世碂緩緩回頭。 他坐在地上,與趙琮相望。 上輩子最窩囊,最骯臟的時刻都沒有至此。而他此時就這樣現在趙琮面前,趙世碂內心深處自卑極了,被這股自卑激得,他的自負又漸漸浮上來,他用犀利的眼神看著趙琮。 趙琮走到他面前,突然也不知該說些什么話。 他們原來也有這樣的一天,相對兩無語。 過了半晌,趙琮訥訥道:“你說叫我等你歸來。” 趙琮不解:“不過一個月,為何會如此?” 趙琮絮絮道:“你長大了,不愿再做小孩子。長大了便要飛。” 趙琮低頭看他,看了許久,才道:“我放你飛。” 趙世碂抬頭看他。 趙琮蹲下身來,輕柔伸手去摸他滿是血污的臉,似在夢中一般輕聲道:“七叔父再教你最后一件事,若要騙,就要騙一輩子。若要瞞,更要瞞到天荒地老。否則就別再騙,也別再瞞。” 趙琮如同看珍寶一般看著他。 趙世碂身上的馴良早已不見,滿身的戾氣甚至比剛回開封時更甚。 趙琮再如哄孩子一般說道:“回到西夏有何打算?可要登基?千萬別登基,朕會殺了你。朕會毀了西夏。你跟在朕身邊這么久,知道朕說到做到。” 趙琮用帕子一點一滴地去擦趙世碂臉上的血,柔聲叫他:“小十一——多好聽的名字啊,小十一。” 趙琮緩緩起身,扔了手中變臟的帕子,轉身朝外,背對他,說道:“今夜,張眷會放你走。吉祥與肖扶,你都帶走吧。” 趙世碂沙啞開口:“為何不殺了我。” “是啊,為何呢?” “不如殺了我。” 趙世碂看不到,趙琮背對著他,眼圈卻迅速紅了。 他也想殺。 可是他舍不得。 他辛辛苦苦養得這樣好的孩子,流一滴血都是那樣叫他心疼,他怎能忍心去殺。 他暗暗吸氣,用與往常一般的音調說道:“只有這一回,若是下回再落到我手中,朕定會殺了你。” 頓了頓,趙琮又道:“三郎君,愿我們,山水再無相逢。” 其中聽不出任何的情緒。 趙世碂笑。 趙琮抬腳離去。 趙世碂想伸手拉他,卻被鐵鏈綁得緊緊的。 鐵鏈發出聲響,趙琮稍一猶豫,還是大步走了出去,走到門邊時—— 趙世碂低聲道:“你會后悔的。” 趙琮頓了頓,同樣低聲道:“我后悔的事只有一件,五年前的五月份,我不該在后苑遇見你。” 說罷,趙琮大步離開。 趙世碂笑著低頭說道:“不殺了我,你會后悔的,你會后悔的。” 可是趙琮的話還是在他耳邊回響。 如若可以,他也不愿他們是這樣的遇見。 趙世碂是子時走的,趙琮躺在床上,幔帳拉得緊緊的,他卻睡不著。 趙琮面對東華門的方向,他喃喃道:“為什么不能騙我一輩子,為什么也不能瞞我一輩子呢。” 趙琮告訴大家,趙世碂被他處死了,包括趙宗寧。 趙宗寧不信。 趙琮冷靜道:“你去問張眷,那夜他親眼看朕殺了他。” 趙宗寧盡管還是不信,也無他法。趙世碂這個人似乎從未存在過,忽然就從東京城中消失。 開始有許多人議論他逼宮造反的事兒,忽然就有一天,禁兵親自到各大茶樓、酒樓里拿人,只要再提到一個字,都統統被抓進大牢。其中元家茶樓被抓得最多,店小二與掌柜都被一同抓進牢中,曾為京中第一茶樓的元家茶樓漸漸便沒落了。 很快,就沒人敢再說這樣的事兒。 聞名天下的十一郎君被處死后,陛下仿佛變了個人。 從前京中,無論如何言語,官家也不管的。如今,只要有那些愛言皇家事的人,一旦被抓到,輕則二十大板,重則蹲大牢。時間久了,東京城仿佛都安靜了不少。 陛下身子好了之后,便開始處置魏郡王一家。 老百姓們眼中,這魏郡王一家也不知幾輩子修來的這樣的衰氣。 先是家中姻親造反,誅了九族,后頭又是府上的世子造反,老子還沒造完呢,兒子也跟著反了。 趙從德被帶回京中,且十一郎君事情敗露的當天,魏郡王便死了。并非自殺,而是一口氣沒上來,活活被氣死的。 原本人們以為陛下如今這般狠心,怕是即便是魏郡王家,也要嚴懲的。 沒料到,陛下僅僅處死了趙從德,其余人等都是貶為庶民,饒了他們一命。而且魏郡王府家的大娘子趙世晴一點兒沒受牽連,她的夫君還被提了官職,愈發使人不明白官家的想法。 不僅是老百姓不明白,趙宗寧也不明白,進宮問他,并道:“哥哥,世晴雖與我交好,但你不必如此的。” 趙琮笑了笑,沒說話。 他只不過為他記憶中最愛的小十一做些事罷了,魏郡王世子妃、趙世晴、趙世元對小十一都很好,他愿意留他們的命。 趙從德死得挺慘。 死的方式倒不慘,就是尋常的砍頭,只是他的腦袋被釘在城門上示眾一個月。 那一個月,人人打城門經過都膽顫心驚,來往的人都少了許多。 就是這件事兒叫大家知道,陛下有些不一樣了。 冬至的時候,趙琮賜婚趙宗寧與孫竹蘊,來年三月成婚,滿城歡喜。 趙琮的身子也終于大好,如常上朝、處理政事。 開熹五年的最后一日,趙琮在宮中擺宴,叫了所有宗室進來,家中有孩子的都帶了過來。宗室們愈發老實,只字不提魏郡王府一家,只可了勁兒地說寶寧公主的婚事,廳中十分熱鬧。 趙琮不拘孩童們玩鬧,坐在室內,點著炭盆,他也冷,懷中抱個手爐,望著滿屋子奔跑的孩童,終于露出一絲笑容。 趙琮暗想,他是不是已經老了。 老人才這般喜愛孩童。 不過日子總算又有了奔頭,不管獨自一人,還是共坐兩人,他總得開始擇繼承人。他也不知自己這副身子,到底還能撐幾年。 別人不知道,他自己知道,他對“活著”這件事已無太多興趣。 他望著嬉鬧的孩童,心中已開始暗暗挑。 熱鬧間,他看了一眼窗外,正飄小雪。 新年號早已擬好。 來年想必是一個好年頭。 同一日,遼國國都上京城內,風雪中,皇宮的正門承天門外緩緩停下三列人。他們都身穿黑金鎧甲,騎著高大駿馬,拱繞著最前頭的人。 那人坐在馬上,倒沒有穿鎧甲,只是裹了一身黑色大毛披風,看不清長相,臉埋在風帽間。即便如此,也叫人不敢輕易去望。 因快要過年,城中十分熱鬧,許多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行人如何進的城,又如何行到皇宮正門前。氣勢太盛,他們只敢看看,甚至經過時,他們也不敢說話。 此時這行人就站在正門前,上京城的北城內住著的都是契丹人,他們看著明顯與他們不同的打扮,暗自猜測是不是別國派來的使官。只是這使官來得太不是時候,哪有大過年的時候來的。 遼國國風不如宋寬泛,百姓們不敢靠近皇宮,更不敢輕易言道皇家事,只能遠遠看著那黑壓壓一片。 城樓上的侍衛瞧見門外不同尋常,低頭一看這架勢,也知不是小人物,趕緊走下來幾人詢問所為何事。 百姓們遠遠地看著其中一匹馬上下來一位男子,不知與那些侍衛說了什么,還遞給他們一樣東西。那幾人一怔,似乎想打量那位打頭坐高馬的人,卻又不敢,終究是行了大禮才退回城門內。 “嘖嘖,誰呀,堵在承天門門口,侍衛們也不敢趕人?還行這樣大的禮?” “就算是外國使官,也沒這大面子啊。” “那位坐在黑馬上頭的郎君瞧起來十分威武呢!” 人們只敢輕聲議論,承天門外的那些人卻依然肅穆。 穆扶走到領頭的馬下,拱手輕聲道:“三郎,他們怕是要出來迎接您的。” 馬上的人不置可否,風帽下露出半遮的雙眼,隔著大雪,黑沉沉地望著依然關閉的承天門。 他不說話,穆扶也不說話,但穆扶知道,那些人一定會出來。 遼國太后一點能力也無,朝中官員早就吃夠了她的苦,偏偏其余的皇子,身份都不比如今那位小皇帝,能力甚至不如太后。 除非—— 再來一位身份更高貴的人。 穆扶再瞄一眼他們郎君,依舊一動不動。 他暗自嘆氣,自從離開大宋皇宮后,他們郎君就整日如此,別提笑了,話都少說。 遼國的許多制度都是效仿的宋,今日是今年的最后一天,宮中也有的熱鬧,幾乎所有上京城的官員都在。 而如穆扶預料,的確很快便有人出來迎接。 但穆扶見到來人時,也不禁咋舌,蕭太后是將人逼到什么地步,竟然出來了至少一百人! 厚重的承天門“嗡”地被推開,以上宰相耶律豐為首的一百多人全部走出承天門。 穆扶拱手:“小人穆扶,見過宰相大人。” 耶律豐的眼睛一亮:“穆大官!”他原本還有些擔憂,但見到穆扶便放了一半的心。穆扶當年是先帝的貼身太監,后來忽然便消失了,其實當時有傳言說穆扶是跟著還未冊封的辰皇后走了。 只是先帝聽聞此事后,將那些人全部杖殺,到底不是光彩的事兒,之后再無人敢嚼舌頭根。辰皇后此人,也似從未出現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