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jié)
她卻立即低頭道:“郎君,妾身等待多日,總算等得郎君回來。此番過來,是有事想求郎君成全。”說罷,她就跪到地上。 趙世碂令她快些說,她將前因后果說了一遍,說到后頭已是淚流滿面。 其實是很尋常的事,這位妾侍也是個可憐人,畢竟如今世道,可憐的女子多的是。她是被后娘所賣,如今她有婚約的表哥從邊境回來,打聽到她的事,一路找到杭州,想贖她回家,并娶她。 趙世碂心冷,聽罷,心中倒不覺得感動。 他只是好奇,為何她的表哥與他分別五年,天各一方,卻還能記得她呢?他問出口。 妾侍雖不解他為何要這般問,卻老實道:“郎君,表哥與妾身幼年一同長大,有少時情分在。” 少時情分? 少時情分值幾個錢? 趙世碂冷笑:“當初買你花了三百兩白銀,他可有?” 妾侍哭得愈甚。 趙世碂依舊沒有生起一分心疼,他的心如他的名。 只是塊石頭。 妾侍磕頭求道:“郎君,您買我們?nèi)嘶貋恚瑓s從未碰過我們。妾身今日斗膽有話要說。” “說。” “妾身曾多次見您看一把刀,您僅看,卻從不舍得用,不知郎君心中是否也有惦念的人?若是郎君有,自也明了心悅之情。妾身與表哥從五歲一同長到十一歲,后因他要出去學本事,我們二人才分開。雖已分開,表哥卻常寫信于我。直到我被后娘賣到此處,我們二人才斷了聯(lián)系。原本以為此生不過如此,表哥卻回來找妾身。郎君,您能明了這份心意嗎?郎君也有心悅之人,妾身求郎君看在這份上,放妾身走吧。” 趙世碂卻怔愣住,他反問:“看刀與心悅又有何關系?” “郎君,若不心悅他,為何要日日看他的東西?只因看著他的東西,便能想起他。只因不愿忘記他,才要日日看他的東西。更因壓根忘不了他,才能日日記得看他的東西。郎君,妾身亦如此啊!有他在的地方,妾身才能心安!求郎君成全!” 她哭得泣不成聲,趙世碂卻忽然被溫柔的春風吹得遍體發(fā)涼。 他也已聽不到女子的哭聲。 他耳邊是蕭棠的話:若心悅一人,此生眼中便再也看不進其他人。若心悅一人,哪怕能遠遠看她一眼便也好。若是心悅她,只要她高興,一切都好。若不是她,終生不娶也無妨。 還有方才那位妾侍的話:有他在的地方,妾身才能心安! 這些話在他耳邊輪番響起。 直到許久之后,他才回過神來。 他低頭,妾侍依然在哭。 他看了片刻,說道:“你走吧,走時安靜些,從后門走,別讓人瞧見,不用你的贖身銀子,官府的文契自會有人去銷。十日之后來府一趟,我讓我娘給你添妝。” “不,不用郎君這般費心!”妾侍驚喜抬頭,立即拒絕。 “你若不收,就別再走了。” “……”妾侍有些迷茫。 趙世碂轉(zhuǎn)身要走。 妾侍又趕緊道:“妾身祝郎君早日與心悅之人心意相通,愿你們白頭偕老。”她說罷,規(guī)矩地磕了個頭。 趙世碂淺淡而又慘淡地笑了笑,抬腳走了。 更令這位妾侍迷茫的是十日后,她來取添妝。她原本以為頂多是幾根金簪罷了,單娘子卻給她備了三十六抬嫁妝!!要知道,在他們杭州,許多殷實人家嫁女兒也不過十二抬,頂多二十抬。知州大人家嫁女兒也才四十八抬! 況且那三十六抬全是實打?qū)嵉模质钦娌宀贿M去。若要松些放,還真能放到四十八抬! 她嚇壞了,壓根不敢要。 單娘子卻笑著拍拍她的手,說道:“三郎臨走前說了,你的那番話,值得這些。” 她就愈發(fā)迷茫,最終單娘子令家中小廝抬東西送她回去,趙世碂還送了她一座三進的宅子。這也成為她這一生都不能解開的疑惑,到臨終前那一刻,回光返照之時,她還記得與子孫說三郎的好,更記得要他們也生生世世祝三郎過得好,祝愿三郎能與心悅之人白頭偕老。 她自是不知她的那番話到底有多值得。 困擾了趙世碂多年的問題,因她的話,終于有了答案。 第117章 有趙琮的地方,大約就是他的家。 趙琮從開封來楚州這一路, 雖不暈船, 身子勉強還能維持,卻也一直沒能好好休息。 再從宮中帶再多的用具, 歇息時宮中氣息再濃厚, 那也不是宮中。 如今到杭州, 卻突然寧靜下來。盡管他與趙世碂之間還尷尬著,住在趙世碂的院子中, 忽然便有了心安之感。 他回到院子后, 寫了一些信,令人送到開封府, 早早便用了膳、歇息。 即便不為那份尷尬, 單娘子也難得見兒子一面, 他獨自在房中歇息,并不愿打擾他們母子。 趙世碂杭州的家中免不了也有桃花,染陶去剪了幾枝插瓶,放到內(nèi)室中。 趙琮看著那瓶桃花發(fā)呆。 趙世碂買來的那束桃花, 到現(xiàn)在也一直留在船上。 他不敢多看。 他們畢竟是那樣的關系, 以后還是少些曖昧舉動才行。他嘆口氣, 決心在杭州待個三兩日便回去。這次回去后,趙世碂的宅子也修好了,往后他住宮外,自己住宮內(nèi),時日久了應該便好了吧? 他又想到這座宅子,的確如趙世碂所說, 精致得很,只是為何要叫“肖府”呢?單娘子姓單啊。但此事也不好拿去問,他想了會兒,猜想怕是當初為了隱匿,隨意用了個姓罷了。 他的身子困頓,胡思亂想一番,便沉沉睡去。 趙世碂踩著夜色而來,在外守著的染陶見他過來,笑道:“小郎君,娘子可已歇下?” 趙世碂點頭。 “陛下也睡下了呢。” 趙世碂再點頭:“我看看他。” “是。”染陶讓開身子,放心讓他進去。 南方宅子與北方宅子的格局有些不同,他其實有些怕趙琮睡得不好。他的臥房內(nèi)也無隔窗,僅有屏風。繞過屏風,他先是瞧見床邊桌上,胭脂釉的細頸高瓶中,插有幾枝粉白相間桃花。 一見,他的指尖便有些熱。 他靜默片刻,走至床邊,撩開幔帳。 趙琮怕是剛睡著還未太久,睡姿還很優(yōu)雅。他平躺著,手放置在被上,呼吸平緩。房內(nèi)雖點了蠟燭,卻不多,燈光有些淺淡。淺淡的燈光下,趙琮的臉色到底如何,看得也不仔細。 自在船中那一幕后,他們倆似乎都因?qū)擂味傥椿ハ啻蛄窟^。 在與趙琮分開的那五年內(nèi),他其實好奇過,為何不到一年的時間內(nèi),他便被趙琮影響而改變至此?為何他連皇位都不要了?那可是他曾心心念念到死的東西啊,也是他再生后為之百般籌謀的唯一目的。 他又到底將趙琮視作什么? 叔父?當然不可能。他們哪里有血緣關系。 君臣?自然也不可能,他不愿他們僅是這種關系。 他們的關系不止君臣,“君臣”這兩個冰冷的字眼怎能形容他與趙琮之間。 說來奇怪,他是個冷冰冰的人,心也是冷的,他寧愿全天下的人都離他遠遠的。只除了趙琮,他希望他與趙琮之間的關系,是天下獨一份的,是任何一樣詞語,任何一個字都沒法形容的。 回到東京,回到趙琮身邊后,他只想著不惹趙琮氣,只想著討趙琮的歡心,更想著如何才能立在趙琮面前,助他,護他。 他已無時間去考慮他們倆到底是何關系。 多年未見,他忙著修補二人的關系,他要讓趙琮適應如今的他。 他有時會擔憂過分暴戾的自己會令趙琮不喜,他會刻意在趙琮面前更乖一些,更可愛一些,就像十一歲時趙琮曾笑著贊過的那樣:可愛。 雖說他依然不懂可愛到底是個什么意思,但,大約,是個好意思吧。 他想,趙琮是喜歡這個樣子的他的。因為那時,趙琮每每看到他,都很高興,都會彎眼笑。 可是他有時又會擔憂這樣的他會顯得過分依賴趙琮,顯得有些軟弱,他怕趙琮不喜。 他甚至對自己都起了從未有過的困惑與不解。 不知不覺間,此刻,他回過頭去看一看。 竟然從十一歲遇到趙琮之后,從他將趙琮從后苑抱出來開口說話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不同。 他娘說,早已沒有家鄉(xiāng)。 他們真正的家人與家拋棄了他們。 兩輩子以來,除了最初懦弱時,他一直活得看似肆意與大膽,實際只有他自己才知曉心底的迷茫。正是因為迷茫,當一切都沒了時,他比誰都更瘋狂地去抓住一切能抓的東西。 他本就是不該出生卻出生的人。 他的出生不似別人帶有祝福與期盼。 甚至他的娘,雖然后來百般疼愛他,初時也難以接受他的存在。 可既已生為人,只要還有神志,有誰不渴望有個家,有個落葉歸根的地方。 或者說,那不是家,而是個令你一看便心安的地方,或者人。 他娘又說,杭州是她的家,東京也是她的家。 他,更是她的家。 他的家? 沒人給他,他得自己去找,去拿,去獲得。 趙世碂這樣看著熟睡的趙琮,忽然也明白何為家。 有趙琮的地方,大約就是他的家。 也是他一心向往之的地方。 有了趙琮這個人,他大約就真能活得像個人。 可是趙琮這樣的人,誰不愿意去靠近呢。 趙世碂呆站在趙琮的床前,直到趙琮睡得越熟,睡姿開始不復優(yōu)雅,趙琮側(cè)過身子,朝外而睡。他原本擺放在身上的手也往外伸來,一只手被他壓在身下,另一只已伸出床外。 趙世碂才漸漸回神,他彎腰,小心拿起趙琮的手,想將他的手塞回被子去。 趙琮卻反手攥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