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隔得不遠,所以他瞧得很清楚。 他有些好奇,她在想什么?什么事會叫她如此黯然? 太后不動聲色的瞧著眼前的這兩個人,一個怔怔望著地面,一個不錯眼珠的看著,她并不知靜瑤心里在想些什么,但皇帝的心思,卻是再清楚不過了。 太后心里直念叨老天爺。這可是她第一次看見兒子對女子流露出這樣的眼神,神明保佑,看來終于有能看上眼的了……太后覺得,苦苦期盼的小皇孫大約終于指日可待了! 雖然李妙淳的身份委實低了些,但目前大約沒有挑選的余地,無論如何,先有皇嗣,能堵住悠悠眾口再說吧! 太后心中舒緩了許多,輕咳了一聲,就見靜瑤瞬間回神,馬上肅正了神色,而皇帝,大約也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妥,收回視線,繼續裝模作樣的喝茶。 太后和顏對皇帝道:“晌午的藥喝過了嗎?小廚房這會兒該做點心了,哀家叫她們備些糖蒸酥酪、桂花糖蒸栗粉糕什么的,正好給你去去苦味,哦,早膳時哀家嘗著百合不錯,給你做個百合金瓜盞,也是清淡香甜的菜式。” 宇文泓淡笑一笑,神色有幾分慵懶,“御書房還擱著幾件折子,兒子得過去了,茶點母后自己用罷……兒子倒想問母后要幾盆花,不知可以嗎?” 太后愣了愣,“什么?花?” 宇文泓嗯了一聲,“寢殿中都是藥味,都追到夢里去了,兒子記得上回來,聞到茶花的香味不錯,母后可以送兒子幾盆嗎?” 太后下意識看了看靜瑤,含笑道:“怎么不可以,哀家豈是小氣的人不成?”當即吩咐道:“妙淳,等會務必挑選幾盆好的,給陛下送過去。” 靜瑤乖乖應了是,心里頭無奈,這就是碎催的命,看吧,更衣煮茶也就算了,跑腿也得她來。 用她自然是信得過她,但這也叫她隱約覺得不太妙,照這個態勢發展下去,她出宮的愿望還能不能順利實現呢? 不妙歸不妙,她想有命活到出宮,就必須照主子的話做。好在她不必親自動手,從福寧宮挑了幾名小太監搬著花,自己在前面領路就是了。 今上親自開了金口,自然耽誤不得,御駕離開不久,她就領著人出了門,約莫兩盞茶的功夫過后,一行人就到了乾明宮。 副總管福壽已經聽福鼎交代過,親自引著人往里面走,御書房是禁地,且此時也正有大臣面見陛下,他們自然是進不去的,福壽便把人引到了寢殿里。這花既是熏香用,擺放還是有些講究的,靜瑤粗粗打量一下殿中,叫人避開風口,按照合適的位置一一擺放好。 從前是王府側妃,并不是沒進過宮,現今她是一名宮女,更是日夜生活在這里,但兩輩子加起來,這也是她第一次踏足君王起居的地方,說心里毫無波瀾是不可能的。 唔,這里與太后的福寧宮不同,一看就是男人生活的地方,莊重冷峻的布置,處處彰顯皇權的至高無上,就連那張拔步床上繁瑣的雕花,都能在無形中給人壓力。 她不敢逗留,將花布置好后便要告退,哪知卻被福壽攔住了。 福壽笑瞇瞇的問,“敢問您可是妙淳姑姑?” 福壽好歹是乾明宮二總管,在宮人中素來頤指氣使的主兒,這么客氣可是鮮少見的,靜瑤禮貌回應,“總管客氣了,我正是李妙淳,請問您有何指教?” 福壽繼續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就是有樁要緊的事想麻煩您,您可還記得那盆天雨流芳?” 靜瑤稍稍一愣,很快就想了起來,點頭道,“記得,上回挪到乾明宮來了。” “正是。”福壽趕忙點頭,“您記著就太好了,聽我們大總管說,當時那花是您給救活的,你一定也曉得,這花兒有多嬌貴,眼看回來一個月了,頭些日子還好,但最近這幾天又似乎不太行了,咱們笨手笨腳的也不會伺候,想煩勞您去看看,不知您得不得空?” 原來是這事,靜瑤點頭道:“您客氣了,就請前面帶路吧。” 早聽福鼎聽過李妙淳的大名,今日親眼一見,福壽才知道原來這位美人除過艷壓后宮群芳,脾氣還特別好,一邊給她帶路一邊夸,“您真是爽快人!不瞞您說,這花是云南那位段二王子贈與陛下的,陛下睹物思人,很是愛惜,特意發了話叫咱們好好照顧,但是這花嬌貴,咱們實在無法了,幸虧今天遇見您……” 靜瑤不敢給他打包票,只得道:“您言重了,我其實也是個笨人,養花的事也是瞎貓碰見死耗子,哪里有什么真本事……” 說話間很快就到了花跟前,正是御書房與寢殿相連接的地方,靜瑤瞧了瞧花的位置,又看了看花盆里面,這才明白過來,跟福壽解釋道:“大約是水少了,光照也有些不足,您給換個半陽的地方,記得每兩天淋一次水,一定要淋透,應該就沒什么大礙了。” 福壽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好,就照您說的辦。” 靜瑤見花葉尖有些許枯黃,又道:“您這有花剪嗎?或是普通剪刀也可以,我幫您修一修葉片。” “有有,您稍等,”福壽應了下來,立刻回身去取,靜瑤趁等他的功夫,伸手撫了撫花細長的枝葉。 須臾,忽然聽見有腳步聲臨近,卻在她背后不遠的地方停留下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滿是遲疑的響起。 “……靜瑤?”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天,難道我掉馬了??? 第十九章 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靜瑤一怔,想也沒想便當即轉身,卻不期然見到一個人。 宇文銘。 是他,沒錯的。 這是她上輩子閉眼前見到的那個人,是她曾唯一愛過的人,她怎么可能會忘了他的臉呢? 靜瑤訝然怔住,那一瞬間,有百種念頭涌了上來,她想問出那個問題,上輩子沒有機會問出口的最后一句話。 為什么,為什么要殺她? 她還記得他當時眼中的痛苦,她還記得他說,“原本不是叫你……”所以究竟是為了什么事,要舍棄她? 她張了張嘴,眼看就要發出聲音,卻被回來的福壽給打斷了。 福壽取了小花剪回來,瞧見宇文銘立在這兒,趕緊恭敬行禮,“奴才見過惠王殿下。” 靜瑤被一下驚醒,思緒終于回到了眼前,對了,她不再是陸靜瑤,陸靜瑤已經死了,她是根本不相干的另外一個人。 于是她也跟著行禮,垂首道:“見過殿下。” 短暫的錯愕間,宇文銘也看清了那副容貌,雖然方才的背影以及擺弄花草的動作與她那樣相似,雖然同樣是一副傾國傾城的面容,但這女子不是靜瑤,他的靜瑤已經死了,死在了他自己的手上…… 他微微點了下頭算是回應,滿腹的悵然卻無處排解,但余光看見不遠處御書房厚重的門扉已然開啟,只好斂起眼中的失落,重整神色,抬腳進到了御書房中。 他走了,沒跟她說一句話,但這短暫的一面卻叫人心中堵上了一團巨大的棉花,一時再沒法平心靜氣,盡管靜瑤明知不應該,還是忍不住抬眼看向他,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入御書房。 忽然,視線與兩道寒芒相觸,她不知此時的御案后,身著團龍錦袍的君王也正向外看著,冷玉一般的面容沒有表情,那目光卻如這莊嚴的乾明宮一般震懾人心,她自知失禮,慌忙垂下目光,心跳驟然加快起來。 好在那門扉又關閉了,沒有圣旨要來治她的覬覦之罪,她松了口氣。 福壽瞧見了她剛才愣愣望向宇文銘的一幕,八卦之心一時作祟,笑著問她,“姑姑可認得惠王殿下?” 靜瑤也知道定是自己方才的失態被瞧見了,面上平靜道:“我從前在雨花閣佛堂里當差,沒見過幾位貴人,剛才惠王殿下大約認錯了人,我還奇怪呢,但又不敢亂認人,幸虧有您提醒,才知道那是惠王殿下。方才鬧了笑話失禮了,叫您笑話了。” 宮中當差的人,尤其能近主子身的這些,個頂個的有眼色,福壽聽福鼎說過她,知道這位大有晉升的希望,因此并不敢怠慢,只是替她找臺階下:“現今的這幾位王爺都是差不多的年紀,臉上又沒寫著名字,您沒見過,認不出來也是人之常情,說什么笑話不笑話的,您言重了。” 說著趕緊把手中的物件遞過去,“您要的花剪來了。” 靜瑤接過來,開始修建花的葉子,福壽在旁又好奇道:“您剛才說惠王殿下認錯了人,他把您認成誰了?” 因著方才這突如其來的一面,她心里本身就裝著事,此時又被福壽這樣一問,心頭劇烈顫了一下,一個沒留神,剪刀不小心戳到了手。 花剪很鋒利,瞬間就在她食指頂端破了口,鮮血眼看著就要滴成線了。 她嬌生慣養了十九年,平素見不得血挨不得疼,縱然只是個小口子,也還是忍不住“哎呀”了一聲,惹得福壽伸著脖子過來一瞧,也嚇了一跳。 “哎吆哎吆,姑姑怎么這么不小心?瞧瞧都見血了,這得多疼啊!”福壽也是個能咋呼的,亮嗓門引得周圍值守的人們都側目過來,邊說邊打發底下的小太監去拿棉布給她包扎。 包扎傷口的棉布很快拿了來,福壽擱下拂塵親自上手,一邊跟她道歉:“都是我不好,叫您動什么手呢?您看看這么好看的一雙手,要是落了疤就不好了……” 她此時也緩過勁了,自己現在只是個宮女,做什么這么嬌氣呢?臉一紅,趕緊推脫道:“是我不好,這么簡單的事都做不好,您放著我自己來吧。” 福壽動作挺快,說話間就弄好了,跟她笑道:“不礙事的,好在傷口不大,估摸幾天就長好了,我那兒有些云南白藥,還是上回段二王子親賞的,您帶一瓶回去,換藥的時候撒上,好得更快。” 她笑著推拒了,“不必了,就這么點小口子,幾天就好了,用不著什么藥,您自己留著用吧。”語罷又拿起花剪,堅持著把剩余的枝葉都收拾完畢。 福壽還想獻些殷勤,趕忙又道:“那回頭我去御藥房要些生肌膏,給您送過去,那個是好東西,抹上不留疤。” 她拿著剪子忍不住又笑,自嘲道:“公公太高看我了,手指肚上留個疤有什么呢?咱們又不是主子,沒那么金貴。” 說話間終于收拾好了,她把花剪遞還回去,又叮囑幾句,“淋水一定要在白天,且一定要淋得通透,每天的光照盡量保證兩個時辰。” 福壽趕緊點頭道好,見她要往外走,問道:“您這就回去了?” 她莞爾一笑,“太后那邊還有差事要辦,耽誤不得,我就先告辭了。” 福壽殷勤道:“那我送您。”說著親自把她送出了宮門。 一起來的小太監們早就回去了,此時剩了她一人走,福壽望了望那單薄的背影,忍不住在心里咂舌。 瞧那臉蛋兒,簡直貂蟬在世,說不出的嫵媚風流,再瞧那身條兒,千篇一律的宮女襖裙,到了人家身上就能穿出別樣味道,怪不得陛下每回去福寧宮都得特地跟她說上幾句話呢,能叫神仙一樣寡淡的陛下動了凡心,舍她其誰? ~~ 等門外徹底安靜了下來,宇文泓這才將心思轉到正題上,同宇文銘交代道:“鴻臚寺卿三個月前病逝,該位一直空缺,朕是想問一問你的意見,可有舉薦人選?” 不管是不是自小一起長大,一旦塵埃落定,君臣間的鴻溝便不可逾越了,宇文銘雖被賜了座,也依然垂首規矩答道:“臣弟一向愚鈍閑散,對朝中各官員情況知之甚少,陛下現在乍一問起,確實無法回答。” 他慢條斯理,稍作停頓后建議道:“陛下何不從現任鴻臚寺官員中考察一番,說不定會有收獲,臣弟只是以為,既然都是在鴻臚寺任職,總比臨時從外部調入的好用一些。畢竟二月諸番邦來朝,現在除去年節休沐的時間,已經不足一月了,臨時從外調配,或許會有些匆忙,畢竟鴻臚寺卿屆時要主持接待外賓等事宜,代表我大梁的臉面,若稍有不足,恐怕會惹來笑話。” 宇文泓仿佛很贊同,點頭道:“你說的正是朕心中所憂,朕本意從鴻臚寺左右少卿中選一人提拔,但這兩人均都太過年輕,唯恐不能勝任……” 他語聲頓了頓,看向宇文銘,道:“這樣吧,朕現在命你暫代鴻臚寺卿一職,叫這兩人從旁協助你,務必為朕cao辦好二月的盛典,如何?” 宇文銘稍顯意外,“臣何德何能……” 宇文泓抬手阻住他的話,也微微露出一點笑來,“你與他們不同,他們閑散慣了,你若是一直閑散下去,實在浪費,再說,你既是宇文家的子孫,當然有責任為社稷出謀劃力,朕已屬意于你,不可推脫。” 話末帶了命令的味道,宇文銘立即起身,在他面前恭敬垂首,“臣遵命,一定不辜負圣望!” 宇文泓這才露出滿意之色。 ~~ 幾件大事處理完,宇文泓回了暖閣,喝過藥后歪在榻上歇息,手中握著一本閑書,藥碗撤走后,鼻尖隱約傳來花香,他移開眼前的書,向房中尋去,果然發現對面角落里安置的那盆茶梅,視線再轉回書上時,心思卻沒跟著回來。 他起身坐正,一旁的福鼎見狀,趕緊弓腰問道:“陛下有何吩咐?” 他道:“那丫頭進宮多久了,是什么出身?” 福鼎不好直說自己已經了若指掌了,只是道:“陛下稍候,奴才這就叫人去查一查。” 宇文泓挑了挑眉,“你知道朕問的是誰嗎?” 福鼎厚著臉皮訕笑,“那敢問陛下,奴才猜的可對?是不是今天送花的這位妙淳姑娘?” 妙淳…… 鬼使神差的,他在心里重復了遍她的名字,神色如常的瞥了福鼎一眼,“知道什么就說。” 福鼎賣著乖道了一句陛下圣明,緊接著便交代起來,“妙淳姑娘出身淮南西路,舒州人士,今年芳齡十八,兩年前選秀時入宮,初時得了美人封號……” 話到這里,果然見宇文泓一愣,“她是秀女?” 福鼎道是,“妙淳姑娘的確是以秀女身份進宮,起先受封美人,居于常寧宮的靜蘭殿,后因舒州私鹽案事發,其父受了牽連,連累的妙淳姑娘也被從玉牒上除了名,發配去了尚宮局,降為惠侍后,一直料理著雨花閣佛堂,冬至那夜那兒失火,她也跟著受了連累,病好后因為佛堂一直在修繕,才換了地方當差。” 福鼎說完,靜候君王的反應,果然就見宇文泓長眉微斂,找到了重點,“是誰將她玉牒除名的?朕怎么不記得了?” 去年的舒州私鹽案他的確有印象,起先的確有一名縣丞被無辜牽扯,案子審清后已經還了人清白,但從頭至尾,他都不記得他曾因此下令削過后宮誰的位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