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
姜氏性子淡泊,卻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她面對兒子,總有些真心話要說,她輕蹙眉頭:“我從前寫信給你舅舅,他從來不聽我勸。他與你的父親總有事瞞我,在家從父,從兄,出嫁從夫,我說什么,都無人聽的。世元,你要好好聽陛下的話,與世碂打點好關系才是。” “陛下派杜譽去太原任知府,明面上是貶,實際——” “我擔憂的正是這個,百年來,其他駐守的人家早將兵權交還于陛下,只父兄,可我說的話又有何用?我雖在后宅,進宮赴宴倒也常見陛下,他眼中有光,并非善類。我只愿杜譽這回去太原,真能將大哥排擠得自愿歸來。” “母親放心吧,陛下心中有溝壑,他派杜譽去太原,他的心腹謝文睿在登州,黃疏才從廣南歸來,舅舅即便有想法,也毫無用處。” 姜氏握住趙世元的手,感慨:“幸好有你。這些事兒,到底事關娘家,我又能與何人訴說?更不能讓你祖父知曉。你弟弟成日里讀書,讀得鉆進了書中,甚都不懂。” “母親,你放心吧,咱家與謝家、蔡家皆是姻親,又有十一弟弟,定能無憂。” 姜氏嘆氣:“但愿如此。身在皇家,總有不由己時。” 送走魏郡王,已是夜深。趙世碂的出宮只能拖到翌日,趙琮還擔憂他的身子,本不允他單獨出宮,見他執意,終答應,只是要與他一同出宮。 兩人一同出宮,趙世碂無法再辦正事兒,但他也很高興,他的宅子是趙琮給的,但自從建成后,趙琮還一次未去過呢。 正好翌日又是沐休,兩人用了早膳,趁陽光正好時一同出宮。 趙琮穿得尋常,旁人瞧不出他是皇帝。宮外御街照例熱鬧,恰逢節日將到,比往日里還熱鬧。趙琮不免就要多看幾眼,染陶陪著一同逛鋪子,趙世碂悠閑地在后頭跟著。 端午將到,許多鋪子都擺了些手編百索來賣,明明是極為普通的編織物,偏還真能被編出朵花來。染陶直笑,小聲對趙琮道:“陛下,比咱們殿里的小宮女編得好呢。” 高手向來都是在民間的,趙琮笑著令染陶去挑好看的,回去給小宮女們玩。 “陛下真是太寵她們啦。”染陶笑著去挑。 趙世碂只聽到后半句,湊上前急急問道:“寵誰?” 染陶笑得更甚,趙琮好笑搖頭,轉而去另一鋪子跟前看。趙世碂立即跟上,追問:“七郎君寵誰呢?” 趙琮伸手正從面前鋪子里拿起幾根百索,側臉看他,眼神中滿是笑意,趙琮將百索在他眼前揮了揮,淡笑道:“寵你呢。” 說罷,趙琮便回身繼續看民間藝術。 趙世碂在他身后傻笑。 染陶挑好東西,回頭見他這形容,又是一聲笑出來。她作為女官,本不該如此,只是這兩位實在是令人不得不笑。自不是嘲笑,而是被陛下與郎君之間的情意流動而輕易打動,不由便笑。 她正笑,忽見一旁走來一位帶有女使的小娘子,眼瞧著便是朝小郎君去的。 她微微皺眉,那位小娘子已走至趙世碂身畔,輕聲道:“見過十一郎君。” 趙世碂詫異回身看去,是他不認得的人。 趙琮聽到女娘的聲音,自也一同回頭。小娘子本未見到趙琮,這會兒見到陛下,一緊張,更說不出話來。 她的女使卻不認得陛下,只知她陪著她們三娘子在這兒守了好些日子,終于守到這位郎君,她也替她們三娘子心傷,即刻便奉上手中的小匣子道:“十一郎君,這是我們三娘子親手所制,其中有粽子與百索,我們三娘子——” 女使未能說完,只因那位三娘子被陛下與趙世碂看著,心中覺得羞赧,不好意思再任由女使說下去,將她的手一拉,制止她。但三娘子好不容易守到趙世碂,就這般離開,她也不愿,她只好用那雙欲語還休的眼睛,含情脈脈地看著趙世碂。 趙琮雖見過此人一回,但他早忘了。 他當這是趙世碂的桃花運,好笑地挑了挑嘴角,雖不是十分生氣,但心中到底還是不大樂意的,誰樂意自己的人被別人覬覦? 他笑著放下手中百索,轉身往前走去。 趙世碂心中一慌,立即上前,說道:“我可不認識她。” “十一郎君不認得她,人家認得你啊。” “我……” “怕是十一郎君在外行走過多,被人惦記上。” “我往后少出宮便是。” 趙琮瞟他一眼:“朕可不敢禁錮十一郎君。” “我心甘情愿的。” 趙琮越發覺著好笑,往常嘴巴挺利索,這會兒倒是一句話都不會說。他有意繼續逗趙世碂,這時的趙世碂,給他一種當真還小的錯覺,還能逗一逗。他們一路行到趙府,趙琮還是不大與趙世碂說話。 一進趙府,趙世碂再不忍耐,拉起趙琮的手就往屋后園子走去。 園子中多水,多亭榭,還有一片竹林。竹林最近,趙世碂將趙琮拉到竹林中,將趙琮按到一片竹子上,急道:“陛下,我真的不認識她呀!” 趙琮看他真急了,心中更覺得可愛,便繼續逗著問道:“你當真不想娶妻?” “有你,我娶何妻?!” “人家好男風,誰不娶妻?” “我不娶!陛下也不許再選妃子的!”趙世碂越說越急。 趙琮見他急成這樣,也知道凡事都得有度,偶爾也得給些獎賞。他索性伸手拉住趙世碂的雙臂,輕聲道:“逛完園子,咱們再去別處看看。” “去哪處呢?” “去你那個專門制醋的作坊。” 趙世碂訝異看他。 趙琮捏住他的下巴,親了親他的嘴角,在他唇畔道:“偶爾,朕也要吃一回醋的。” 第145章 算是頭一回主動親他吧? 趙琮與趙世碂兩人在屋后園子, 染陶與洇墨在前頭說話, 說來說去無非便是府中事,洇墨早得趙世碂叮囑, 將陛下視若與他一般。 既如此, 染陶自然便是自己人。 眼下正有她覺著有趣且有疑惑的事兒, 她拿出一個匣子來:“染陶jiejie,你瞧, 郎君雖不回來, 家中拜訪帖子與禮單倒多的是。” “你處理便是。” “我知道的,只是常來往的人家, 我心中也都有數。這個月初倒有一家帖子我瞧不明白, 不止一次地送藥材來, 怕是知道郎君傷了身子。別人家送了一回便罷了,他們家倒是成日送。” 染陶接過去看,落款為林府。她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想著有哪個出名的林府。在江南時, 那位轉運使倒是姓林, 只他壓根不是東京城中人。她都不認識的人, 也無甚好在意,她笑道:“怕是些想要攀附的人家。” “可是jiejie你看,這回端午他們也送了節慶禮,禮單一看便是女子所寫。” 染陶拿到手中看,果然是女子的筆跡。 因公主帶頭,如今女娘不似前朝, 連字作也不能外流。 洇墨笑道:“我暗自猜想,不知是哪位小娘子愛慕我家郎君啊?” 染陶眼前不由晃過方才那位大膽的小娘子,她應付地笑了笑,卻將此事記在了心中。 趙琮與趙世碂在園子中歇息片刻,又在家中用了午膳,便再度出門。 自然不是真去醋坊,那只不過是玩笑話。既出來一趟,肯定要去做些有意義的事兒。眼下最有意義,也最好打探的事情便是眾人瘋傳的關于陛下暴戾的話。 府衙管不住,又拿不到人。這幾日來,反倒多了更多的人說此事,不僅是說書先生說,百姓們也說。人越多,越不好拿。 如今又有了新文,不僅僅說陛下故意陷害開國功臣,更說陛下歹毒,殺人不眨眼,也說陛下涼薄,孫太后養他長大,娘家父兄卻說殺便殺。那刺客孫永如今倒成了可憐人,本是好學生,被人陷害,陛下將他刺成血人。 元家茶樓是趙世碂的產業,自然無人說這些,有也被趕了出去,其他茶樓里說書先生多的是。 趙琮隨意挑了一家,進去叫了一壺茶與些許茶點,與其他人一同聽說書先生講。說書先生講得搖頭晃腦,自有人好奇:“陛下親政那日,我可是在宣德樓下的,陛下仁慈得很,萬不是這樣的人!” 另有人附和:“正是!孫家咎由自取!那時候我可就聽說了,孫家一門風氣極壞的!這樣的勛貴人家,陛下處置得好!” 再有人“哼”道:“你們就是瞧人家孫家有權有勢,眼紅。大樹一倒,你們就樂了唄!”這話也有人應和。 之前那人更氣:“東京城中,隨便砸扇窗棱下來,都能砸到一個七品官兒,孫家算個甚?!被貶得只剩伯爵位,那忠孝伯連東京都不敢住,避到洛陽去。宗室里頭的國公爺還沒說話呢,人郡王府都沒說什么!” “說到郡王府,我這兒也有個文兒好說。” “你快說來!” “你們知道的,魏郡王府家的十一郎君如今被欽定為陛下的繼承人。” 趙世碂聽到自己,挑了挑眉,趙琮笑著給他斟茶。 趙世碂倒寧愿自己的名聲真被這些人給說壞,他一點兒也不想當這名義上的繼承人。 “陛下健在,他的侄兒便成了繼承人,你們說這侄兒到底是何居心?” “嘖嘖嘖,你這么一說,還真是。” 趙世碂恨不得他們再多說點,說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這魏郡王府的郎君也是個厲害人啊!將陛下哄得樣樣聽他的!” 趙世碂還打算繼續聽,他覺著這話,他們說得對,他就樂意樣樣聽趙琮的。 可趙琮已抬腳往外走,他只好跟上去。 趙琮回身看他道:“你可還記得方才在你府中,園子里,竹林中的筍。” 趙世碂點頭。 “落雨之后,總要生出筍來。真相也如同這筍,總要剝了一層又一層,才能見到其中的芯兒,可那樣多的筍,又到底哪棵才能剝出真正想要的芯兒來?” “陛下——” “其實這幾日外頭的風聲,朕一直有所耳聞,前幾日都是傳的趙從德,今日竟然連你也傳上了。” “真相總能現出來。”趙世碂暗想,待到端午那日,趙從德與孫太后一同敗露于人前,魏郡王府定要跟著落底,也定會有人參他不堪為繼承人,還將是許多人要參他。如若成了,他也不必再頂著這個身份,又能毀了趙從德。趙從德一毀,姜未沒了幫手,定也要露出尾巴來。姜未到底有無與遼國抑或西夏有勾連,都能一一現出形。 這個法子稱得上是算無遺漏,方方面面都能顧上了。 杜誠的事他也已聽說,他預備再派人去暗地里逼供杜誠,逼杜誠說出背后之人來,朝中生亂的人也能揪出來。自然,這個生亂的人處理了,姜未也處理了,日后定還會有更多的人,生出更多的事兒來。西夏與遼國也總會起戰火,這些事兒是永遠也處理不盡的。 但是無礙,他會一直陪著趙琮。那些仗,他也會代趙琮去。 趙琮不知他的想法,而是繼續與他道:“待端午事過,遼國與西夏將有使官來,朕打算親自與西夏使官交談一番。此外,八九月時,朕還打算去一趟登州。” “登州?” “女真有意向宋稱臣,卻又不愿與遼國徹底反目,朕想親自去一趟,正好也去瞧瞧文睿那處的情況。鐘興又新建不少武器,還造了新船。從前朕擔憂身子,很少外出,經江南那一行之后,才明白多出去看看的重要性。” “我陪陛下去。” 趙琮邊走,邊說,邊回頭對他笑:“你自是要陪著的。”笑罷,他又道,“去登州,來回總要一月有余,再回來,一年又將過去,你又將大一歲。” 他們倆走在熙攘的街道,身邊全是人間煙火。 他們說的事皆高于人間煙火,卻又因人間煙火而起,一切都是那樣融洽。 人聲嘈雜,趙世碂耳畔卻只有趙琮含笑的聲音,眼前街道似長卻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