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禾睦這回終于沒有冷嘲熱諷,她只是很平淡地回答:“還能更糟糕到哪里去呢?” 沈略一時語塞,竟然想不出回答的話,只好是幫忙按著她的手臂,不再同她多計較些什么。 她回過頭問馮先生:“老師當時到底給那些人注射的是什么東西?” 問出口之后她才想起了又保密協議這一回事情,雖然船上有早年的資料,但是是不可能有當時的試驗情況的。 即便馮先生與劉青的關系再好,也不可能知道其中原委。 可是馮先生只是笑了笑:“是人魚的血清。” 沈略一怔,她想要說些什么,可是開口時就像有什么東西堵在了喉嚨口,讓她什么也說不出來。 馮先生口中人魚的血清究竟來自何處,沈略無從知曉,但是這簡單的五個字中所藏著的血腥氣味,卻是時隔年余也遮擋不住的。 劉青尊重生命,不論是動物還是人類,但是他甚至愿意為科學事業拿出自己的一條性命,更別說是別的人或物的了。 沈略無法說服自己,她的老師曾經確實做過什么不能擺在臺面上說的事情。 “人人都有這樣或那樣的不可說的往事,你我一樣,劉青也是一樣的。”馮先生笑著為劉青說話,卻不為他開脫。 死亡能美化很多東西,讓一個人的人格都顯得高尚起來了,于是無人知曉那些葬在墓中,墓志銘雋永的人們在生前也是普通人罷了。 馮先生將臉埋進雙手,有些疲憊地搓了搓剛才還帶著笑意的臉。隔了一會兒,他才緩緩抬起頭來,眼眶幾乎有些泛紅。 他面向禾睦,緩緩地說道:“我代劉青向你道歉,雖然我也知道,道歉沒有任何用處。” “但還是很抱歉。” 禾睦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右手扣在那只受傷的手臂的手腕上,沉默著。 并不原諒也并不苛責,這種情況才是最難熬。 禾睦大概算這群異能者中變化最慢的了,也許這是得益于植物那種不屈而緩慢納長方式。 扯落幼苗的手臂上鮮血縱橫,不久又生長出了新的嫩芽來。禾睦徹底地放棄了掙扎。她什么話也不說,什么事情也不做。只是坐在那棵參天的大樹下發呆。 那棵樹還在不斷生長著,一棵樹最多能生長到五十多層的大樓那么高,再高一些,細胞就無法支撐。 可是這棵樹只是向著天生長,他們已經看不見它的樹冠,只有蒙蒙的灰色的“天空”。 禾睦對她說:“你回去吧,讓我一個人坐一會兒。” 相較于很久之前的態度,如今的冷淡幾乎算得上是和藹了。沈略當然也不想在這種地方濫發善心,說走也就走了,她順著小路往實驗室走,途經海灘的時候,腳邊踹到了一個海螺。 一般情況來說,一個人在踢到這樣的一件東西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會繞開這個障礙物行走。 可沈略卻福如心至一般地彎下腰撿起了那個靜靜躺在淺色砂礫中間的海螺。 它有著美麗的花紋,訴說著自然精致造物的特征,對稱。沈略低頭打量了一會兒這個小玩意兒,然后輕輕把它放到了自己耳邊。 “波賽頓,那你想對我說什么呢?” “你大概無法阻止一切的發生。”海螺中穿出的聲音低沉而悠遠,海上的每一個物件,都能寄存波賽頓的精神。 沈略突然有些無奈:“你知道嗎,你就像是征地上另一邊的軍官,這個時候跑來要策反我。” “主帥私奔也不是什么不可以的事情。”那邊的聲音像是開玩笑。 沈略笑了起來:“然后看著他們兩邊殘殺。” “不,大概是單方面的屠殺,那些深海的神們,動動手指就能碾死這些困在海底的人們。” 波賽頓嘆了口氣,同小孩子講道理一樣地說道:“他們不是和我一樣,來同你打賭的,他們只是來復仇的。” 沈略沉默的間隙中,波賽頓繼續說道:“因為人類進入了他們的領域,并且自立為王,很顯然,這冒犯了他們。” “你聽明白了嗎?” 沈略想了想:“我聽明白了,那么一切的起因,仍然是我當時隨口的一句埋怨嗎?” 波賽頓沉默了片刻:“是的。” 沈略深吸了一口氣:“你知道嗎,如果我犯了個錯,我就應該彌補,而不是逃開。” “波賽頓——” “那你聽明白了嗎?” 第73章 搏殺1 距離上次與波賽頓交談, 三天。三天之內, 一切都風平浪靜, 沈略幾乎覺得這片土地真的成了一片伊甸園。 但她知道這種風平浪靜之下掩蓋的是什么, 每一雙瑩瑩的眼睛, 都在無聲地看著藏身或是困厄在這座小島上的人們,用著他們所不能理解的情緒。 禾睦仍然在生長, 但是她的癥狀比于其他人都要正常許多了, 她甚至還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行走,進食, 水面。 死亡的宣判來得極其緩慢,像是在路上被什么更重要的事情絆住, 忘掉了這個人的存在。 約翰·馮來找她了。 沈略這才想起來,這位前船長,英俊鐵血的男人, 也是一位異能者。大多數異能者們得知他們必死的消息之后都露出了絕望無比的神情, 他們忽然變得軟弱, 走到了沈略的面前哭泣, 乞求一個安慰的詞句,哪怕那是虛假可笑的。 只有馮一直沒有來,但是今天他緩步走來, 沈略有些緊張地站起身來,馮看到她的動作微笑了一下:“別這樣,我只是來道別的。” 沈略聽著這個詞語,無由地厭煩。 馮在她的身邊坐下, 不同于以往的那些異能者們跪在她的腳邊,他用一種最平淡的姿勢,最平等的方式同她交談。 “我夢見了盧娜。”他忽然提起他的未婚妻,沈略一時間甚至沒有反應過來。 他緩緩說道:“她從小就不太喜歡我。” 沈略沒有說話,她甚至不太知道自己這個時候應不應該安慰一下他。 但馮的臉上并沒有什么泄氣的神情,他只是想講一個故事一樣地同沈略說些什么:“不過馬上我就能繼續讓她討厭了,她大概會挺難受的。” 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著些愜意的笑容。 沈略忽然想起了波賽頓對她說過的話,她開口詢問道:“你的異能是?” 馮看了沈略一眼,便把手掌放到了沈略的耳邊,一陣不痛不癢的微風便從沈略的發絲之間穿過,溫柔得像是一首挽歌。 沈略看向馮,她不知道他消失的時候是否會化作一片風,但是馮已經站起了身,他步履輕松地往外走,算是告過別了。 那天晚上,有孩子大聲哭泣。人們被那些驚呼與哭泣的聲音吵醒,聚到了一起,孩子用稚嫩的聲音近乎絕望地叫著:“他們在看著我們!” 大人們美夢初醒,對這群將他們從短暫的睡眠中吵醒的小少年們很不滿意,卻在一抬頭的時候,窺見了神跡。 當然了,在他們的眼中,這顯然已經不是什么神跡了,那像是魔鬼的窺伺,漆黑的海水中露出一雙眼睛,諸神用他們的眼睛窺探著人間的景象,并且用指尖亂點,隨意決定生殺。 他們在等待著,誰也不知道他們在等待什么。 沈略站在原處同他們對視,那雙眼睛便眨了眨。 沈略知道那不是波賽頓。 他們在看。 小島中心的那棵樹開始開花結果,它生長的速度過快,顯然在這個沒有四季交替的世界中失去了那種四季生長的姿態。 孩子們聚在樹下,采了一些野果,各自分食,一邊用目光好奇地打量著坐在他們身邊一言不發的女人。她的身上長滿了枝葉,和他們身邊的那棵樹很像。她靠在樹的邊上,等待著陽光細雨,與和風。 就像是個怪人。 傍晚的時候,小島上的燈火微弱了下來,禾睦緩緩睜開眼睛,但身上還是難受得要命,渾身酸痛,甚至連抬起眼皮這個動作都有些難捱。 心臟傳來的隱隱陣痛讓她有恐懼,她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接受了實事,但是到了此時此刻,她還是在恐懼著 死亡。 她想站起身,可是已經寸步難移。 她的腳底已經生長了根系,將她與地面連在了一起,她坐成了一棵樹。 “我們快要離開了。”她聽見沈略這么對她說,她忽然有些難過。 她閉上眼睛,輕聲說道:“那我也許不能走了。” 按她的性格,她應該是要生氣的,氣急敗壞地覺得不公平,可她只是平平靜靜地說自己不能走了。 沈略坐在她的身邊,想了想才說:“總有辦法的。” 她異變的速度太過緩慢,很有可能能夠回到水面上的時候她還沒有像其他異能者們一樣“死亡”。也許一切都還有扭轉的局面。 她是這么想著的,但是禾睦只是說:“其實我一點都不怕,因為我沒有覺得你們一定能逃出去。” 仿佛是在印證她的話一樣,她正在說這話的時候,不遠處的海水中有一雙眼睛正無聲地看著,這幾天下來,他們似乎已經被這樣無聲的眼神給包圍了,他們什么也不做,但是只是看著,但足以令人心神不寧了。 那仿佛是無聲的威懾。 “其中有和你一起的那條人魚嗎?”她這么問道。 沈略搖了搖頭,她沒能在那神色的海水中看見什么金色的光影,她沒能在身側感受到什么熟悉的氣息,她在此刻是孤獨的。 此刻的波賽頓已經放開了雙手,他沒有打算插手這混亂局面的想法,也許在極遠的地方看著聽著。 她在博弈。 第74章 搏殺二 “你感覺怎么樣?”沈略看著她。 禾睦的感覺很不好, 她甚至無法回答沈略, 在劇烈地咳嗽中, 她咳出一朵小花。 她呆呆地望著手心的那朵淺色小花, 眼淚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花瓣上。 沈略看著那朵花, 顯然也愣住了,她沉默了一秒, 反應迅速地站起身道:“我去找人來, 等等我。” 禾睦只是看著那朵花,用著一種盡量平靜的口氣說話:“我快要死了。” 如果往后沈略有幸向別人提及眼前所見的情景的話, 大概沒有更多的內容,只能是告訴別人:“她變成了一棵樹。” 沈略說是把人叫來, 可是回來的路上,他們都心知肚明,他們不過是去參加一場短暫的葬禮。 愛德華托起她的手掌, 那里已經見不到一塊完整的皮膚, 他沉默了一秒鐘緩緩道:“你還能合起手掌嗎?” 禾睦當然不能, 她的指尖僵硬無比, 像是被繩子綁了很久之后的缺氧失血,動彈不得。 所有人都看著她,她也抬起頭, 用她生長著枝葉的臉孔望向來看她的所有人,環顧了一圈,才緩緩說話。