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它停泊在海灘邊上,無聲地等待著來人,用它身上凝固的時間來蔑視生老病死,即便所有人都死去了,它也可以憑借鋼鐵之軀,沉在海底等待新的探尋者的探訪。 人們用盡量熱情而又勇敢的態度登上乘風破浪號,章敦走在最后,回頭看了一眼,島上的最后兩個活人。 馮先生冷峻地站在那里,站成了一座古板的雕塑,他神色肅穆地同章敦揮了揮手,像是告別戰友一般。 約翰·科汀站在他的身旁,面帶微笑,絲毫沒有等待死亡的恐懼,反而帶著些釋然。 “我渴望死亡,那對我而言,必然是上天的饋贈。”約翰·科汀如是對身旁的年長科學家說道。 馮先生看了他一眼,眼中似乎有困惑不解:“有些人企望永生,而你渴望速死,人與人終究不同。” 約翰·科汀笑了笑:“因為我犯了一個錯,我的永生不過是這個過失所帶來的懲罰。” 馮先生沒有說話。 約翰科汀只是把掌心的東西更貼近了心口,那是一小塊魚鱗,來自恩諾斯尾巴的尖端。他不否認自己的愛,亦不否認自己的錯。 “再見了。”他們像是在同一群登上漫長旅途的友人告別,唯一的不同是他們將一去不回。 沈略的心思一往無前,她知道只要沖破海面,他們就能看見許久未見的陽光,那必然將燦爛地照亮每個人的臉孔。 小島上的鋼化玻璃瞬間破碎,深色的海水瞬間淹沒了那些臨時建立的棚屋,土壤與植物都杳然無存。 鋼化玻璃分崩離析如同一些朝陽下的泡沫,然而下一秒,那些破碎的泡沫頓時變得堅牢無比,它們沿著那棵巨大的樹,盤旋而上,如果細聽風吟,你也許會聽到少女的啜泣聲,波濤裹挾著整艘船只前進——不是前進,是上升。 他們從深海出發,向著光亮前進。 那些深海的生命們從未見過這樣航行的船只,他們從來是把船只扯進水中,卻沒有見過什么船只從 中向上浮。 最年長的海怪向著鋼化玻璃伸出他的一只觸手,很不幸,他軟體動物的觸手一下子被鋼化玻璃截斷了,幸而他的觸手再生能力很強。 他有些遺憾地縮回了手,吟詠似的說道:“多么奇怪的造物呵!” 他們像是注視著曾經的鋼化玻璃內的小島似的注視著他們,注視著漫長通道中的他們。 沈略已經勒令過他們不要再往窗外亂看,怕的就是引起這種恐慌。 只有她一個人站船頭,冷靜地同深淵,同怪物對視。 只要船只升到了海面上,那么困擾便減少了大半,已經全線完善的朱諾至少可以在小范圍內開辟一個供人生存的場所,一切都能好好的。 可是下一秒,她一切的鎮定與冷靜都消失無蹤了,她在那深色的海水中看到了一抹紅色,一下子燒到了她的心口。 那足以截斷上古怪物肢節的鋼化玻璃,對于任何怪物都有足夠的威懾,偏偏對于他沒有什么警示。 波賽頓越過那道屏障,奮力地掙扎著,擠進了水流之中。 細小的傷口不斷地出現在他蒼白的臉頰上,又不斷地被海水沖刷去血跡。而他超常的自愈能力讓所有的傷口都像是沒有存在過一般地徹底消失。 沈略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那些傷口一遍遍地出現在他□□的身體各處。 他抓住了沈略的手指,目光定定地看著她。 沈略那一瞬間突然沒有了任何的想法,她只是想,如果波賽頓想要把我拖回海里,那就把我帶回去,反正我這邊的事情已經差不多完了,我同他的賭約,結果也已經明晰了。 她的身體被他拉著往外傾斜了一些,再往外一點,就能摔出這艘船了。 沈略沒有任何反抗的想法。 波賽頓在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中,輕輕地吻住了沈略的嘴唇。 此時的他算不上多美麗,因為受傷而修復的自我機制使他的臉側生長出了許多鱗片,這使他看上去有了幾分非人的恐怖。 但是他的吻依舊溫柔得如同一位紳士的愛人。 在沈略要被徹底扯出去之前,波賽頓一下子松開了她的指尖,他借著一股力道將她推回了船上,而自己則順著那種力道退出了鋼化玻璃。 沈略茫然無措地坐在甲板上,她的掌心空空如也,像是所有的愛情故事都不過是她的臆想罷了。 “波賽頓!”沈略大聲地叫出這個名字。 可是沒有回答。 與海洋相比渺小的船只,經歷了漫長的遨游,終于沖出了水面。 期間深海的怪物們想通過各異的方法阻止這艘船只的前進,但都以失敗告終。 他們無一不感嘆:“多么有趣啊。” 人們為逃出生天而歡欣鼓舞的時候,只有沈略的反應有些遲鈍,她看上去就像是丟了什么極為重要的東西。 然而既然事到如今,一切都還要繼續,望著茫茫的海面,他們所要做的遠遠不止這些。 “我們今天站在這里,不是為了等待什么神明的救贖,也不是等待著什么上天的恩賜,我們將自己在這片海域上開疆拓土,生與死都將掌握在我們自己的手上。” 這是幸存者們的宣言,也鐫刻在了日后重建的社會的一座里程碑上。 重建社會花了他們三年的時間,所有的一切都在一點一點變好。 他們有了可以立足的陸地,也有了可以凝望的燈塔——雖然這群幸存者們知道,這座修建在沙灘上的燈塔,永遠也不會起什么引領行人的作用。 漫長極了的海岸線被又冷又熱的夕陽照亮,照得閃閃發光,海浪里跌宕著的泡沫被鮮亮的顏色擦亮,沈略無聲地走過一塊礁石,腳邊正好有一塊淺色的海螺,它的一半被掩蓋在沙灘的砂礫中。 于是她彎下腰去,伸出手指將它拾起,像是拾起什么往日的記憶一樣。 然后目光轉向了漫無邊際的海面,最遠的海天交際處沒有歸人也沒有航船。只有逐漸落下的太陽,一點一點被黑暗蠶食的天空。 沈略舉起手臂,退了兩步,用她所能使出的最大的力氣,狠狠地把它擲回了海洋,讓它物歸原主,重歸故土。 海洋卻受了感召似的,突然涌動起浪花,天幕中有單薄的月亮,她的影子與身形都難以看清。潮汐卻沿著亙古不變的軌跡,一點一點地漫上海灘。 今天的潮汐卻有所不同,沈略rou眼可見這種詭異的變化。她愣了兩秒,終于在視線中找到了一點火焰似的閃光,像是夕陽余暉落下的禮物,又像是在海面燃燒的火焰。 那也許是波賽頓。 沈略的腦海中無由地冒出了這個想法,但是又自己否定了自己。 末世之后逐漸修復的城市與大樓,似乎將人們在末世中所經歷的一切,悲歡與得失,通通抹去,海面如最開始一般的平靜,平和得就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那不可能是波賽頓,沈略用著最鎮定的,也是最克制的念頭思考著,波賽頓本身就屬于深海,他是海域的領主,本來就不該置身于魚缸或者令他施展不開手腳的淺水潭。 她與他的相遇似乎是命中注定的偶然,前輩們陰差陽錯中造就的浪漫的錯誤。 他不該來到此處,她也不該見到這只有童話中才能見到的生靈。缺少童話的世界也許枯燥乏味,但是至少它會沿著那枯燥乏味的軌跡運行,不至于土崩瓦解,大廈將傾 可是當那熟悉的眼神落在了沈略的身上的時候,她終于不能不承認,那是波賽頓,他也許確實來自深海,但他跨越了每一個海域,來到了她的面前。 那目光濕漉漉的,黏膩而又糾結,波賽頓的金色眼睛無聲地打量著此時海灘上唯一的人類,那個用熱烈卻又悲傷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的人類。 他不言不語地看著,覺得這個場景,他或許在哪里見到過。 在看清波賽頓的那一瞬間沈略的步子遲疑了不過兩秒,就用著常人無法想象的堅定,幾乎是跳進了海中,傍晚的海水已經失去了白日陽光所帶來的熱力,她的小腿剛剛沒入海水的時候,她就狠狠地打了個寒戰。 但她沒有猶豫地繼續往前走,海水不斷地往上攀升著,抓住了她的衣角,沒過了她的胸口。 她憑著自己的血rou之軀,劈開冰冷而毫無生機的海面,一如當年摩西分開紅海,滔天的偉力不過是她如今眼睫交錯處映出的愛人。 她向著波賽頓的方向游去,波賽頓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眼中透露出困惑的目光。那目光有些陌生,卻又帶著些難以察覺的溫度。 沈略渾身濕漉地朝著他伸出手去,波賽頓沉默地看著她,那沉默似乎有了生命一樣,枝繁葉茂地生長起來,但他終于伸出了手掌,輕輕抓住了這個溺水者的手背。 他們一同掙扎出了水面,沈略仰頭狠狠地咳嗽了好幾聲,她仰頭看著天際最后一縷霞光,想起了世界盡頭那永遠晨昏相交的海灘。 波賽頓抱著她,他的目光靠得很近,他輕輕地眨了眨眼,這似乎是他隔了許久,所說的第一句話,聲音沙啞,生澀,卻帶著不容置疑地力量,很緩慢,卻異常堅定。 他深情地注視著她,卻有些殘忍地詢問:“你是誰?” 沈略臉上的神情都凝滯了一下,她張了張嘴,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波賽頓的目光不移,他的眼中有深海中的波瀾,也有身置深林仰頭時所見到的星辰。那雙眼睛里,還有很多你所能回憶起的美好與燦爛,那樣多的東西,沈略獨獨不能在其中看見自己。 他用著那最赤誠的眼神望著她,沈略無法說清那究竟是怎樣的目光,但那目光中必然有火焰。 “我想我在哪里見過你。”波賽頓似乎在有些糾結地思考著問題。 沈略沉默了一會兒才問:“你還記得你是誰嗎?” 波賽頓歪頭想了想,目光離開了沈略,神色認真卻又有些糾結:“很遺憾,我似乎也忘記了。” 他有些遲疑地抬頭,臉頰一側有一種他似乎從未感受過的溫熱,他抬起頭時,卻看見沈略的眼眶盛滿了淚水。 “你是在哭嗎?” “為什么要哭?” 他在交流中逐漸尋回了一些熟練來,他的口氣中帶了些安慰的成分,沈略也聽出來了。 沈略輕輕伸出手,托起他的臉,他們四目相對的時候,沈略盡力露出一個笑臉來:“那你還記得什么嗎?” 波賽頓看著她,十分認真地回答:“我丟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像是要證明似的,他用沒有抓住沈略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這里很空很空。” 沈略看著他的眼睛:“那你又為什么來到這里。” 波賽頓回望她,終于找到了答案似的,輕輕地回答:“因為那個聲音一直在牽引著我,告訴我我的失物究竟去往了何處。” “那你呢?你又為什么跳進大海?你又為什么要跳進海里,人類,敬畏并且恐懼大海。”波賽頓這么問道。 沈略卻沒有回答他的任意一個問題,她只是朝著向她發問的年輕神明發問:“你想知道你丟失的東西在哪里嗎?” 波賽頓不安地望著她。 沈略借著此時的姿勢,在他的眉心落下一個溫熱的吻,那是帶著人類的溫度的吻。 “你的名字,叫波賽頓。” “你所一并丟失的東西,就在此處,在你的面前,在你的懷中。” 那個在深淵中被號角所驚醒的怪物,他張皇失措地尋找,上下求索而不見。 他是孤獨的,他也是脆弱的。他有著龐然丑陋的身軀,那龐然的身軀下藏匿的卻是一顆易碎燃燒著的心。 北冰洋的海水刺骨,他游過了破碎的冰塊,從從沒有活人來過的世界盡頭出發。游過太平洋、大西洋與無數他所知曉或他所不認識的海域,沿途他遇到過游魚與航船,航船上的人們恐懼他,弱小的魚類的們同樣恐懼他。 他孤獨地前行,尋找他心臟燃燒時所空缺的那個位置,究竟遺失在了何處。 迷霧中的號角響起,他不知道是誰在大海的那頭呼喊著,但他依然一往無前地帶著一身風塵與疲憊,在一片狹窄而陌生的淺灘停下。 幸而吹響號角的,是他的同類,是他的愛人。 他忽然明白了眼前的人淚水中的含義,他感受著那種灼熱,有些無措地說道:“對不起,我忘記了……那么多東西。” “直到現在才找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