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魏郡王來時,趙琮在歇午覺。 端午過后,他的生活總算又恢復(fù)到往日規(guī)律,早起上課,午后歇覺,醒來看書。只除了多一個自閉癥兒童。 魏郡王站在福寧殿前,卻突覺心酸。 趙琮明明是當朝天子,無論召見誰,無論誰要求見,應(yīng)當皆在垂拱殿,在崇政殿。但到了趙琮這里,竟然只能在他的寢殿相見! 堂堂大宋皇帝,竟然只能在寢殿相見! 魏郡王不由嘆息。他不比安定郡王,也不比先帝。雖都是太祖的孫子,但安定郡王與先帝的祖母是皇后,他的祖母只是一個昭儀。好在他是長孫,太祖待他很好。 先帝與安定郡王還未來得及長大,太祖便已去。他自知無天分,對皇位毫無覬覦之心。況且本朝注重規(guī)矩,注重正統(tǒng)。他自覺做一個逍遙王爺挺樂哉,先帝登基前,有位皇弟造反,還未成功便被禁軍斬殺。 他沒好意思說,他當時快嚇壞了。 因為是他偷偷告知先帝,那位兄弟有謀反之心的。 他親眼見那位弟弟被殺,雖不是同母所生,到底駭人。 他其實一直也不是個膽大之人,但他為了正統(tǒng),為了一些私心,終究做了一些大膽之事。也因此,先帝一直很敬重他。安定郡王是他看著長大的,要他說,安定郡王的死因很突兀。 一個郡王,說是親征,哪能真要他上戰(zhàn)場殺人? 哪會那么容易便死? 但他不敢說,也不能說。 偏偏那時候先帝也病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也無人去查這事兒。趙琮與趙宗寧那時均還小,頂什么用?禮官急急地便將安定郡王下葬了。 他歲數(shù)大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得了,就當給不成器的子孫積福。他們府里沒比燕國公府好上多少,趙從德也是個沒出息的,與孫灃那也就是不分上下,整日只知混在美人堆里。兒子沒教好,是他的罪過。 但兒子已教成這般,他還能如何?只能盡力保他們平安。 可是孫太后與孫家這般做派,他是真忍不下去了。 他既然當初能助先帝登基,如今也能護得趙琮平安親政。 趙琮再沒出息,也是他侄子。 他還記得安定郡王幼時,跟在他后頭叫“大哥”的模樣。 他再度嘆氣。 大管家見他只是嘆氣,不說話,也不進去,不由道:“王爺?” “進去吧。” 魏郡王頭一回,踏入了住著趙琮的福寧殿。 趙琮從睡夢中被染陶喚醒,他迷迷糊糊地不由揉了揉眼睛,難得露出幾分憨態(tài):“有何事?” 染陶本就因魏郡王的到來而欣喜,見陛下這幅形態(tài),笑得更甚,她輕聲道:“陛下,魏郡王來了。” “哦。”趙琮下意識地應(yīng)了聲,眼看著又要睡過去,幾息之后,他再睜眼,“王叔來了?” “是呢!”染陶再補充,聲音中有些許得意,“王爺是直接來咱們殿中的,未去寶慈殿。” “……”趙琮徹底醒來。 這個情況,就很值得玩味一番。 老滑頭魏郡王,竟然站隊了! 第16章 魏郡王既然來了,他不介意再裝一番可憐。 染陶拿出朝服想為趙琮換上,這是他們陛下不得親政,否則召見大臣與宗室之人時,大多是要穿朝服的。先帝從前便是,規(guī)矩也一向如此。難得來人見陛下,染陶自然要妥帖。 趙琮卻揮手:“穿常服便是。” “陛下——”染陶想再勸。 “去拿來給朕換上。” 見他堅持,染陶只能去拿常服來替他換。 趙琮伸手任染陶為他穿衣。 魏郡王自然來了,便是站隊。他聽聞孫太后今日派了人去魏郡王府,孫家父子更是親自去了一趟。若是把魏郡王哄好了,自然沒有眼前這一出。 這么看來,孫太后沒將人哄好啊。 魏郡王既然來了,他不介意再裝一番可憐。 染陶還欲為他束發(fā)髻戴玉冠,他道:“用木簪便是。” “陛下!”染陶大驚,怎能用木簪? “快。”趙琮催她。 染陶只好這般做。 魏郡王坐在廳中,獨自打量福寧殿。 這是皇帝的寢殿,從太祖開始,他便來過多次。按理說太祖也好,先帝也好,即便不好奢侈,但殿中該有的均有,總有些富麗堂皇彰顯帝威的物什。 如今換趙琮住了,這也太清簡了! 他這么看了一圈,一水兒的素色,看得他不時皺眉。他喝了口宮女奉上的茶湯,好在這茶還是好的。他的眉頭剛松開,便聽到腳步聲。 他不慌不忙地放下茶盞,起身往右側(cè)看去。 趙琮從隔窗后走了出來,他滿面微笑,身影出現(xiàn)后,見到了魏郡王,腳步更是加快了許多。 這讓魏郡王十分受用。 但他再細細一看趙琮的打扮,不待松開的眉頭,皺得更緊。 他也忽然想起,似乎趙琮登基至今,他見到趙琮穿朝服的模樣,攏共都不到三次。 趙琮身子不好,臉色微白,身子瘦削。此刻他也是一副睡夢中被叫醒的模樣,眼神有些松散,身穿寬袖玄色衫袍,偏又把他的身子映襯得更為單薄。 魏郡王再一瞧趙琮發(fā)間的木簪,不由心中便是一窒,這都是造的什么孽呀! 他們趙氏皇帝,竟學(xué)那些不得志被貶的官員一般用木簪,是不是再過些日子,趙琮竟連道袍都要披上身了?!他越發(fā)覺得對不住太祖,對不住先帝,更對不住一向敬重他的安定郡王。 魏郡王原就是個愛裝相的性子,此刻三分真,七分假,他又落下淚來,眼瞧著便要往下跪,口中苦道:“陛下!臣無能啊!——” 趙琮沒想到魏郡王這么愛演戲,一上來就哭,他嚇得趕緊上前扶住他,并驚道:“王叔這是做什么!” “陛下啊!!——” 魏郡王身高體壯,趙琮那小身板還當真扶不住,尤其他又極其想跪。福祿見狀,上來幫著趙琮,扶住魏郡王。 趙琮嘆氣道:“王叔,您這是頭一回到朕這里來,要這般的話,往后朕可就真的不敢見您了。” 魏郡王心中一凜,若是旁人說這話,他早就能聽出其中的嘲諷與怪罪之意。但趙琮這番話,還真不好說。從前安定郡王便是個淳厚之人,沒料到他的兒子比他更淳厚。他抬眼將趙琮一瞧,恰好瞧見趙琮撫額頭,竟是在擦汗。 他不免再覺苦澀,當真是個可憐孩子,身子虛成這樣。 他也不再強裝,順著福祿的手站了起來,但到底又站著規(guī)矩給趙琮行了一禮。 趙琮彎腰伸出雙手將他扶起,輕聲道:“王叔莫要這般。”他還要引魏郡王與他同坐首座。 魏郡王怎會答應(yīng)?他也不再客氣,在右首的高椅坐下。 染陶拿帕子小心給趙琮擦了汗,又為他奉上一碗井水鎮(zhèn)過的酸梅汁子。 趙琮喝了口,歉意道:“倒叫王叔見笑了,朕這身子實在不中用。”他再飲了半碗,問道,“王叔可要用一些?” 那玩意兒酸酸甜甜的,魏郡王歲數(shù)大了,牙口到底不太好,可不敢喝,他趕緊擺手。 趙琮極為自然地飲盡了那碗酸梅汁子,再用帕子擦了嘴,便跟家中長輩聊天似的,極為親和地問魏郡王:“王叔今兒是來瞧小十一的吧?” “……”魏郡王語塞,實不相瞞,他早把他那十一孫子忘了。 趙琮當然知道魏郡王不是為趙十一來的,但是裝蠢就要裝到底嘛。他對染陶道:“去瞧瞧小郎君可還在睡?將他叫來,他的祖父親自來見他。” 染陶應(yīng)聲,正要去。 “等等。”魏郡王趕緊叫住,并笑道,“那孩子身子也弱,讓他睡便是,臣還有些事要與陛下說。” “也罷,染陶你去那處守著,半個時辰后帶小郎君過來。”趙琮還不忘對魏郡王說,“朕強留小十一在宮中,倒叫王叔為難。” 這話說得魏郡王不禁臉紅,明明就是他們家故意把人留在宮里的。 他再度仔細瞧了趙琮一眼,的確純良無比,不含半分假。他也真的服了,果然誰生的便像誰,跟安定郡王一個樣子! 既這般,魏郡王也不再猶豫,待趙琮揮退了室內(nèi)伺候的宮女與太監(jiān),他直接道:“陛下,您今年已十六歲,眼看著便要親政——” 趙琮趕緊道:“王叔您也知道,朕這身子不中用,經(jīng)事也少,太后娘娘臨朝聽政,朕是十分放心的。” 這話聽得魏郡王想吐血,也太沒出息了! 他不由放低聲音:“陛下,您是天子,哪能一直由太后聽政?” 趙琮虛心道:“王叔教訓(xùn)的是。” “臣并非教訓(xùn)陛下,只是這天下便是我們趙氏一族的職責(zé),先帝傳位于您,便是信您,寄希望于您。往年您還年幼,如今既已到成家立業(yè)的年紀,理應(yīng)擔(dān)起這份職責(zé)!” 趙琮腰背一挺:“王叔說得極是。” 魏郡王見他還能聽得進去,也覺舒坦,再道:“如今朝中許多人都等著陛下您親政,陛下還不知吧,五月初一的大朝會上,就連遼與西夏的使官,都盼著陛下您親政。” 趙琮還真不知道這個,他的人還是太少了,他不由看向魏郡王。 魏郡王暗想,好歹還是個有救的,知道這是重要的事,他道:“往常,散朝后,三日之內(nèi),各國使官均已踏上歸程。這一回,他們念著秋時,陛下您的萬壽節(jié),至今還在京中住著。大朝會那日,遼與西夏的使官更是當面向太后問起此事。” 趙琮聽得心知肚明,這遼國和西夏國明顯就是在等著看熱鬧啊!定然也沒安好心,怕是也要瞧他這個小皇帝的好戲。但他面上一點不顯,只是順著魏郡王的話而面露不安:“這,這——” 魏郡王一瞧他這擔(dān)驚受怕的樣子,便覺氣憤,他直接道:“臣以為,陛下理當找個時候,見見他們。他們也很想見陛下您。” “這,這一向是由太后安排。” “陛下!太后只是臨朝聽政,您也該學(xué)著去做些事了。” 趙琮卻還面露猶豫。 魏郡王已打定主意要勸趙琮去見使官,他還就不信了,連外國使官都要求趙琮親政,她孫太后還有臉繼續(xù)把持朝政。他雖是一個毫無實權(quán)的閑散王爺,聲望多少還是有一些的,到時候叫上一些老臣聯(lián)名,不信不能讓趙琮親政。 趙琮知道魏郡王的打算,但魏郡王裝傻這么多年,他不想輕易放過魏郡王。 況且魏郡王把趙十一留在他這里,也是為了他們王府,倒可憐了趙十一這個孩子。趙十一又有何錯?不就是因他人傻,且生母地位卑賤,府中不得志,便被送出來當作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